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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参商别#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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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援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师妹正拿着文韬的遗物――冲天的红色翎羽玩儿。她挖了个坑把发冠放进去,再往坑里填土。我问:“你在干什么?”
她笑嘻嘻地舞着铲子:“文韬以前跟我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会儿他不来陪我玩儿,我就只好自己种一个他出来啦。要我亲自照看,用我自己的水壶浇水,这样长出来的他就是我的啦,能天天陪着我!”
我心一酸,转头就听到噩耗。
全军覆没。
我心头一直存着希望,因为小翾飞上辈子不是在这里死的,距离她战死还有足足两个月,她不会死的。她那么强,又没有我让她分心……她一定不会有事的。可是当晚我好不容易哄睡了师妹,只身在营地里找了一圈儿都没有见到她。我问有没有人见过她,她在哪里,所有人都说不知道。
我一夜没睡,手抖得连杯子都端不稳。第二天一早我正想去问顾修竹,却听到有人说,宋校尉被捆在狼牙阵前示众呢。
我一把扯过那人,抓着他的衣领大吼道:“谁?!”
“苍云军的那个女将军啊,叫宋翾飞。”
我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连站都险些站不住,怎么可能呢?小翾飞不可能被抓的!不可能!完全忘记我到底是如何赶到城楼上的,太原城下一大片焦黑的土地,没来得及清理的战场上都是尸体。狼牙帐前立着一根木头,上头绑了个人,白翎已经快跟玄甲一个颜色了,一个狼牙兵在用力挥舞着鞭子抽打她。
隔得那么远,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先前虚妄的自我麻痹一下子被击得粉碎。我一心想要保护的、我捧在手心存在心里的、我最爱的小姑娘被敌人抓住,阵前示众鞭笞……我忍不了!就算活了两辈子我也依旧没有长进,一只脚踏上城墙的时候我的手被人拉住了:“回来!”
我回头,看到脸色不比我好看的顾修竹。“我要去救她。”
“你是去救她吗!你是去送死!”
“小翾飞会痛啊!她伤没有好!病没有好!还被这样侮辱!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那也不准去!!”
“你们不去救她,我去,这有什么不行?!”我吼得眼冒金星,然后,我就真晕了过去。不是吼晕的,是被人从背后敲晕了,敲我的人是我的师姐,方慕时。
师姐在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去了,晴晴怎么办?”
此后的两天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时候,小翾飞把盾扔到我面前失了防御,一个人从后面突袭一□□穿了她的胸膛,随后是密密麻麻的箭雨。她被扎得像刺猬一样,僵硬着身子缓缓地跪下,血流了一地。我打开围攻我的狼牙兵,用尽全力往她那里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得见小翾飞。她脸上是淋漓鲜血,只有一双眸子还亮亮的。她温柔地注视着我,缓缓动了动嘴唇――我知道她在叫我的名字。我狂奔到她身边,她眼里的光却已全数消散,我抱着她大叫:“小翾飞――!”
一遍又一遍,把我埋在内心最深处的梦魇翻出来,狠狠地把我的心撕得鲜血淋漓。她被一枪穿心,被无数的箭射中,她缓缓地跪下失去生命,她最后看着我,叫我的名字……不……不要……
我大汗淋漓地醒过来,胸腔里的心脏跳得跟擂鼓似的,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我从榻上坐起来,听见夹在雨声里的警报声。营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师妹在一旁打瞌睡。我快步走出去,看到营地里的人匆匆往城门处赶,我猜是狼牙军又开始攻城了。瓢泼的大雨里惨叫声此起彼伏,狼牙兵借着云梯往上爬,守城将士倒下一桶桶火油,一个火把投下去,城楼上燃起熊熊大火,这么大的雨也没有让火势减小一点。申屠远将军就站在城楼上,三箭齐发,流星一般,每发必中,带走了对面好几员大将。
透过重重的雨幕,我看到小翾飞模糊的身影。几百丈的距离,是一道天堑,几乎隔着生死。她孤零零地在那边,而我在这边。她一个人,身边都是敌人,独自面对所有的痛苦和恐惧,承受死亡带来的绝望,或许她已经没了呼吸……那是我下定决心要保护的人啊……我日日期盼着再来一次,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她的生命,可我又一次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离死亡越来越近,离我越来越远。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明明,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是我错了么,是老天在玩弄我么?
无力和愤怒同时充斥了我的身体,我恨我自己,我怎么能对她发脾气?怎么能产生动摇?怎么能因为害怕害死她就留她一个人?
我想起那天我在营帐后面偷听时听到顾修竹说的话:“……我肯定先把你救出去,然后再回来救你嫂子,救不出去就陪你嫂子一块儿死了也绝对不会丢下他不管。”
雨幕的那头是我最爱的人,我在犹豫些什么呢?我就是为了弥补我的错误、保住她的性命而活,既然我救不回她,那就陪她一块儿死,不知道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运起轻功从城头一跃而下,直直地朝着小翾飞而去。我一掌震碎了绑着她的那根木头,抱着她就往回冲。
小翾飞浑身冰凉,我想应该是雨太大了吧。便低头对她说:“一会儿回去就不冷了,坚持一下。”
她没说话。
我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她一贯是不理我的,我只好笑道:“这就嫌我唠叨了?以后可怎么办,还有几十年要过的,你得习惯啊。”
她的脸很苍白,左脸有一道深深的鞭痕。我拂开她脸上的头发,别到耳后:“破相了所以心情不好?没关系,其实跟原来一样好看啊……我没说假话……我那里还有除疤的药,我会提醒你抹的,这样就不会留疤了。你看我是不是很贴心?”
“别不理我呀,别生我气,我不是来救你了吗,嗯?我们一起回去,你要留在雁门关我们就在雁门关,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回君山岛,你喜欢扬州,在扬州住下也行……去更远的地方我也没意见,你告诉我,我都陪你……就是别生气,别丢下我一个人……小翾飞,回答我好不好……”我吐出的血落到她的脸上,我抬起颤抖的手帮她抹去。
“是我错了……你说句话好不好……”
越来越模糊的视觉让我几乎看不清小翾飞的脸,我紧紧地抱着她,努力地眨了眨眼。我看到她在笑。我的心蓦地一痛,很久之前,我对她说:“小翾飞,你为什么都不笑呢,我从来没有看到你笑过,你给我笑一个嘛。”
力气的流失越来越厉害,但痛苦难当的心却渐渐被她最后定格的笑容抚平。
――秦凯风,如果你最后还能见到我,就能见到了。
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脸。
嗯,我看到了。
小翾飞板着脸,脸颊却微红。
――那……好看吗?
我低头浅吻着她的嘴唇。
好看,太漂亮了。
于是,她又笑了。
君山岛上的孩子们都知道岛上活着一个女英雄,名字叫吴晴晴,她经历了安史之乱,曾跟她的夫君一起上战场杀敌,被俘后被救了出来,但是却因为受了刺激有些疯傻,比如她四十岁了还要他们这些小孩子叫她姐姐。他们觉得可惜,她是英雄,却没办法跟他们说她的英雄故事,他们可喜欢听英雄的事了!不过尽管如此,孩子们也没有嫌弃她,还会时常同她一起玩儿。
那天,几个孩子去玩儿的时候又看到吴晴晴提着浇花的水壶和葫芦去院子里给她的宝贝浇水了。几个孩子在篱笆外看着,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去打扰她,否则会被打屁股。他们一边瞧着,一边窃窃私语――
“你说那又不是花,晴晴姐为什么要种在地里,每天浇水啊?”
“比我师父喂鸟还喂得准时!”
“而且她非要用水壶浇红的,用葫芦浇白的。”
“我认得那两个东西,一个是天策将士脑袋上的须须,一个是苍云军头顶的白毛毛!”
“不会吧,头上顶着那个得多寒碜啊!”
“不不不,你不知道,原本可好看了,只不过那两个都坏了。”
“诶――”
孩子们等吴晴晴浇完花了,凑过去问:“晴晴姐,你为什么要把它们种在地里啊?”
吴晴晴一听,一下子变得很高兴,她骄傲地指着已经快秃了的两束翎羽,神秘道:“你们不知道了吧,姐姐给你们说。有句话呀,叫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意思是你种下去什么就会收获什么。你瞧,这个是我夫君的,我用我的东西给它浇水,好好地照料,以后就会长出一个夫君了,而且只是我的夫君。这个呀,是我嫂嫂的,我用我师兄的葫芦给它浇水,照顾它,那么以后长出来的就是我师兄的娘子,我的嫂嫂啦。”
孩子们面面相觑,吴晴晴笑得特别开心,只有站在屋子旁的方慕时,捂着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