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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幕 尘心 ...

  •   飞雪漫漫,风卷草折。兴恩寺前的桐柏路上远远驰来一骑,那马四蹄风入,踏得落雪飞溅。马上那人还不待到得兴恩寺门前便翻身跃下,一面大步踏入寺中,一面将马鞭、风帽、大氅一溜扔给候在山门前的知客僧,笑道:“不必通报了,你家主人又在哪处躲清闲?你只管领我去便是。”

      来人正是俞仲岳。这知客僧显然与俞大将军熟识,极习稔ren的迎上去,接住他抛来的一连串物事,进前引路道:“住持正在经塔,大人请随我来。”

      俞仲岳乍一听“住持”二字,愣了片刻。须臾,才想起兴恩寺前住持寂安已逝,如今的住持正是淳海——也就是于骨沙海一役中销声匿迹的冉鸿飞。想到那卷舌血兵书,他不由好笑:“住持……僧不成僧,俗不算俗,如何住持得起这大兴恩寺。”

      知客僧闻言微顿,似乎要说什么。沉吟片刻,又作罢了。

      俞仲岳最不耐烦这些支支吾吾,蛰蛰蝎蝎的。不由抬腿踹他一脚,笑斥:“你怎么也这么不干不脆!到底曾是我帐下的副将,别跟红绡楼的小娘似得跟老子玩什么欲语还休!有话便说!”

      那知客僧苦笑:“……大人……住持既已决意放下俗世红尘,您……您又何苦搅扰他清修。 ”

      仲岳瞪他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卷书卷扔过去,怫然不悦道:“放下?他若当真能放得下,这又从何而来!”

      那僧人展开书卷略读片刻,怔愣在当地。自言自语着:“他竟真的写成了!”

      仲岳抽回书卷,不再理会知客僧,径自往里走去。边走边朗声道:“他心中无佛,就算把经塔的书都念烂了,他也脱不出红尘!”

      经塔的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冉鸿飞犹自嵬然不动,澹然翻阅着手中书卷。敢在佛门重地如此放肆的,除了俞仲岳还能有谁……

      “又在蠹[dù]什么经书!你便把这一塔经书都念成灰,也是无用!”

      淳海心里暗自叹口气,起身,持着观想存神之貌,向仲岳合十施礼道:“阿弥陀佛!大将军安好。”

      俞仲岳被他这副超以象外形状弄得没了脾气。无奈的暗自一叹,自己随意在交椅上坐了,散漫道:“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虚礼,你只管干你的。我不过是喝的有些上头,顺路过来讨杯醒酒汤。”

      “……佛门清净地,何来醒酒之物。”

      仲岳只当没听见,随手扯过桌上的书。翻开书瞟了眼,一顿。旋即,又因忍不住心中欢喜,咧嘴笑着调侃道:“我道你在做什么功课,原来还是在看这个。你这一肚子的兵法韬略还用得着在这些书上用功?”

      淳海回蒲团上坐了,并不理会他。自顾自研墨,书写着什么。

      仲岳等了半晌,见他不理,假意道:“你既已经身在佛门,那些豪情壮志还是收敛些好。”

      豪情壮志——我心中当真还有什么“豪情壮志”?淳海握笔的手悬在半空……良久,一滴墨汁在落纸上。他似乎被墨滴声惊醒,垂眼看着那逐渐晕染开的墨团,嗫嚅:“贫僧……贫僧……”。
      那墨团似乎在他心里无限的延漫,最终吞噬了他眼中久违的那一点星芒,他能说出的唯有他日夜念诵的:“阿弥陀佛……”

      仲岳眼见淳海心中的那一点意望逐渐暗去,不由恼怒。一把抓住他捻动佛珠的手,怒道:“鸿飞!你当真要青灯古佛一世!”

      既已身在佛门,心——也自当远离红尘。以我满身罪孽,能见容于佛前,已是我佛慈悲。
      “你当真舍得下营中同生共死的同袍(páo)!”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当真舍得下你我立下的不世功勋!”

      远离颠倒梦想……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当真舍得下边城视我玄麒军如兄弟子侄的百姓!你当真……
      ”
      淳海隐忍着,心中唱诵心经。可那颠倒梦想,随着仲岳的一声声质问使他渐渐无法负荷,终于打断仲岳大宣了一声佛。

      “阿弥陀佛!”

      “……鸿飞?”
      “贫僧法号淳海。施主所唤之人,已因罪孽深重,自裁于骨沙海。”

      “骨沙海非你之过!”

      淳海不由苦笑。仲岳,你这一句非我之过,置我玄麒军埋骨沙海的兄弟于何地……又置我于何地……

      “身为大将军,你岂能为私情左右。我若非你挚友,你可还能说‘骨沙海一役,损兵十六万!玄麒军大败溃走致使铁马关破,雍叶城数万守军、百姓皆被屠戮殆尽,并非冉鸿飞之过!’ ?” 淳海哽咽。

      仲岳不由凝滞,他已不知能说什么。雍叶城一城焦土,满地尸骸,如在眼前。家国、百姓、挚友,层层叠叠……最终只化为一句叹息:“鸿飞啊……鸿飞……”

      淳海恍若未闻,犹自垂眸低语:“你我下山时,师尊曾言‘为将者最忌轻敌’!……初时,我尚能谨慎。时时用心,处处留意。不使敌将稍有可乘之机。可是,从军五年,历经百战未尝一败……我竟以为自己真如童谣中传唱的一般,是战神临世!以为自己当真能所向彼靡!驻守雍叶时,你曾使副将星夜传书,嘱我万勿中乌哈诱敌之计。可我!损兵十六万!十六万!十六万弟兄啊!”

      十六万……短短三个字……

      “冉鸿飞罪不可恕……你为何救我!”淳海咬牙哽咽着。自责,悔恨压得他几乎跪伏在地。他原本就不该活着离开骨沙海!他原本就当带着一身罪孽去那阿鼻地狱,为因他而死的兄弟、百姓赎罪!

      仲岳闻言,怒不可遏!一拳见将他挥倒在地,叱到:“我竟不知你如此无用!不过一败!你就这般寻死觅活!”

      我知你生不如死。只是,你若不能从这一败中回转,便败去了一生!

      “十六万兄弟!数万百姓!你不过一人一身,纵然死上万次!纵然在佛前跪上百年!你能赎得几分罪孽!你心中若真有兄弟,真有百姓,就当倾你所能守卫家国!” 仲岳只手捏住他的肩膀,恨不能将压在他心上的负累一把捏碎。

      但见淳海无动于衷的跪坐着,终究心中不忍。不由得和缓了语气,手上也渐渐放松,诱励道:“你我下山时,战乱频生,哀鸿遍野。你可记得,当年你我所立誓言?
      ”
      淳海似有所动,轻声应着:“……倾我所能,以战止战……”

      “正是!如今……”

      “我已!……无力再战……”心知他要说什么,淳海打断他!不是不想……只是不能……不敢……

      “懦夫!”仲岳气得失控!一时不察,手上用力,无意中拿捏住了他的肩俞。

      “你怎知,我不会再有一次骨沙海。”虽然疼痛,却全无反抗。反而因为这疼痛,有几分赎罪的快意。

      “你!就凭此物!”仲岳从怀中拿出兵书摔在淳海面前。

      淳海一见书卷便怔在当地。这书,他明明已沉入池中!转念又想,不过是无用之物,何必在意他从何得来。旋即嗤笑一声,拾起兵书,随手往火盆中扔去。书轴击得火盆一声闷响,却未曾燃起。他这才想起来,大败以来自己从不取暖。

      仲岳本在恼怒,突然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又被他直愣的看着火盆的样子逗乐,低笑到:“幸而你不用炭火!虽说原是为作践你自己……如今倒是救了这书。老天有眼呐!”

      “不过是,一卷败军之将的兵书……” 淳海回过神,转头又茫然的看着仲岳。

      “胡说!是战神的兵书。”仲岳颇有几分执拗。

      被“战神”两个字刺痛,淳海不由苦笑:“战神?世间……何来战神……”

      “对我俞仲岳而言,这世间若有战神!便只能是你!你所缺,不过这一败。有这一败,你冉鸿飞于此世间再无敌手!”

      “……我……”悔恨、哀痛、希冀,都在一个哽咽后吞了下去。他再次捻动佛珠贫僧,低声,似是回答又似是提醒:“贫僧……淳海。”

      仲岳捏着他的手又重了几分,深深的看着他,思量片刻……好像突然放弃了期望,带着刻意的轻松道:“……罢了。罢了!我日日眠花宿柳,纵酒欢歌,难得操回闲心。今日醉酒胡言……若有得罪之处,你……不要放在心上。”言罢,轻轻推门出去。

      淳海听着门外的叹息声,敛眉垂目。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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