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碧琉璃

1、第 1 章

　　随风而逝
　　一）
　　爱上一个人要多久？可能只是深深一眼。
　　那么忘记一个人呢？
　　大概要花上一辈子吧。
　　她低下头，长长的发丝纠结缠绕，又被风吹乱。再抬头，望一眼这个埋着她锦瑟年华的幽谷，她终是迈开了步子。
　　冬日的阳光惨白，最后一片叶子在肆虐的朔风中失去了支撑，一下子飘远了。记忆却随着迈开的步子，一点一点逐渐清显出来。
　　为什么不随风而逝呢？
　　嘴角浮现一个苦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落。告别吧，请允许我说一声：
　　“对不起，我爱你。”
　　二）
　　夜凉如水。月色倾泻在庭院中，映出一个斜长的影。他执着一杯酒，却迟迟未饮。就这个仰望的姿势，维持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在看月吗？还是在想人？她一动不动地蹲在枝头。浓密的桂树遮去了她的身影，浓郁的花香掩盖了她的气息。
　　她埋伏了五天。知道他每年的八月十五会带着自己唯一的妹妹来这个山谷居住几日，也知道他会独酌自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思绪有点飘远了。她调了调气息，心中对他的好奇却被勾了起来。
　　“出来吧？你也应该累了。”温润的嗓音蓦地从树下传出。她一怔，全身立刻紧绷。被发现了吗？还是在故意的试探？
　　“没人告诉你埋伏的时候应该隐去身上的香味吗？”
　　真是波澜不惊的语调。她撇撇唇，心中却大惊。他的嗅觉还真不是一般的灵敏，竟然可以在混杂的桂花香中辨认出她的味道。
　　失算了。
　　要不要现身？中原人不是有句话叫“生死由天”吗？
　　云潇惊愕地看着从树上滑下的身影。月光下的身影如同传说中的月宫仙子一般清灵。银发朱唇，碧色的猫儿一般的瞳，有倔强、好奇、不甘和一些复杂的情绪，却丝毫不一向它的清澈。
　　是南疆的人吗？还真是坦率。这下倒是自己手足无措了。云潇放下酒杯，微微苦笑。
　　“要头一颗，要命一条。我自认技不如人。”不甚熟练的汉语，却被她说得有板有眼。不知怎的，云潇突然对这个异域的刺客（杀手？）有了莫名的好感。
　　对方突然转身的动作，让她有了一瞬间的错愕。
　　“你走吧。你杀不了我的。”他毫不在意地将后背暴露出来，真是令人讨厌的自信。
　　“我叫薇凉。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她气呼呼地甩下“威胁”，又怕他反悔放过她，马上飞跃出他的视线。
　　有趣的小姑娘。
　　云潇莞尔。转头，却发现呆立在不远处桂树下的云影玉。
　　三）
　　潇哥哥，你将来会不会不要小玉儿？
　　你会不会和阿爹阿娘一样不要小玉儿了？
　　潇哥哥，你为什么不笑了呢？你笑起来可好看了。
　　潇……
　　从五岁到十五岁。他一直是她心中完美的化身。温柔、高贵、优雅。而她，只是他的父母在路上拣到的弃儿。他是号为平宛第一庄的云涌山庄的少庄主。他是武林盟主的结义兄弟。他是……
　　她虽为他的妹妹，但她对他有一种暗生的情愫。她多希望他能一直守着她，这样一直生活到老。
　　可是自从他的父母被明焰宫寒楼的杀手杀害后，他的笑容越来越少，他陪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他要经营整个山庄，他要帮助盟主维持武林的和平，他要做好多好多的事。他不是她一个人的。看着他苍白的脸一再得消瘦，看着他越来越少流露的微笑，她的心像是被钝器割裂，一直痛到灵魂深处。
　　她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吗？
　　他是哥哥啊！
　　每年的八月十五总会带她去离忧谷——他们和父母常呆的地方去祭祀的哥哥；落寞的却依旧隽秀的哥哥；温柔的却也淡然的哥哥——
　　十五岁，及笄之年。她多么希望他亲手为她挽起青丝。
　　亦是她的情思。
　　八月十五。
　　院落里飘了淡淡的桂香，也有酒香。潇会在她睡下之后独坐在院中喝上几杯。他以为她不知道。
　　今夜他似乎有些不安。酒举在半空，却没有喝的迹象，反而全身散发出凌厉的杀气。有坏人吗？潇会不会有事？
　　随即自嘲地一笑，他怎么可能会有事？
　　然后跑去安慰他的冲动，也就埋进了心底。
　　潇他讨厌别人打扰他想事情。云影玉呆呆地出神。
　　等到黑衣银发之人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时，她的心跳突然快了几拍。惊叹，那是怎样的绝世容颜啊。银发，衬得她的肤色更加的白皙，而那碧瞳，却清澈明亮如同碧溪的泉水。异域的人，才会有那么妖艳的外表吧。
　　她竟不自知地起了妒意，呼吸也急促起来。
　　遥遥到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但她却突然强烈地感觉到她要失去他了。她的哥哥啊。
　　她一下子惊慌起来。
　　银发之人多留一刻，她的不安便会多一分。
　　她深深地相信自己的直觉。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薇凉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情形，她的心还是会隐隐的钝痛。
　　可是这爱恨，又有谁来知晓？
　　四）
　　云涌山庄好大啊。
　　薇凉叹了大大一口气，细心地扎住太过显眼的银发，她换上黑色软甲，一下子溶入夜色中。没有月亮，很适合暗杀。
　　万水千山从南疆赶到平宛，她总算是找到他了。不过他很强悍，自己不是对手。若用些计谋的话，他一定败在自己手中。兵不厌诈，中原人如是说。
　　这一点薇凉十分笃定，不过是外表好看了一点，武功高强了一点，就算是自己和中原人在外貌上相差很多，他也没必要露出“空白”的表情嘛！
　　对于初次见到她模样时云潇的愕然，她一律归为“因惊世骇俗而震惊”或者讨厌一类。殊不知云潇第一眼看到她时，还以为她是月宫仙子呢。
　　不过她大概不知道月宫仙子是谁吧。
　　薇凉顺利地摸进了漆黑的房间，总算不枉她之前花了大力来调查云涌山庄。她不仅得知云潇居住在“逝晴楼”，而且还探得云潇爱清净，不会在“逝晴楼”周围加设侍卫。
　　刚推开门，薇凉就闻到了淡淡的迷迭香的味道。下一秒，她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过分的亲昵让她差点失声惊叫，对方却在她耳边低喃似地说了一句：“不要叫，扶我进密室，外面有埋伏。”
　　温润的却带了一点嘶哑的嗓音，有点奇异的矛盾。薇凉的手不自知地抚上黑暗中对方的额。果然在发烧。
　　还是不妥。黑暗之中对方的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这种古怪的姿势可真让人讨厌！薇凉又想到他所说的埋伏，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另一拨人？那他不会是……“云潇？”薇凉试探地问。
　　“难道你以为你摸错了房间？”对于她后知的有趣反映，云潇有些哭笑不得。
　　“埋伏的人是甯王的幕府，有十五人。两人在屋顶，一人紧跟在你身后，三人在楼东策的廊梁，其余几个不知道在哪儿。”云潇将话语压成一线从送去。
　　将云潇扶进内屋的密室后，薇凉几乎都忘了此行的目的。她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尖：“云涌山庄的护卫呢？你一个侍卫也没有？”
　　她语句末的音调拨了个尖，高了几分。
　　云潇的两颊有病态的嫣红，眼神却明亮清澈，一直看着薇凉。薇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下子又跳了起来：“不许看！”脸上带了几分赧然。
　　“你都能进来，那些护卫有用吗？”
　　云潇低低的话语却让薇凉生起了气。是在讥笑她技不如人吗？
　　突然，云潇将一枚药丸毫无预警地弹入她口中，薇凉一愣，药丸早已滑下咽喉。薇凉又气又急，她怎么会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呢？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她是如此的笨拙？
　　“你……”骤然发出的声音被堵了回来，云潇的指轻轻地点上了她的唇。
　　“屋内被下了迷药。”
　　这是他的解释，却让她的怒火消降了不少。
　　“真是一群小人！”薇凉肯定地下了结论。她似乎忘了本来她也打算这么迷倒他。
　　室内的灯火有些微暗，两个人尴尬地对立。
　　这是第二次的见面。
　　五）
　　云影玉赶到“逝晴楼”时，正好看见云潇抱着一个人出了内室。那人的头埋在他怀间，看不清容颜，却露出了几缕银发。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黑衣人。
　　云影玉呆楞了一下，云潇也看到了她。淡然一笑，也没有什么狭促之意，他开口：“小玉儿，她叫薇凉。”
　　薇凉。
　　她的潇哥哥要离开她了。
　　然而她却不动声色地接过他怀中的人，把她带回了“玉晚楼”——她的住处。云潇让她好好照顾她。她似乎中了毒，脸色苍白，淡色的唇紧闭着，时不时地呓语。她说的似乎不是中原的汉语，云影玉听不懂。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甯王居然会派出杀手来暗杀云潇。要不是云潇他早有防备，只怕现在云涌山庄早已在江湖除名。只是误闯山庄的薇凉不知情，打斗时中了对方的暗算。
　　甯王和武林盟主结过盟约。
　　这意味着什么？云潇被结义大哥背叛了？也是，任谁都不会对一个在各方面都超过他的人心存感激，尽管云潇曾舍命救过他。
　　只怕云潇早就料到了今天的结果了。
　　潇哥哥，你是否后悔过？但这江湖的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就像此刻躺在这儿的薇凉，下一秒等待她的是什么，又有谁能知道？
　　云影玉似乎下了某些决心，本来一直紧纂的拳渐渐地舒展开来。
　　掌心的掐痕历历在目。
　　六）
　　处理完庄中的事物，云潇出了“逝晴楼”。黑衣杀手被秘密埋葬了，但是逃了三个。
　　云潇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中闪过隐隐的不安。
　　可是抓不住重点。
　　他咳嗽了几声，抑制住沸腾的心血，赶向“玉晚楼”。
　　映入眼帘的一幕，却是薇凉和针线斗气的场景。
　　“我不干了！”薇凉气叫一声，将手中的线团一下子甩到了石桌上。“什么刺绣，麻烦死了！”想到莫名其妙中了毒，醒来却见不到云潇，还要被大小姐拉来刺绣，薇凉憋闷了几天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云影玉眼眶红了红，随即掉下几滴泪。
　　薇凉却慌了，她从不知道中原的女子那么脆弱，只好憋红了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道歉，一面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她的动作被云潇尽收眼底。娇俏可爱率直，她不知何时教他动了心，竟让他起了留下她的念头。收住暗涌的心绪，云潇愉悦地打着招呼：
　　“小玉儿，薇凉。”
　　薇凉有些局促，似乎怕他会误会她，急忙开口：“我不是故意的……”盈盈绿眸中泛出了雾气。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薇凉抽噎了一下。
　　“好了。”云潇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银发，丝毫不觉得动作有什么不妥。“我没怪你，小玉儿你说是不是？”
　　“潇哥哥说的对。”云影玉破涕为笑。

　　月过柳梢时，云潇听到了遥遥的风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进他的楼，摸进他的屋。待到“他”举起手中的物件时，云潇突然开口：“薇儿”。
　　对方举起的手颓然地落下，金属落地的声音传了出来。
　　点燃火折子后，云潇哑然失笑，方才她想用烛台砸晕自己？
　　薇凉一脸恼然，问题劈头盖脸扑面而来：“你怎么知道是我？你干什么一直留着我？你给我吃了什么药？你究竟想做什么？……”末了，她又威胁地摞下一句：“不准叫我‘薇儿’！”
　　云潇没有回答，他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看得薇凉老大不爽。
　　“没有人告诉你你身上的香味很好闻吗？”温柔的低语，却让薇凉差点尖叫。因为就在她以为他不会理她的时候，他却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禁锢在了自己怀中。
　　火折子灭了，满室幽暗。
　　薇凉又气又急，还好由于夜色的掩饰，他没看见她羞红的脸。
　　“放手！”薇凉一急，本不熟练的汉语更是结结巴巴。
　　“如果我不放呢？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近在耳边的低喃让薇凉的后颈冒出了许多细小的疙瘩。想也没想，薇凉抬脚踹向他的要害。云潇却一个闪避，在黑暗中堪堪躲过。
　　薇凉一惊，想收势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就那么前倾过去。
　　“小心！”云潇低呼，拦腰抱过她。
　　两个人摔倒在塌上。
　　一个翻身，薇凉被压在他的身下。
　　可以感觉到身下的人紧绷了全身。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情，不过依然可以感觉到她慌乱的心跳。
　　和自己的一样。
　　收了收欲念，云潇撑起身，低哂道：“你这个姿势会害死人的。”
　　结果薇凉一下子弹跳起来：“你这个混蛋！登徒子！……”其间还夹杂了几句异域的话，不用看也知道她肯定又羞又气。
　　等到她平定下来，他才淡淡开口：“你是明焰宫的人。”
　　是肯定句。
　　薇凉怔了一下。适应黑暗后，他可以看清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
　　“你会杀了我吗？”想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问出了口。然而没等到薇凉的回答，她别过头，将眼底的黯然收进心底。
　　“会的。”声音虽然颤抖，却清晰无比。
　　早就料到会是这样，自己究竟是在期盼什么呢？云潇苦笑了一下，却惊诧地盯住了突然靠近的一张脸。
　　薇凉轻轻地吻了下云潇的脸颊，声音慌乱：“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办。若我喜欢上你了，我该怎么办？”
　　叹口气，云潇低语：“既然是吻，就不应该在这儿。”
　　还没回过神，下巴已被扣住。云潇的唇贴上她的，冰凉而柔软。
　　薇凉听得他的低喃：“为我留下来，可好？”
　　七）
　　云影玉似乎料到了一切。
　　潇和薇凉。
　　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啊。美得让人嫉妒。
　　薇凉无暇的笑容化开了云潇冰封的心，连她这个“外人”，都能发现云潇的温暖的微笑在逐渐取代他的淡漠。
　　这是她永远也无法做到的。
　　薇凉无条件的信任云潇，连带着她，她也尽把事情告诉了她。
　　云影玉冷笑一声，俯身盯着薇凉。她还和她居住在“玉晚楼”，毫无防备。
　　她的确很美，单纯，率直。
　　看着薇凉甜甜的睡颜，云影玉的心从未像现在那么绝望过，她竟然一点也恨不起来！
　　对于薇凉的纯真，她竟然一点也恨不起来。
　　她无力地垂首，一行清泪滑过脸颊，滴落到锦被上。
　　薇凉在梦中轻轻地皱眉。
　　八）
　　一点一滴，他的笑语，他的温柔，他的一切，不知不觉地烙在了她的心上。
　　或许第一眼，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注定。
　　薇凉不知道她的选择是否正确。她留在了他的身边。
　　她无法许下任何承诺，他亦如此。现在所拥有的，仅仅是对方真实的体温。
　　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让薇凉感到不安。月下，她缩在他的怀中，困倦地问道：“你很喜欢月吗？”
　　云潇低低柔柔地讲起他的过往。
　　他的恩爱的父母，爱文静的妹妹，后来发生的突变，和江湖中的是是非非。
　　犹豫了一下，薇凉轻轻地问：“你恨明焰宫吗？”
　　“也许吧。”他的下巴抵在她的柔软的发上。
　　月光将他们的影拉得斜长，如此天荒地老，也好。
　　九）
　　云影玉的步伐深深浅浅，在冬日的寒风中格外的萧索。
　　记忆怎么可能随风而散呢？她自嘲。
　　当年的背叛，又岂全是她的错？
　　她不过是写了封信给武林盟主江自寒，告诉他明焰宫的小宫主在云涌山庄。
　　江自寒以此要挟明焰宫，邀武林人士一举攻克南疆魔宫。
　　得知父母战死护宫的消息的明薇凉，最终和云潇兵刃相见。
　　最终她倒在他怀中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不甚流利的汉语：
　　“潇，我不后悔遇见你。”
　　一句迟到了很久的诺言。
　　云潇搂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扶着墙慢慢坐倒，眼睑渐渐合上。
　　云影玉却是痛哭出声，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有不治之症的。当年舍命救下江自寒时，他就没打算活下来。只是上天眷顾他，不但让他活了下来，还让他遇见了薇凉。
　　“你知道吗，在我们的故乡，薇凉的意思是‘希望’。”薇凉盈盈清澈的绿瞳在月光下分外的明亮。希望，她是他的希望。
　　耳边似乎还留有她撒娇时的徉怒，她的银发，粉色的唇，她的香味。
　　他的月宫仙子。
　　云影玉看着云潇的笑容时就明白，自始至终，他的心都不在她身上。
　　还有什么要去争呢？追随了薇凉而去的云潇，从来都不属于她。
　　十五岁到二十五岁。
　　青丝及地，无人绾。
　　她搬出云涌山庄到了离忧谷，在这儿住了一载又一载。
　　记忆中有很多重叠的片段，而那个叫她“小玉儿”的人的身影却逐渐模糊。
　　把自己锁了数十年，心已经渐渐麻木。
　　当初的欣喜，疯狂，嫉妒，以及愧疚，深深埋藏在心底慢慢发酵。如今，是时候离开了.
　　潇，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现在请允许我说一声：“对不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