《拾玉勿相思》半夏三七

4、【叁】

　　“小姐，雪停了。”婉玉替我系好斗篷，往我手里塞了个汤婆子。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良人了，他瘦了不少。我心疼地把手中的东西拿给他，他接过没多久又塞回给我，捂热了的手伸过来捏捏我的脸，“明明有吃肉，小瓷儿怎么都不长肉？”

　　我钻进他怀里，满足地蹭了蹭，“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哟，我们瓷儿也会撒娇啦？”他揉揉我的脑袋，“明明是你不肯见我，每次我回来你都睡着啦，嗯？”

　　“不是故意的，我……”

　　他轻拍我的背，笑道，“好，好，不逗你啦，今后我就哪也不去，只陪着你和小欢，可好？”

　　“你的事情办好啦？”

　　“好啦，比预期的晚，不过好歹了结了。”我仰起脸与他对视。他一双眼眸里除了释然，只有一片淡淡红尘烟火，曾经深藏的疼痛已遍寻无迹。

　　真好。

　　我踮脚在他下巴轻轻咬了一口，满意的看到他讶异的目光，于是又在我咬出的淡淡齿痕上亲了一口，“我的。”

　　他眼眸里我的倒影正笑得见牙不见眼。苏彼玉扬唇，“小瓷儿胆肥不少，嗯？”

　　“夫君，也是我的。”

　　良人开怀大笑，伸手点一点我的鼻子，“好，是你的，是你的。”

　　我们走到窗边，一眼望出去，梅树上堆了雪，枝逸横斜得好看。

　　“你会《诗经》？”

　　“会的，娘亲在时常唱给我听。”

　　他又笑了一下，“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我疑惑地指一指他腰悬的白玉，“在云山……”

　　我的良人眼眸突然亮得吓人，我还要继续说，一阵不适的感觉让我不由扶着肚子弯下腰去。“小……小欢……”

　　良人立即抱起我，在内室放平，周围丫鬟都被打发去请稳婆，烧开水。

　　肚子疼一阵缓一阵，终于越来越疼。苏彼玉被请出了屋子，而我冷汗冒得被褥都湿了大半。

　　我疼得失去意识，迷迷糊糊被人拍醒，脸颊有点麻麻的，口里参片微微泛苦，而身下仿佛撕裂一般。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只迷茫地记得，要使力，要使力。

　　婴孩的啼哭声破空而来，我舒了一口气勉力睁开眼，门“砰”一声被打开了，婆子出去了一个，“小郡王……进去……血崩……”门外天光穿破云层，照在雪地上，耀眼得刺目。门口一个身影踉跄了下，又立刻站稳，一撩袍子，步伐僵硬地跨过门槛。

　　他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往稳婆怀里抱的小欢瞧上一眼，像是府门前的石狮子一般，绷着脸。

　　“不喜欢，小欢，吗？”

　　他伸手贴上我脸颊，还是不说话。

　　“主子，小红姑娘求见。”门口一阵喧哗，一个丫鬟冲进来跪在地上，“郡王，苏郡王，我家主子快要不行了……”

　　苏彼玉沉默地替我摆正脑后枕头，将我汗湿的额发细致地抚开。

　　半晌静默。

　　“夫君，瓷儿又，病了。”我轻轻开口，只几个字却用尽力气，不得不细细喘息。

　　“嗯。”外头太光亮，因此我只看到，他脸上层层暗影，覆盖了他所有表情。

　　丫鬟小红又往前膝行了几步，扯住我家良人衣摆，“苏郡王，……”

　　良人衣袖一拂，竟然拂开她的手，侍卫上前拖着她往外走。那丫鬟拼命挣扎，哭号道，“郡王您怎么忍心，郡王……”

　　“她想见的人，今日午时前必会到她面前。你不该来找我。”他半偏的头回转，忽然换了一个轻柔的语调，“瓷儿，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这时，他忽然收声，身影一动不动。我伸手抓住他袖子，“夫君忘记了，还有四句。”他不动声色。于是我开始唱，和着记忆中清冷女子的音调。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太久没唱了，气力不继，歇歇续续，好久才唱完。他反手握紧我的手，轻轻吸一口气，气息不稳，“拾阶上白玉，还卿勿相思。”

　　我缓缓摇头，“拾阶上，白玉还卿。白玉还，卿勿相思。意为拾阶向上，将白玉还卿，既还得白玉，请卿勿要相思。这是回字文，你说的。”

　　“骗你的，你也信？”眼前良人俯身靠过来，眼睫划在我脸上，而唇落在我嘴角。

　　“你说的，我就信。”我的眼底一片昏黑斑驳，气力随身下血流而去，我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却看见那个小小凉亭，再往旁石阶上一簇红缨束一块纯白温润的玉。

　　“夫君，你的玉，怎么，又掉了。别急，我再，去帮，你，捡回，来。”

　　明丽春景，石阶小亭，都淡成幕影，渐渐地只剩空妄虚无，如浓墨般的黑。我听见有人问，“嫁给我，辛苦吗？”

　　我想微笑，“怎么会。沈瓷，很欢喜。”

　　我很欢喜。

　　夫君。

　　能够嫁给你，我很欢喜。

　　唇角被人咬了一口，一滴液体流落脸颊，而后两滴，三滴……

　　那个角落婴儿的啼哭声也淡去。

　　我又看见那年三月云山寺一角的小亭。我缓步上前，踏上白净石阶，弯身拾起阶上白玉，追上前头轻衣缓带的少年。少年一愣，接过白玉，笑若春花拂晓，云破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