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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凛冬前夕的第一场雪来临了。

      雪势并不大,从赫巴尔高原的山上望去,绵延起伏的山脊蒙上了一薄薄的轻纱,一切景物都若隐若现,那样朦胧而神秘。

      山巅正立着一位远眺的少年武士,皎白的月光笼罩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他的眼睛闪烁着期盼的光芒,目光遥遥落在云深不知处。

      当黎明到来,他就要越过那片森林,穿过那个山谷,抵达高原的另一端的那古老的神升之地。只有真正的勇者才有资格踏入那个地方,成为一名值得骄傲的赫巴尔高原的守护者,捍卫这片美丽的沃土与族民。

      一团烈火在心中灼灼燃烧,仿佛他正怀揣的象征勇气的火种已经被点燃。

      他下意识到摸了摸胸口的包裹,笑了。

      猎猎疾风吹来,他昂起头颅,犹如一只俯瞰山野的苍鹰,不向这漫长难熬的黑夜低头。

      熬过这寒冷的冬夜,是他踏出这段勇者的旅途的第一场试炼。

      “你害怕吗,艾里克弗兰?

      当你感到恐惧,迷失方向的时候,吟唱那首歌颂勇者的诗吧———

      黎明必会到来,

      黑夜终将逝去。

      看啊,希望之火在远方燃烧,烧熔了笼罩的阴霾!

      太阳的光将降落在你远眺的双眼,

      死亡的惧不逗留在你英勇的骨骸。

      追吧,勇者,当你还拥有力气。

      喊吧,勇者,当你还不甘屈服。

      握紧你手中的火把,战斗到底!

      你将所向披靡!

      你将所向披靡!”

      老者的声音还徘徊在艾里克弗兰的耳畔,他望着天际冉冉升起的第一缕光芒,将自己固定在雪橇上,牵着与他同行的猎犬,乘风向山脊的森林中滑去。

      ***

      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艾里克弗兰已经进入了森林的深处,手中的火把为他驱散了方寸黑暗,可这片小小的光明之外,是静静觊觎着他的孤独与黑暗。

      罗盘告诉他,他行进的方向是正确的,按照他的前辈给予的羊皮卷的指示,再经过一天的路程,他就能穿过这片森林,抵达一条横贯整片高原的河流。渡河后,顺着流水而行,他就能到达勇者们的朝圣之地。

      在天完全黑下来前,他必须找个能够过夜的地方。而在这片仿佛无止无尽的密林里,最好的选择就是先生起火,然后睡在树上。

      年少的武士望了望四周,注意到了一颗适合攀爬的大树。没有多费什么困难的,他在大树下升起了一团篝火。随身带的干粮还足够,他不需要花费力气打猎。在吃饱喝足后,他便爬上去,合衣而眠。

      这该是多么漫长的一夜啊……

      艾里克弗兰望着头顶浩渺的星空,轻轻叹了口气。森林里如此寂静,连树底下他的猎犬罗恩都没有发出什么动静,只有沙沙的风声陪伴着他。

      头顶摇曳的树影,仿佛儿时母亲那温柔的扇子,为他扇走了所有杂绪。少年武士的眼皮禁不住沉重起来,陷入了梦乡。

      ***

      半梦半醒间,艾里克弗兰忽然感到冷极了,接着被一阵狂吠声惊得睁开了眼。

      四周狂风大作,树干猛烈的摇撼着,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起身,便被晃得一下子从树干上跌了下去,摔在地上积压的落叶里,天旋地转。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却被一阵袭来的强劲寒风吹得站不稳脚跟,落叶与尘土犹如被巨浪卷起般在空中漫天飞舞,鹅毛似的雪花已让人猝不及防的势头铺天盖地的降落下来。艾里克弗兰跌跌撞撞的爬到附近的大树边上,立即将自己缩进那盘根错节的树根间形成的树洞里。这是最合适也是唯一的遮蔽所了。

      他瞠目结舌的望着外面,心犹如落入深井的石头,咚地一声——

      一场暴风雪竟然在初冬提前来临了。在赫巴尔高原,对于一个没有掩蔽所的孤独行者来说,暴风雨就意味着,死神的裙裾。

      “汪,汪汪!”

      等等!

      听见呼呼风声中夹杂的狗叫,他惊慌地冲在风中迷失了方向的猎犬大喊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越来越猛烈的暴风雪模糊了周遭的一切,大片大片的白色扑下来,犹如一只只饥饿的猛兽吞吃着原本的世界,也很快将他所身处的小小树洞埋葬在下面。

      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艾里克弗兰才感到暴风雪终于停息了。
      他的手脚冻僵了,身体似乎无法动弹,头顶不知积压了多厚的雪,令他感到极度的窒息与寒冷。生命从体壳里一点一滴的溜走的感觉如此清晰而真实,年少轻狂的武士头一次尝到死亡迫近的恐惧,虚弱正啃噬着他的血肉。

      太阳的光将降落在你远眺的双眼,死亡的惧不会逗留你英勇的骨骸。

      你将所向披靡…你将所向披靡……

      艾里克弗兰在心里重复的默念着,用信念驱赶着内心的阴霾。

      他咬住牙关,努力积攒起身体里剩余的力气,大口呼吸着,伸展开慢慢恢复知觉的一只手,掏出了腰间的猎刀,一分一寸的凿开覆盖的积雪。好在头顶的雪还未全然凝结成冰,没费多少时间,他就将自己从这个冰雪坟墓里掘了出来。

      放眼望去,四周都埋葬在茫茫白雪之中,辨不清东西南北,他的雪橇与猎犬也不见了踪影,此刻他彻彻底底的一个人身处这座陌生的冰雪森林里。

      该怎么办?他该如何走出这里?

      少年武士有些茫然的张望着,踉踉跄跄的在附近寻找着他的行装。就在这饥寒交迫的时刻,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由远及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他,在这个令人绝望的风雪之夜。

      武士的本能使他警惕的握紧了手中的猎刀,半蹲下来,做出防御的姿势。

      然而他感到自己的一只腿似乎在坠下树的时候扭伤了,此刻脚踝刺痛僵硬,难以支撑他敏捷的行动。

      真是糟糕透顶了。

      悉悉簌簌的声响愈拉愈近,他的神经绷紧,屏住呼吸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经验告诉他,此刻逃跑才是最傻的反应,野兽总会第一时间攻击移动的猎物,何况他的脚受了伤,恐怕跑不了两三步就会被扑倒。

      没办法了,只能拼死一搏,兴许还有生机。

      “来吧,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都不怕你!”

      他低吼了一声,希望能借此震慑一些本就畏惧人类的兽类。

      沙沙,沙沙。那动静已经清晰得能够辨识方位了。少年武士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白色的树丛摇晃着,变幻的阴影之下,鬼魅似的影子正从黑暗里剥离出来,一双幽绿的狭长双眼若隐若现地盯着他。

      那是一只狼,一只健壮的成年独狼。

      他的背脊一凉,冷汗瞬间沁透了全身。他面对的这只独狼比一般的狼大得多,体积足足有他的两倍以上,身形有一人多高,堪比一只野熊。它威风凛凛的站立在那儿,黑亮的狼毛迎风攒动,致命的爪子在夜色中闪着寒洌的冷光,正一步一步,朝他逼近过来。

      他的运气实在太不好了。

      恐惧的压迫感使艾里克弗兰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但武士的本能又驱使他打消了逃跑的冲动,他紧紧握牢了猎刀,将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拧得最紧,仿佛武器上的螺丝,指节在刀柄上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独狼没有立即向他发动攻势,只是绕着他,在他几米开外缓慢行走。那双绿莹莹的狼眼在黑暗中观察着他,就好像在判断这个两腿行走的家伙是否好下口,他身上又有几两肉够它充饥。

      这种对峙的感觉足以令人发疯。艾里克弗兰的掌心已被汗液沁透,小心翼翼地跟着狼调整身体的姿势,刀锋对准了他的头颅。脚踝锥心刺骨的剧痛着,他怀疑自己骨折或者脱臼了,但这一点绝不能让这头狼看出来。

      可似乎是老天执意捉弄他似的,就在他已经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刻,他的脚突然碰到了一块石头,身形一歪———独狼就在这瞬间朝他猛地扑上前来!

      勇士啊,别害怕,你将所向披靡!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声高喊着,艾里克弗兰挥起猎刀,忍着脚踝的剧痛纵身一跃,向他所经过的无数次训练那样朝着独狼的头颅劈刺而下,它却犹如一道黑色的疾风那般一下子闪避开来,席卷着雪尘,转瞬窜到了他的身后!

      糟糕!

      艾里克弗兰的头皮一炸,抓紧猎刀,旋身反劈。但脚踝的伤拖慢了他的速度,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一道黑影从身后猛扑下来,犹如沉重的乌云将他压倒在雪地里。

      锋利而巨大的利爪牢牢踩住了他手中的猎刀,坚硬的狼毛钢刷似的穿透衣服,扎在他的脊背上。狼头已经抵在他脆弱的后颈上,他甚至能感到那狼嘴里呼出的滚烫热气喷洒在自己的后颈上,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

      没救了,他死定了。即使信念与勇气也救不了他。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下一刻被利齿咬断脖子的痛楚。

      在濒死的极度恐惧中,他浑身颤抖起来,呼吸仿佛提前停止。他绝望的等待着,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预想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一块湿润温热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后颈,仿佛一只安抚他的手掌,轻柔的拂过他的颈部皮肤。

      那是狼的舌头。它在舔他,一定要将他弄干净再吞吃入腹。听说狼喜欢从猎物脆弱的地方开始下嘴,不待他们死透就开膛剖腹,那将是极其痛苦的死法,疼痛会持续很长时间,犹如一场残酷的刑罚。

      年少的武士抖得更加厉害了,勇气此刻已经一股脑儿烟消云散。

      恐慌捶打着他的神经,令他几乎崩溃。而此时,上方的狼低下头来,从侧面凑近了他的耳畔,他的余光看见一只幽瞳极近地注视着他,狼嘴里呼呼的热气扫在他的脸颊上,他几乎要窒息了。

      “艾里克弗兰……”

      一串极为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以为自己听错了,定睛朝侧面的狼头望去。

      “艾里克弗兰。”

      狼嘴动了一动,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晕了过去。

      【2】

      “艾里,快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恍恍惚惚间,似乎是父亲熟悉的呼唤。
      哦,周遭混沌的黑暗退散,俱化为他所熟悉的景物。他的父亲正蹲在一颗大树边,观察着树根形成的小树洞,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快过来,艾里!”

      他兴奋的朝那儿奔过去,在树洞边好奇的俯趴下来,虎头虎脑地朝黑幽幽的洞口里望去,却被里面两点闪烁的绿幽幽的光芒吓了一跳,却又立刻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一头不足月的小狼,正瑟缩着球状的身子挤在树洞的角落里,未长齐的绒毛因惊吓而炸得蓬了起来,惊恐万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两个比它大了太多的两了腿怪物。

      “嘿。别害怕,小家伙!”

      他伸出手抓住小狼的前爪,将这个浑身发抖的小东西拽了出来。它长的漂亮极了,一身黝黑发亮的毛,头顶却有一簇银色的毛,好像闪电,又形似一轮弯月。

      “艾里克弗兰……”

      突然之间,低沉的声音再次响彻在耳际。

      艾里克弗兰骤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便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绿色狼瞳,差点儿又吓得重新厥过去。他本能的摸索着腰间的猎刀,却摸到了挟制着他身体的巨大狼爪,硬邦邦的,十分锋利,可以轻而易举撕碎他的身体。

      这只狼没有即刻吃掉他,不代表以后不会吃掉他,也许它现在并不饥饿,把他当作了过冬的屯粮,不杀死他只是为了保持他的肉质新鲜。

      他僵在那儿与狼对视着,不敢动弹,生怕不小心惹怒了它而提前丢了小命。

      这头猛兽却低下头凑近他的脸,致命的利爪近在眼前。他的喉咙一紧,本能地撇过头躲避开,却又被一只狼爪不轻不重的扒住了胸膛,他的心脏一下子就要跳出了嗓子眼。可他感到那些足以刺穿他胸膛的利爪此时收拢在柔软的肉垫里,湿乎乎的舌头接踵而至的舔着他的脸颊,好像一只热情而温柔的大狗。

      艾里克弗兰不由得懵了。他的大脑霎时间混乱一片,搞不懂这只狼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睁大眼惊愕的看着眼前这只仿佛是在向他表达友好之意的野兽,忽然注意到它的额头上有一簇银色的鬃毛,好似闪电又若弯月。

      神经突地一跳,恍惚间梦里的情景又从脑海里一跃而出,那早已模糊的儿时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

      是它,是那只他与父亲曾经救助过、又放生了的小狼!天啊!

      “是…是你吗?歌尔特?”

      艾里克弗兰惊讶地张大了嘴,有些犹疑的地念出记忆中的那个名字。

      几乎是立刻,他就得到了这只大狼的回应,它舔得更加用力而热烈了,舌头从下巴一路舔到他的额头,连嘴巴也没有放过,它又粗又硬的狼尾巴呼呼的甩动着,时不时扫到他的腿脚。他感觉到自己的那条伤腿被什么东西裹了起来,可想而知这也是歌尔特的功劳。

      “嘿,嘿,别这样!歌尔特,你弄痒我了,哈哈哈!”这条报恩的的热情热情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心情油然明亮起来。恐惧一扫而空,充斥在心中的满满是惊愕与欣喜。

      该说他的运气又多么的好!

      一定是伟大的武士之神在冥冥中保护着他,这只与他阔别已久的老友就是上天派来的守护者,他的幸运星!

      艾里克弗兰拍打着硕大的狼头,大着胆子,像对待自家的猎犬罗恩那样大力揉着它一点儿也不柔软的狼毛,被它大狗一样的行为逗得咯咯直笑。它就像儿时与他一起玩耍时那样粗鲁而热情,带着狼特有的野性,直到他差点儿背过气去,歌尔特才停下它那过分友好的举动,转而为他叼来了一只烤熟了的野兔。

      这让他又大吃了一惊,举目望去,立刻发现他的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他正身处在一个山洞里。老天,一只野狼,居然会自己的巢穴里生火,并将食物弄熟了给他!

      对了……在昏迷前,他似乎听见,这只狼叫了他的名字?它会说人话吗?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那只是他在惊吓间产生的幻觉吗?

      忍耐着狼吞虎咽的冲动,他一把捧住歌尔特的头颅,轻轻的问道:“告诉我,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对吗?我听见你叫了我的名字。”

      幽深的狼瞳凝视着他,莹莹绿光仿佛黑夜里的萤火虫似的飞入他的视线里,直达心底。

      “艾里克弗兰……”

      他再次听见了那串低而清晰的沉鸣,不禁呆在当场。与人的声音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不是靠得特别近,听起来就像某种警告意味的咆哮。可他无比的确定,那的确是他自己的名字。无法相信、亦无从得知,歌尔特是怎样办到这个的,但令他更感慨震惊的,是一头无法驯化的野狼竟然在与他阔别了近十年之后,依然记得他的名字,并在重逢的第一面就准确的认出了他。

      谁说狼是最冷血的杀手?

      它是这样长情的生灵,连人类也难以与之相比。

      “歌尔特,谢谢你救了我……”他的喉管发热,抵着它的额头轻声道,又忍不住上泛的好奇心,“你还会说其他的话吗?”

      “……”歌尔特摇了摇头,喉头里滚动着一串含混不清的低哼,听上去就像狗撒娇时的声音。

      艾里克弗兰一下子失声笑了起来,他抓起地上的野兔,毫不客气的大嚼起来,歌尔特好像被他勾起了食欲,凑过来与他分而食之。顷刻间,一人一狼大肆朵颐的声音充斥在暖融融的山洞里。

      夜里,他与他重逢的儿时伙伴相拥而眠。歌尔特用它厚实的毛皮温暖着他在暴风雪中几乎被冻僵的身体,他聆听着从它身体里传来的缓慢低沉的心跳声,在这最具韵律的安眠曲之中陷入了梦乡。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骑在歌尔特的背上,在山林间快速穿梭,跳过每一条河流,越过每一座高山,跟随风的方向,自由自在的放声大笑。这个梦如此美好,以至于他在睡梦中真的笑出了声来,却惊醒了美梦的另一个主角。

      大狼微微抬起惺忪的眼皮,深邃的绿瞳凝视着少年酣然的睡颜,伸出舌头亲昵的舔了舔他的脸颊,将他搂得更紧了,就仿佛在母亲的子宫里怀抱着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兄弟。
      山洞之外,风雪肆横,凛冬已气势汹汹的来到了这片广阔的高原。

      【3】

      暴风雪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了,茫茫白雪冰封了整个世界。山洞之外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冰雪坟墓,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继续前行。

      艾里克弗兰不得不暂时中止他的朝圣之旅,安心的在山洞里养伤。在歌尔特的悉心“照料”下,他的脚恢复得很快,如今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是还不能进行大幅度的跑跳,还需要时间才能完全复苏。

      但他没有时间了,武士的祭礼在年末就要举行,假如他没有按时到达圣地,就会终身失去成为武士的资格,永远不能踏入那道他梦想进入的神殿的门,让神的祭司在他的额头上抹上那象征勇士的狼血。

      狼血……对了,这是另一个他必须快点离开这儿的原因。

      假如他失踪的久一点,他的家人们一定会出来寻找他,他的兄弟们都是骁勇的武士,又多多少少与狼有着正面交锋的经历,如果他们误会了他遭到了狼的捕食,又或者发现自己与歌尔特在一块,难免会引起一场灾祸。狼群与赫巴尔高原上生活的人们是夙敌,这点从古至今从未改变,不会因为他与父亲的善举改变,也不会因为歌尔特的报恩而有所改变。狼与人,永远是在生存上的对立敌人,尽管他们相互尊重,却也依然仇恨和恐惧着彼此。

      但愿,但愿风雪能早点停下来,让他离开这儿。

      仿佛是神听到了他的企盼,这天夜里,风雪真的停了。皎白的月光洒在山洞里,让艾里克弗兰怎么也睡不着了,但歌尔特倒是睡得鼾声震天。

      艾里克弗兰知道,今夜,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望了望仍然趴在火堆旁沉睡的大狼,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这将他从地狱门口拖回来的伙伴,却又堪堪悬在半空。算了,静悄悄的离开吧,艾里克弗兰,让这只善良深情的狼回归它本来的生活,回到狼群中去。

      一个声音在心中轻声呐喊着。他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会发出响声的草堆,找到他的猎刀,朝洞外一点点的挪去。

      洞外是个有些陡峭的斜坡,他有些艰难地向下爬去,伤脚仍然在隐隐作痛,令他的行动迟缓,不一会儿,他就已经汗流浃背了。

      就在快要下到坡底的时候,远远的,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声狼嚎。那不是歌尔特发出的,他敢肯定。艾里克弗兰顿说背脊一凉,停下手脚向四周张望,这时候,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忽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好像敌人的号角般震骇人心。

      随之,狼群在山林里悉悉簌簌的穿梭逼近的声音包抄过来,他浑身发麻,紧张地握紧了猎刀,半蹲起起来,果然看见一大群黑压压的影子朝自己扑袭过来。

      一大群野狼包围了他!

      艾里克弗兰惊恐地朝山坡上退去,狼群紧逼而至。一只冲在最前的灰狼朝他猛扑过来,它的体积与歌尔特不相上下,在夜色之中犹如一道灰白的闪电,少年武士咬了咬牙,浑身绷得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弦,举高猎刀一跃而起——

      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一声雷鸣似的咆哮从他的上空猛地炸响,烈风乍起,一道黑影犹如乌云般当空扑下,却从他的头顶飞越而过,与那灰白的大狼厮杀在一处!

      刹那间,一声尖厉的哀嚎响彻夜空,艾里克弗兰便看见那灰狼整个被撞飞出去,连滚带爬的摔下了山坡,跌进厚厚的积雪里,扬起一大片白色雾尘。

      霎时间,逼近的狼群骤时缩回了林中,黑夜里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绿光,仿佛一片盘亘在林中的鬼火。

      “歌尔特!”

      艾里克弗兰正打算爬起来,歌尔特却稳稳的落在他上方往上方,那硕大雄伟的身躯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他完全笼罩在他身躯的投影里。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摸了膜歌尔特脖子上并不柔软的一圈鬃毛,将头抵在它壮实的前腿上,以示他的感激之情,而他的狼很快做出了回应,它低下头,轻轻的舔了一口他的脸颊,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坚强的少年武士的眼眶禁不住一热,鼻腔里充斥着酸酸的湿意。

      在这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这头大狼产生了一种家人般的依赖感。身为一名山林里长大的武士传承者,他不愿意轻易的依靠他人,但本能的,在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他已将它视作了保护神般的存在。

      此时他的保护神正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上方,就仿佛一位王者般居高临下的面对着狼群。

      没有一只狼胆敢上前来,只是密林中不断响起呜咽与低吼声,就好像一些狼在表达着怨愤与不满,但这些声音都被歌尔特最为低沉宏亮的吼声压了下去,就好像它在怒斥着它们。

      艾里克弗兰忽然意识到,歌尔特是一只头狼!

      与他分别的幼年伙伴,竟然成为了狼群中的王者!

      就在他感到惊讶不已之际,一阵狂风刮来,他发现自己的脚下属于歌尔特的影子更大更黑了,月光愈发明亮,将四周的一切照得亮如白昼。他探出头向天上望去,看见夜穹上云翳已被吹散,犹如被一双手拨开的帷幕。天际上一轮弯月正逐渐露出它的完整轮廓,变得又亮又圆,好似一张巨大银盘,熠熠闪耀。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一种奇妙而强烈的预感自艾里克弗兰的心底升腾起来。

      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狼群骤然开始了集体的咆哮。那震耳欲聋的雄浑高鸣,犹如山林里肆横的狂风的呼啸,犹如旱季过后第一场暴雨的电闪雷鸣,犹如勇士们在沙场上震天的锣鼓嘶喊,让艾里克弗兰不由呆立当场,只感到震撼无比,整颗心都在胸腔里颤栗。

      紧接着,一种皮肉撕裂的声音从他的头顶响起,歌尔特犹如山体般魁梧的身躯剧烈的摇撼起来,它的头颅高高昂起,利爪深深嵌进他脚边的岩石里,爪尖崩裂,骨节折断,发出令人发麻的咯咯声。

      “你怎么了,歌尔特!”艾里克弗兰大惊失色地从他的大狼身下爬起来,立即看见它的脊背高高耸起,已经从中分裂开来,露出血肉模糊的脊椎与肌肉。那厚实的毛皮仿佛被一把利刃从内部硬生生的剖开,向两边翻起,并一寸寸的剥离下来。

      怎么回事?他瞠目结舌地望着歌尔特诡异的变化,无能为力地僵立在那儿。

      显然他的大狼痛苦到了极致,浑身一阵阵剧烈的抽搐着,发出沉重粗哑的呼呼喘息。很快,他的毛皮全部剥落下来,软塌塌的垮塌下去,好似一个被戳破了的牛皮筏子。

      不!他冲上去扶住歌尔特摇摇晃晃的身体,惊慌失措的呼喊着它的名字,却看见一个凸起的轮廓在瘪下的狼皮下蠕动着,狼皮从头至尾地破裂开来,看上去就像他曾经目睹过的血腥的剖腹分娩的过程。

      艾里克弗兰呆呆地瞪大了眼,竟然看见一双血淋淋的手扒开了歌尔特的外皮。

      他猛地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栽下山坡去,幸亏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一块岩石。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见一颗人类的头钻了出来,接着,是一副人类的躯体。他吓得退了一步,紧张到了极致,看见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大伟岸的成年男人!

      他浑身赤裸着,生着一头狼毛般黑而浓密的头发,身体如同狼一样精壮结实,一双幽绿狭长的双眼在黑夜中莹莹闪光,深深的凝视着他,与歌尔特望着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深沉的,温柔的,带着一点点的忧郁,仿佛夜空里永不消失的星辰。

      就是这双眼睛,刹那间让艾里克弗兰心中所有的忧疑与害怕忽地全然消失了。

      无论眼前发生的事有多么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他的大狼,他的守护神,他的朋友歌尔特。

      ———它,或者准确说应该称为他,竟然是传说中的“狼人”!

      传说最古老的狼族拥有蜕变成人的能力,能够驾驭狼群,它们的数量极其稀少,是维持着赫巴尔高原的生态平衡的维序者与守护者。

      它们的地位在先老们的记载中是十分之高的,假如没有了它们,赫巴尔高原就会遭到狼群肆虐,人狼之战将不可避免。

      那些听起来玄乎的古老传说原来从不是假的,他竟亲眼见证了它的真实性!

      “歌尔特…”

      尽管确信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狼,他仍不免有些难以置信,怀着一丝激动,他结结巴巴的喊出了这个名字。

      “是我,艾里克弗兰。”男人低声的回应道,伸出还沾染着自己血污的手,将他从岩石上拽了起来。

      受伤的脚使艾里趔趄了一下,但男人的手臂牢牢的拢住了他的身体。那双搭在他脊背上的手掌那样有力而宽阔,传递着热量,就好像那对将利甲收在肉垫里的狼爪,使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浑身也一下子暖和起来。

      狼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艾里克弗兰甚至没有听到什么响动,当然那也许是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歌尔特身上。

      “嘿,你没事吧?”他担心地扫了一眼鲜血淋漓的狼皮,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男人的身体。

      歌尔特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心脏上,就仿佛要通过他强有力的心脏搏动声告诉他,他是安然无恙的。

      还好,变成人类形态的歌尔特的确看上去毫发无损,紧绷绷的古铜色皮肤在月色下散发着铜雕一样的光泽。而且,歌尔特拥有一副比艾里克弗兰见过的任何一个武士前辈都要好的体格,甚至令他隐隐产生了一种艳羡之感。

      假如他长大一点,能长得像歌尔特现在这样又高又健壮,该多好啊!

      这样胡思乱想着,歌尔特低下头来,将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就好像他还是狼的形态时与他亲昵那样。歌尔特搂着他的脊背,那温热的舌头掠过他的眉心,而他也没有下意识地避开这种在人类之间显得过分奇怪的举动,没有抵触,没有尴尬。连他自己也不禁感到诧异,就好像他早已对此习惯。

      带着一些懵懂的困惑,他下意识地回应着这个拥抱,并拍了拍歌尔特的背,对方也揉揉了他的头发,作为回应。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也丝毫不感到别扭,自然而然的表达着对对方的依恋,如同世上任何一对父子、任何一对兄弟与朋友,无关种族,无关立场。

      艾里克弗兰的心里涌起一股融融的热流。

      他的手指不自禁的嵌进歌尔特背上披散的浓密卷发里,如同抚摸着狼形的他。可那接近狼毛的触感,忽然使他想起几乎被他忘却的事情:对了,他该离开这儿了,得离开歌尔特,让他们彼此都回到各自的生命轨迹中去,不然会惹来大麻烦的。

      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地平线上,一缕晨曦的光已经露出地表,一点点绽放出金色的光辉,深蓝色的夜幕则正在褪去。

      啊,天晴了,暴风雪没有再次到来,这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诸神一定在提醒着他,该踏上归途了。

      “我得离开这儿了。趁着下一场暴风雪还没到来,我必须得到达我的终点。很抱歉,我们得就此告别了。”艾里克弗兰拍了拍歌尔特的肩膀,怀着临别的不舍,轻声说道。胸口忽然闷闷的,他捡起地上了猎刀,插进腰间,假装洒脱的冲对方笑了一下,“能与你重逢真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歌尔特。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歌尔特愣了一下,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失望与难过、不舍刹那间暴露在脸上,什么也遮掩不住,就像一个即将失去最好的伙伴的孩子。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艾里克弗兰的胳膊,有力的手掌甚至无意间弄疼了对方:“可你的脚受伤了,艾里克弗兰!留在这吧,等凛冬过去。我会保护你安全的度过这个冬天。”

      “不…我必须得走了,我的朋友。”艾里克弗兰摇了摇头,黎明的亮光落在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湿润微亮,仿佛霜叶上的露珠,“等春天到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们会再见面的。”

      歌尔特皱了皱眉毛,他没有放手,反而攥得更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艾里克弗兰觉得他哪里还有一只狼王的威风样子,简直像极了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
      不得不说,这种神情在一张成熟英气的男人脸上显得滑稽极了,但也可爱极了,就像儿时他放走幼狼时,它那一步三回头的委屈样子。

      此刻,男人的头上只差没有一对耷拉着的狼耳朵了。

      艾里克弗兰有点儿忍俊不禁。

      他犹豫着,探出手去,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将手放在他的大狼的头上,好像儿时那样轻轻梳过他凌乱而毛躁的头发,眼睛弯弯的眯起来。

      歌尔特抽了抽鼻子,忽然蹲下来,背过身去,将宽阔的脊背献给了他:“如果你执意要走,就让我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歌尔特…”艾里克弗兰微微一怔,喃喃道。

      歌尔特侧过脸,棱角分明的轮廓逆着光而显得锋利,眼角眉梢却都是温柔的。风撩起狼人浓密的头发,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如同他给予他的无言的关爱。

      少年武士的心头一软,没什么犹豫的,他紧紧环住了他的守护神的脖子,将身体的重量交付给了对方。

      好像梦中那样,他被歌尔特托在背上,朝太阳升起之处走去。

      【4】

      当阳光开始拥抱大地时,歌尔特已经背着他走出了密林。

      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仿佛没有尽头。但艾里克弗兰却看见了那浮动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的圣地的轮廓,它看上去就犹如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一般飘渺,可他知道,那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他的终点,正等待着他。

      积雪深及膝盖,歌尔特不能像狼形时那样奔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着,他们不知道已经走出了多远,当他回头望去时,能看见雪地里留下长长的一串脚印,从那已经变得模糊渺远的密林里延伸出来,看上去就好像歌尔特一人走了出来,足迹那样孤单伶仃。

      这样,当歌尔特独自返回时,他也看不到自己的足迹了,就好像他从没有出现在这只大狼的生命里一样。

      忽然的,他竟然有点希望歌尔特走得慢一点,把这场旅途的时间拉得再漫长一些。

      “让我自己走吧,歌尔特,你该累了。”他请求道,又有些心虚的补充道,“我的腿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他知道这是一句十足的假话,经过昨晚,他才知道自己的脚状况实在不好,骨头一定是裂了,又在暴风雪中添上了冻伤,最坏的结果,也许是截肢保命。只是他不愿意往这种可能多想,因为那对于一个向往成为武士的人来说,比死亡更残忍可怕。他只想再赌一把,也许及时抵达圣地,他还有希望。

      歌尔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压根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把他的臀部又往背上托高了几分,保持着步伐的速度,继续走着。他仿佛不知疲倦,也不知寒冷———即使他全身赤裸着,置于凛冽的寒风里,体温依旧高得不可思议。

      艾里克弗兰靠着他的脊背,就感觉好像抱着一个人形大火炉,加之暖洋洋的阳光笼罩着周身。没过多久,一夜未合眼的他感到困意犹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眼皮子直往下坠。

      他的眼睛半闭半睁着,白色的雪面反射着日光,连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都被照得清晰,可除此以外,周遭的景物却都渐渐模糊起来,一切变得虚幻而美好,只有歌尔特宽厚脊背的温度是那么的真实。

      “嘿,歌尔特……认识你真好。”他梦呓般地呢喃了一句,嘴里的气流散逸到空中,化作一团淡淡白雾,然后消失不见。

      在陷入沉睡前,他搂紧了臂弯里的脖子,将脸埋进了那浓密似狼毛的头发里。

      ***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瑰丽的晚霞在天的尽头燃烧,圣地的轮廓已经不远,就在他们面前的这座山的背后,被云雾缭绕着,宛如仙境。

      他睁大眼仰望着,油然的发出一声惊叹,直起了背,这才发现歌尔特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回了狼的形态。他用他健壮的身体驮着他,依旧不知疲倦的前行着,狼爪每一下都深深陷进雪里,留下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歌尔特,歌尔特,你需要休息,前面就是山脚了,我们在那儿歇一夜。”他拍了拍身下大狼的脊背,凑近他毛茸茸的耳朵低语,同时听见了狼嘴里溢出的呼呼的喘息声,好像拉风箱那样粗沉。他知道歌尔特已经很累了,却依然为他而努力撑着。

      胸腔里沉甸甸的,心钝钝的作疼:“好了,我说真的,你需要休息,别硬撑着,否则我会生气的。”

      歌尔特加快了步伐,在雪地上奔跑起来,张扬的狼毛迎着风呼呼作响。艾里克弗兰惊讶的意识到积雪似乎丝毫不能阻碍他的速度。他被他一路背着冲上了半山腰,歌尔特的速度比他曾骑过的最矫健的骏马还要快,快得好像在飞翔,直向那山巅上的云翳里冲去。

      艾里克弗兰紧紧搂住这头大狼的脖子,一颗心随着急速的攀登在胸腔里狂烈的跳动着,风声猎猎在耳边呼啦啦地鼓噪,从山底抵达山顶,仿佛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转眼间,他就发现自己已与歌尔特站在山的最高处,好像踩在一个巨人的脊梁上,俯瞰这壮观的山川大地。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他们,也笼罩着整片雪原,仿佛绯红的染料在白色的布匹上晕开,美得令人心醉。

      狂风从他们脚底倒灌而上,云雾缭绕在他们周身,如同置身仙境,能拥抱这整个世界。
      “歌尔特,这里真美啊。”艾里克弗兰难抑激动的发出了一声喟叹。为了配合他似的,歌尔特高高昂起头颅,喉头里溢出低沉而悠长的嗥叫。那姿态是在歌唱,在呼唤,声音充满了震慑人心的力量,又怀着隐约的哀愁,让他听着也不由为之触动。

      歌尔特,你在因什么而感到忧愁呢?

      艾里克弗兰不禁这样思考着,却又不忍打断这狼的歌唱,便静静的伏在他身上聆听着。这一刻实在太美好了,让他连多说一句话也怕破坏此时此刻将留在他脑海里的回忆。

      山巅上,暮色里的一人一狼静静地相互依偎着,直至天边最后一缕光线也褪去,他们才缓缓地朝山的另一面走去。

      然而,他们浑然不知的是,潜藏在夜幕中的危险正悄悄的等待着他们。

      ***

      下到山谷里后,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连月光也无法越过这道屏障般的高山,唯一可见的光亮只有远处圣地的火光。

      这样的距离下,城墙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辨,它们坚固雄伟,从山背后的整个地域都围绕了起来,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被火炬照亮的哨岗。

      艾里克弗兰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歌尔特的安危来。这里离城区太近了,如果有人发现狼的踪迹,一定会召集猎人们来对付。赫巴尔高原上的人们对待狼群从不手软,他与他的父亲恐怕是例外中的例外了。

      “你得离开这儿了,歌尔特,别再继续送我了。”他靠近狼耳压低声音,挣扎着从他的脊背上爬下来。可受伤的脚却依旧令他站不稳,身体歪歪一翻,就栽倒在地上,歌尔特急忙回过身来,一头叼住了他的背襟,似乎打算将他甩回背上。

      他立刻按住了硕大的狼头以示拒绝,歌尔特则责怪意味地轻轻咬了咬他的手背。

      夜色里绿幽幽的瞳仁注视着他,藏着深深的担忧与不舍。

      “你必须得走了,我的朋友,否则人类会伤害你的!”他一把捧住了歌尔特的下巴,将额头抵在那道白色的胎记上,低声警告道。但他的语气无论如何也硬不起来,只好无奈的笑了一笑,“我会永远记得你这个朋友的。”

      歌尔特闭上双眼,湿漉漉的鼻头亲昵的摩擦着他的额头,无声的回应着他。

      唰———

      就在此时,一道锐器破空之声在此时骤然刺破了黑暗的静谧,艾里克弗兰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身旁的歌尔特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吼。一只利箭扎中了它的脊背。

      “歌尔特!”艾里克弗兰大惊失色地扶住歌尔特,向四周望去。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之后,黑暗中窜起了一道火光,数十来个人影的轮廓朝他们逼近过来。那是圣地的守护者们,他们举着弓箭,瞄准了他身后痛苦嘶鸣的歌尔特。

      “不!你们别伤害他,他是我的朋友!”

      他张开双臂挡在歌尔特身前,但他的身躯太小了,不足以护住庞大的狼身,那些利箭足以越给他把歌尔特射成马蜂窝。情急之下他抽出了猎刀,大吼了一声,以求阻止这些人的进攻。“我是来自洛特家族的一名新晋武士!我请求你们,不要伤害我的朋友!它没有恶意,只是护送我来到这里!”

      “艾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火光里的人影处传了过来,艾里克弗兰愣了一愣——那是他最大的哥哥,约翰列侬。

      “哥哥?”他立即反应过来,“哥哥!帮我劝劝他们,我遭遇了暴风雪,是这只狼救了我!请你们放他离开!”

      “没有任何一只胆敢侵犯圣地的狼能活着出去!艾里克弗兰,离开它,到我身边来!”约翰列侬走近了几分,举高了手中的火炬,烈焰照亮了他的眼睛,那一刻,艾里克弗兰清晰的看见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杀意。这使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的遭遇:是的,在几年前打猎时,他被狼群夺去了自己的妻子,他恨透了所有的狼,这种恨意是根深蒂固的。

      巨大的悔意霎时涌上心头,该死的,他蠢透了,他怎么能允许歌尔特翻过这座山,送他到这武士聚集的圣地来!

      “求你了,哥哥!不是每一只狼都是伤人的!”

      约翰列侬看见自己曾经最孱弱的弟弟,以一种大无畏的姿势保持着张开的双臂,护着那头摇摇晃晃的狼向后退去,这在他的眼中太不可思议了。

      “听着!他不是一只普通的狼,他是维序者的后代,一个狼人!我亲眼见证了他的蜕变!你们绝不能杀死一个维序者,否则会遭到狼群疯狂的报复!”他的弟弟声嘶力竭地朝他恳求着。

      “那就让他们来吧!圣地的箭与火等待着他们!”

      “我们不怕!”

      “让狼滚出我们的土地!”

      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嚣起来。

      “艾里,你说他是个维序者?有什么证据吗?”约翰列侬抬起手,周围一静。他将火炬举过头顶,眯起眼借着光打量少年身后的狼,“他看上去,只是一只体积过大的恶狼而已。也许是狼王,让他活着离开,他说不定会带狼群来袭击这里!”

      “他真的是!我发誓。我亲眼见他变成了人。求你让它离开,它绝不会给这里带来任何麻烦,我可以拿我的性命做保证。”

      艾里克弗兰心急如焚的解释道,听见背后歌尔特凌乱的喘息,他感到难受极了。

      “那么,假如它能再次变成人,我就相信你。艾里…”他的哥哥面如冷铁,“我知道你小时候放生过一只狼,对吗?可它们不是宠物,它们是嗜血的恶魔!那时候我不在父亲身边,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在城外抗击那些想要阻止我们驻起高墙的狼群!无数的人被它们杀死、吃掉,死了一批,接着一批,前赴后继,才驻起这道让人们安居乐业的高墙!”

      他顿了一顿,眼神沉下去,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般凶狠:“等我回来的时候,狼群们终于离开了,因为它们都填饱了肚子。我从不让人接近城墙的背面,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那里镌刻着无数的名字,是那些丧命的人的坟墓。”

      这些话好像钉子般击打在艾里克弗兰的神经上,让他耳膜震痛,无言以对。

      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他知道此时的歌尔特再变成人形是不可能的,通过劝说使仇恨狼族的哥哥放过歌尔特更是难上加难。

      那么,至少还剩下一线希望———他面对的是自小最疼爱他的哥哥,他给予他的关怀甚至超越了他们早逝的父亲。

      不幸的是,他不得不利用这一点,来挽救他的哥哥所仇恨的存在的性命。

      “我没法阻止你杀死它,但我能阻止你杀死我吗,哥哥?你会对我手下留情吗?”艾里克弗兰攥紧了拳头,声音颤抖,眼睛发红。约翰列侬震惊地看见他在意的亲人举起了猎刀,将刀刃架上了自己的胸膛。

      “艾里!”他大吼了一声。

      艾里克弗兰听见歌尔特与他的哥哥几乎同时咆哮起来,它一口咬住了他的袖子,将他的手里的刀拖拽开,却被他甩开了胳膊,在瘦削的肩膀上狠狠划下一刀。

      淋漓的一线鲜血伴随着寒光飞溅在地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从少年厚实的白绒衣衫里沁出来。

      “你们在它身上多射一箭,我便多划自己一刀。你了解我的,哥哥,你知道我真的会这么干的。”

      艾里克弗兰捂着肩膀,咬住牙一字一句地低声道,语气斩钉截铁。

      约翰列侬震惊地望着鲜血从艾里克弗兰苍白的指缝里溢出来,那只大狼舔舐他的肩膀,喉头里低沉的呜咽如泣如诉。而他的弟弟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回过身去,与受伤的狼一同步履蹒跚地走向山谷,如同奔赴命运的归宿。

      握着火炬的手攥成拳,指甲刻进肉里,约翰列侬从惊愕回过神来,继而感到怒不可遏。
      他气昏了头,血液似乎在身体里沸腾。

      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一种冲动忽地涌上指尖,促使他一下拔出了弓箭,瞄准了自己弟弟的背影。

      拉紧的弦在颤抖的手中发出刺耳的细响,好像一把锯子在切割理智:“那你就永远都别回来!艾里克弗兰,你将失去踏入圣地成为一名守护者的资格!你将被视作叛徒,永远只能跟嗜血的恶魔为伍!”

      他的弟弟的脚步停顿了下来,他期盼地屏住呼吸。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艾里克弗兰没有回头,甚至连一句回应也没有,而是一瘸一拐的,继续与那头狼慢慢走远了。

      他们消失的背影之后,雪地上留下了老长一段深深浅浅的脚印,如同一对生死相依的挚友。

      天上又下起雪来。

      【5】

      当圣地的光辉在身后完全远去,艾里克弗兰的心脏才从嗓子眼回到了原位。他们回到了山谷里,崎岖的山路与黑暗成了他们最好的庇护。他急忙半跪下来,摸索着身旁大狼的脊背:“让我看看你的伤,歌尔特。”

      黑暗中,绿莹莹的眼睛半眯起来,满怀怨怒,那湿乎乎的舌头用力舔了几口他受伤的肩膀,似乎是在责怪他不该弄伤自己。

      “好了,好了,我没事,我的朋友。让我瞧瞧你!”艾里克弗兰有些无奈地捧住狼头,试图将那高大的身躯按趴下来,以便他察看。可歌尔特却摇晃着脑袋躲开他的手,回过头去,刹那间,艾里克弗兰只听一声低嘶,那扎在它背上箭尾就被它一口咬住了。

      “嘿,等等,箭尖有倒刺!”他慌忙按住狼头,可它却猛地转过了脖子,转伴随着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箭嗖地一声被拔了出来,连着一大串血糊糊的毛皮。歌尔特如释重负地仰天长啸了一声,庞大的身躯歪倒在了地上。

      心尖也如同被猛地扎了一下,艾里克弗兰半跪下来,把喘着粗气的狼头抱到自己的大腿上。然后他哆哆嗦嗦地摸索着,低下头去,犹如另一只狼一样,轻轻舔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狼身在他的臂间微微发颤着,这头已经成长为狼王的大狼,褪去一身威风凛凛的傲气,一如幼时依偎在他的怀里,毫无保留地交付着他的信赖。

      泪水终于压抑不住地从眼眶里溢出来,一滴一滴,汇进伤口里的鲜血里。

      ***

      夜深了,雪下得越来越大。

      值得庆幸的是,在又一场暴风雪来临之前,他与他的狼找到了一个足以保护他们的山洞。

      风雪呼啸而至,洞外犹如鬼怪在摧枯拉朽,艾里克弗兰蜷缩在歌尔特温暖的怀里,丝毫感觉不到任何寒冷。

      这一夜,他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

      ***

      清晨 ,使他醒来的,是透过眼皮渗透进睡梦的光亮。

      他睁开眼,看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在洞口的岩地上,白色的冰霜闪闪发亮。寒风徐徐的灌进来,他忽然才感觉到了冷,下意识地向身旁摸去,却摸了个空。他骤然发现身旁空荡荡的,没有歌尔特,身旁的空地上,只有一截血淋淋的断尾。

      全身的血仿佛霎时间凝固成冰。

      僵硬的呆在那儿,好半天,艾里克弗兰才如梦初醒,神志却仍然是恍惚的。他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只是置身在一个噩梦里。

      颤抖着手抓起地上血淋淋的断尾,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洞外,一头栽倒在厚厚的积雪里。流过手掌的鲜血还是温热的,淌到雪白的地上,很快积成了一小股。歌尔特的气息还徘徊在周围,却即刻就被寒风吹散了。

      他忽然明白,这是歌尔特的馈赠,以他的鲜血与痛苦去交换他的未来,将这截断尾献给他,作为那所谓的荣耀与勇气的证明,回到属于他的世界里。在这样做以后,他的守护神,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好像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一样。

      胸腔好像被冻裂了,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张大嘴仍然无法呼吸。艾里克弗兰跪趴在雪地,茫然的朝雪原上望去,紧紧抓着那截断尾,如同握着生命里最珍贵的宝物。

      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他仓皇的像只失去双眼的盲兽,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歌尔特的身影,从白天找到天黑,一无所获。

      那一天的阳光是如此灼烈,可却并任何一个雪天还要寒冷,冷得以至于若干年后,艾里克弗兰仍然清晰的记得那时的温度,和他自己发着抖,在山谷里大喊着歌尔特的名字的情形。

      他知道,他的大狼就在并不遥远的某个地方望着他,但直至他遇上附近巡逻的人们,最终走进圣地的大门,歌尔特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尾声】

      似乎是神在冥冥之中的安排,那一年的凛冬过去后,暴风雪很多年都没有再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此后,是数年的暖冬,暖得如同歌尔特给予过他的温暖。

      艾里克弗兰也很久没有与他的大狼再次相逢了。他年复一年的驻守在圣地的边境,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漫长岁月从他的生命里流逝,让他从一个青葱少年成为了耄耋老人。他的面目已不再年轻,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隽永的痕迹。

      终于,在这一年,腿脚已不再灵便的他从圣地守护者的岗位上退了下来。

      仿佛是命中的预兆,在冬天来临的时候,一场大雪犹如与他阔别已久的老友,深情的拥抱了这片土地。

      尽管雪势是如此的大,夜里,却仍可以看见一轮悬于天际的满月,就像那一天他亲眼见证歌尔特蜕变时的月亮。

      垂暮的老人推开大门,缓缓走进漫天大雪中,走进他的往昔岁月,走进那段难忘的回忆里。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与方向,他又一次踏入冰雪覆盖的密林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着。

      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有体力回去,又或者他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漫无目的的前行着,无从得知他是否能遇见那个多年前的守护神,但无论结果如何,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来到这里,仿佛只是为了奔赴一场从未有过的约定,沿着记忆的轨迹,走向那个属于他的终点。

      寒风凛冽,大雪渐渐没过了老人的腿脚,使他的步履愈来愈迟缓。就在他快要走不动的时候,忽然的,正如他所预感到的那样,不知从哪儿响起了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他。

      他向四周望去,果然望见那不远处的山坡上,皎洁的月光笼罩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它静静的站立在雪地里,遥望着他,一如多年前他们相遇的时刻。

      低沉温柔的狼嗥被风声远远的挟来,好像穿过漫长时间,越过数年岁月,汇进生命深处,俱凝成这一声无言的呼唤。

      “歌尔特……”

      时光仿佛瞬间倒流,他又成了当年的那个少年,唤着他的狼的名字,轻轻的笑了。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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