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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终局 ...

  •   10.
      到达许都的那一天,天空阴沉灰暗,一阵凛冽寒风刮过,点点湿意扑在脸上,令贾诩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自己厚厚的灰蓝色披风。
      跟着后队的年轻将军盯着他寂寥的背影似乎想催马上前,高高扬起的马鞭却又被轻轻收回,马上的人垂下头藏起了眼中流转的情绪。
      司空府,贾诩低着头恭谨地对曹操行了大礼,口称主公。
      “文和来归,犹微子去殷,韩信归汉也!哈哈哈!此天助我!”曹操大笑着扶起贾诩,极为欣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移到了他身后的人身上,“这位便是张绣将军吧。”
      曹操的目光极具威势,锐利得仿似能看透一切。张绣略有些紧张拱手称是,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贾诩。
      曹操似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又好像什么都没注意,一个劲儿地夸张绣,又极力邀请他们参加宴会。
      贾诩努力无视掉张绣投向他的目光,语气淡淡地答应并谢了曹操。
      曹操挥挥手就让他们下去了。离开的时候,贾诩敏锐地察觉到,司空府中的侍卫和前来见曹操的陌生将领们看着他们的目光里藏着仇恨。自嘲地勾起嘴角,贾诩一言不发地往新家走,身后的脚步也远远地跟着他。贾诩握刀的手颤抖了起来,心就像被一只枯手紧紧地攥着般窒息。他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尽量用淡漠冰冷的声音说:“将军止步,以后都不要再来找在下了,如此可保平安。”
      脚步声骤然停止,巷子里忽然寂静只有风刮过的声音。身后的人并没有回答,贾诩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贾先生,司空大人请先生赴宴。”
      傍晚,一个小厮驾了马车来请贾诩。
      贾诩整理了一下一尘不染的宽大灰色长衫,想了想,还是带上了那把朴素的黒鞘长刀,上车。
      宴会上,曹操麾下将领谋士基本上都到了。贾诩谨慎地环顾大厅,看到了那人坐在角落下首的席位上略略安心,找了一个阴影的位置坐下。曹操慷慨激昂地讲了一通,介绍了自己和张绣,就吩咐开宴了。
      忽然,隐在阴影中的贾诩若有所感,抬头就看到一个青衣男子轻摇扇子打量着他,眸中含笑。贾诩面无表情地遥遥举杯,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也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曹操让众人自便,自己说着不胜酒力转到内宅。众将没了拘束相互敬着酒。贾诩漠然喝着酒,不经意看到那个青衣的谋士似是喝醉了趴在桌上。他晃晃酒杯,透明的液体散发出一阵醇香。
      无意识地一杯杯喝进去,却觉得头脑愈发清明,心中悲愁更甚,只能闭上眼一杯杯地灌着酒,似乎这样就能不看不听那些武夫对张绣故意大声的辱骂。
      一阵骚动,贾诩心头掠过丝不祥的预感,转头朝不远处的张绣看去,武器反射出的寒光令他心中一凛,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为大公子典将军报仇!”一个曹军小将拔剑直刺张绣,灰色人影一闪,剑刺入了挡在张绣面前的贾诩的胸口,他手里的长刀堪堪出鞘就和他一起跌在地上。
      鲜血飞溅,张绣的心骤停,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他直觉的尽可能地伸出手,抢在贾诩向后倒在地之前把他抱在怀中,徒劳地伸出手去想止住不停流出的鲜血,搂住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喝醉的青衣谋士似乎被这一幕震惊得清醒过来,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时大声吩咐着传大夫。
      “文和……文和,醒醒啊,文和……”
      张绣悲怆地喊着他的名字,看着他的脸色因失血而渐渐苍白,无边的悔恨自责将他淹没,眼睛通红是恨是怒,心如刀割是悔是悲。
      “咳咳,闭嘴,安静,我……还没死呢……”贾诩缓缓睁开眼,撇了撇嘴说道,声音虚弱得可怕,本想像从前那样敲敲他的头,手却根本动不了分毫。
      大夫很快就来了,匆匆替贾诩处理了伤口,写了服药方。曹操闻讯而来,冷冷地注视着拿着染血的剑呆在那儿的小将,呵斥道:“曹子丹!你好大的本事!来人,拖下去砍了!”
      众人纷纷求情,愤恨地盯着跪在贾诩身边的张绣。
      曹操严肃地对众将说:“张将军既来归,便是我的朋友你们的同僚,以往的恩怨我早已经忘记了,你们也不许再提!明白吗?曹子丹,去自领一百军棍!”
      说完,他走过去关切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灰衣谋士,派人将他护送回家静养,又让大夫随着一起照料。
      张绣艰难地站起身,踉跄了几步被一个人扶住了。他转头,看到青衫瘦高的谋士朝他安慰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谨记,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以后不要和他来往了,明白吗?”
      张绣看着那人洞彻人心的眼眸,轻轻点点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次日,曹操昭示天下,拜贾诩为执金吾,封都亭侯。拜张绣为扬武将军。

      11.
      幸好曹真年未及冠,力气不大,那一剑伤得并不是很深。在家躺了一段时间,喝药调养,到了来年春天,伤已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身体毕竟不如从前了。贾诩的刀法本就不精只能勉强自保,现在稍微用力挥刀,伤口处就撕扯得生疼。
      曹操和军中将领们来看过他一次,大都不再来,酒宴上的那个青衣谋士郭嘉倒是常常登门。问他原因,他总笑嘻嘻地回答:“在这许都,智谋和酒量都高的人大概只有文和你了。”他倒是极好酒,可酒量却不怎么样。有时候他会拉着贾诩对弈,棋逢对手,两人都各有胜负。
      令贾诩略有些欣慰的是,张绣没来探望过他一次。作为降臣和降将,本就当阖门自守退无私交,更何况他们曾经是主臣关系。只是,欣慰的同时,心中难免担忧,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曹操早在开年的时候就率军驻扎在了官渡,贾诩靠坐在榻上,半闭着眼琢磨计策,耳边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思绪忽然飘远,不知那年在宛城堂上做巢的燕子可曾飞回?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没想到贾文和竟也会伤春悲秋。”门口传来一个温润的嗓音,一阵幽香浮动,贾诩不看也知道是谁大驾光临了。
      他将脸上的怅然掩去,微微睁开眼,冷漠地问:“令君有何贵干?”
      荀彧温和地指指他面前的棋盘说:“奉孝总是说文和棋艺高超,彧特来讨教。”
      贾诩暗自撇撇嘴,一言不发地将棋子重新收拣好,做了个请的手势。
      荀文若的棋风就如他这个人一般,温和不凌厉,沉稳不急躁。贾诩则习惯出奇制胜,步步紧逼。下到中盘已将荀彧白子压制住了。
      “荀令来此,不仅仅只是为了找贾某下棋吧。”贾诩拈起一枚黑子,似笑非笑地问。
      温润君子语气严肃地回答:“文和伤已差不多痊愈,主公令你随后军前去官渡。”
      贾诩并没有回答,他漆黑的眼眸中深潭微澜,轻轻落子。
      棋局终,荀彧沉稳的下法到最后阻住了贾诩黑子的攻势,竟扭转了颓势以一个子获胜。
      怔怔地看着棋盘,贾诩极小声地问:“张将军可也是明日随后军出发?”
      贾诩看向荀彧,眼带恳求之色,慢慢地郑重地说:“贾某可否拜托令君一事?” 荀彧点头,直视着贾诩的眼睛。
      他将榻边悬挂着的长刀取下来,手抚过黑色朴实的刀鞘,将刀置于案上。又拿过一方素帛,提笔,稳住不自觉颤抖的手,深吸一口气写了几个字。
      “可否请文若,将这些转交给他。”
      交付了所托之物,荀文若告辞离开张绣家。
      拿着贾诩曾不离身的长刀,张绣将素帛展开定睛看去,贾诩凌厉的字体直刺入眼。他看着那一行字,只觉得手中轻飘飘的素帛重逾万斤。
      “曾经沧海,如今稀微;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闭上眼,喃喃地念出那句话,苦笑不止,“便,如君所愿。”

      12.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燕子去了又来,但那人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过了。有时在曹操府上去议事碰到了,彼此也只是点头示意,连话,基本上都说不上一句。他一如既往地闭门自守,除了常来蹭酒喝的郭嘉,基本上不跟任何人私下来往。
      建安十二年,曹操想要征讨袁尚及三郡乌丸。问众谋士意见,贾诩双手拢袖明哲保身地闭目不言。郭嘉咳嗽着分析了一通,大力支持北征。贾诩听见他虚弱的声音和时不时的咳嗽,忧虑地看着他面带病色消瘦的脸,终究没有出言。
      大军出征的那一天,留守的文臣武将和百姓们前去送行。他站在城门下的阴影里,看着荀彧温和地笑着对曹操说着些什么,看着程昱神情严肃地拍拍荀攸的肩,看着郭嘉笑嘻嘻地晃着他的酒葫芦对众人示意,看着张辽哈哈笑着打了曹仁一拳,最后,目光落在了一身战甲独立在人群之外的将军身上。张绣抬起了头,隔着人群相对,贾诩看到了他清澈一如往昔的眼神。
      张绣举起了手中黑鞘的长刀,笑望着他,嘴动了动声音却被嘈杂的人声淹没。贾文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随着大军的身影,带走了自己的牵挂与惦念。
      “公子,快点吧,大军都开拔了,主公会怪罪的。”
      一个声音传来,贾诩转头,曹丕曹彰二人应了一声上马。不经意间,贾诩注意到曹丕阴沉不定地看着不远处张绣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大军出发两个月之后,贾诩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却说不出的无力。
      一天夜里,贾诩处理完一些卷宗就早早熄灯歇下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之间,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看着他。披衣起身,贾诩眯起眼,就见清朗的月光之下,一个朦胧的人影在笑着看他。贾诩一阵恍惚,蓦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定定地看着他,声音颤抖着问:“这是梦么?”
      那人影靠近,明净清澈的眼对上了他的,一时之间相视无言。
      “人生就如梦幻泡影,是真抑或是梦何必分得那么清。”虚幻的人影轻轻地笑了,仿佛是释然,语气中却都是哀伤。
      贾诩默然,看着那人影心中充满酸涩。
      “文和,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说了句,聪明,可惜。绣可一直不懂,何为可惜?”张绣眯起眼尽量灿烂地笑着问。
      贾诩闭上眼,似乎是在回忆。半晌,他回答道:“明白自己身为棋子却无力改变,只能被利用。是为可惜。只可叹,我一直自视为弈棋人,其实不过也是被命运玩弄的棋子罢了。”声音苍凉得像是从时光的缝隙中流出,静静地回荡在房间里。
      张绣忽然问道:“文和,若是有来生,你有什么梦想?”说完,他期待地看着他。
      “来生么?希望和亲人挚爱平安顺遂。”贾诩直视着张绣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回答。
      眼前渐渐模糊看不见他的身影,脑袋也昏得厉害,贾诩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在脸上,心像撕裂了一般疼痛。

      大军凯旋的那一天,全城缟素,天地间苍茫一片,白得刺眼。主公和尚书令相对而望,尽皆红了眼眶,曹操失去了他最信任得力的谋士,荀彧失去了知己旧友。只有贾诩自己知道,他失去的究竟是谁。他眼前一遍遍回放临别出征那天远远看见张绣黑甲长枪骑在马上,回头向他告别的场景。贾诩蓦然想起,那天飘散在风中的话语,是“平安顺遂”四字。一向淡漠冷酷的毒士借着祭奠郭嘉,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
      当张绣的亲兵将那把黑鞘长刀郑重地交到他手中,他默默接过,问了一些事情。又默默进屋,紧紧地抱着那把刀,清晰无比的意识到,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绣……”他嗓音沙哑,喃喃地呼喊,可是,不会再有人回答了。不会再有一个甘愿被利用的傻瓜要他平安顺遂了,不会再有一个主公信他如生命了,建安四年没说完的那句话,建安十一年不会有人再说了。
      他脸上的表情,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和遗憾。
      不管再过去多少时间,再经历多少事情,那种遗憾都挥之不去。
      因为再也没有办法去弥补,没有机会重来。
      他攥着长刀的手青筋暴出,阴鸷的眼神望向远方的天际,狠狠地低声自语:“曹丕,你逼死阿绣,贾某要你兄弟相残,亲手杀死自己所爱,孤家寡人了此余生。”

      黄初元年,曹丕令曹植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黄初二年,曹丕赐死甄姬。
      黄初四年六月,贾诩去世,谥肃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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