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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画楼归骢系月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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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姑娘,我今天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柳夫人那里你就不必担心了,你今天就安心地随你的纳兰公子去吧!”红蓼笑嘻嘻地看着我道。
经她这么一说,我原本激动的心情更加忐忑不安。昨日他只是问我今日有没有空闲,我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他只是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没说过约我一起的话啊。
红蓼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鄙夷地说道:“人家那么直白的邀请你都看不出来吗?沈姑娘你真是傻透了!”
还在犹豫中,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红蓼兴奋地去开门,一个打杂的仆人递来一帖,并说:“楼下门外有一人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沈姑娘,他说会一直在那里等沈姑娘。”
闻言,我慌忙去开窗,果然见纳兰容若身姿笔挺地立在画楼梧桐木下,梧桐木上系着一匹白马,午后和煦的阳光在他脸上撒下斑驳的疏影。
喜悦的心情不言而喻,转念又想:难道他牵着马是要走了?我急忙从红蓼手中夺过帖子,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红蓼则是一脸戏谑,也抢着凑过来阅览。
“昨日话未道尽便匆匆一别,容若与君初识,对君一见如故。今日冒昧来访,想请姑娘一同郊外踏青。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呜呼——看来你们是郎有情、妾有意,投缘得紧嘛!”红蓼打趣道。
我送她一掌,提起裙子就向楼下奔去。
远远地看见了梧桐木下的身影,我先驻足,喘息了两下。不料他在此刻已看见了我,微笑着朝我走来,视线一直定格在我眉梢。
我想,一定是他察觉了红蓼给我画的蛾眉,看他一眨不眨的样子,我开始腹诽红蓼:我就说你画的不好,今天准要害我出丑了吧!
不妨他的手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垂下了眼睫。
纳兰容若的手果然触到了我的眉毛,同时又拂了拂我额迹散落的一缕碎发。
我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看见他手中正拈着一轻盈的柳絮。
“沾在你蛾眉上了。”他道。
我惊讶地抬首,被他发现我画的是蛾眉了?略带惊讶地问他:“是不是不好看?”
他俯首凝视我,淡淡说道:“蛾眉?很好看。”
我已经深深陷入他清澈的双目,并可以看见里面那个傻姑娘通红的脸颊了。
纳兰容若牵着马,和我并肩走在金陵城郊软绵的草甸上。草甸一望无际,一直延伸至远处的青山。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间,偶有一两只轻盈的白蝶在花间逐来逐去。
一路走来,和他聊了一阵后,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终于,在沉默了半晌后,二人又同时打破沉默。
“纳兰公子。”“沈姑娘。”
我低下头:“你先说吧,我想说什么,突然忘了。”
他踌躇一瞬,忽开口问道“沈姑娘,你,愿不愿意离开积玉轩,离开金陵?”
“离开?我是不愿意一辈子呆在积玉轩,只是暂时还没有想要离开,离开了金陵我又能去哪儿?”我黯然道。
纳兰容若脚步忽然顿住,转首看我,神色郑重说道:“你愿不愿意给人做妾?”
我当场愣在了那里,不解他此话何意,或者说不敢深入去想。
他仅与我对视了一瞬,又匆忙转过去牵着马继续前行,期期艾艾说道:“我只是,只是随便,问问。沈姑娘,你是个……好姑娘,应该找一个,一心一意待你好的人,你可能最期望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而我……我有妻子了。”
我沉默不语,心中萧索,他的发妻卢氏死后,他续娶了瓜尔佳氏的女子,也称官氏。他的出身,我怕是连给他做妾都没有资格。
纳兰容若,我们之间,也许真的就只是互相路过。
我笑笑,一转话题道:“我听顾学士说你一直很向往江南的秀丽风光,不知此行可见着了,金陵的盛景你可都览过了?燕子矶,栖霞山,珍珠泉都去了吗?”
纳兰看我一眼,答道:“还不曾,昨日才到金陵,先去曹家拜访了故友子清,后就去了秦淮河,在那里遇见了你。”
“哦。”
“不过,前些日子我都在江南,观过其他地方的盛景。看过吾哥的家乡无锡的山水,会了几个江南友人。”
“哦。”
“江南的山水如诗如画,确实令我心驰神往,我也想辞官而去,就在皋桥石屋、渔庄蟹舍里与知己烹茶煮酒。可是就像你说的,我虽有山泽鱼鸟之思却放不下齐家治国……”
我闻言抬首,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的绵密愁绪。于是说道:“纳兰公子,我忽然想起来我刚才要说什么了。”
他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你知道吗,看着这满目青山,我就想到了南宋词人稼轩。想到了他曾对着青山有感而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想他作词的心情是豁达的吧,我也喜欢他那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身处自然的时候,就与自然融为一体,超然物外,抛却烦忧。回到喧哗人世的时候,足履实地,亦泰然自得。多好,在自己的生命里恣意,不求事事圆满,只求人生快意。可是,稼轩生不逢时,一生壮志难酬,也有满腹愁绪,我很替他惋惜,而公子却生在盛世啊,如若坚守,定然可见云开。”
纳兰容若赞许地向我点头。看看远处的青山,又看看我,喃喃重复说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也正笑着视他,与他并肩前行,手忽然一暖,被他紧紧握住了。
着实令我意外,但他接下来说的话更让我一片茫然。
“沈姑娘,我,明日要走了。”
这么快?我心中一沉,追问道:“回京师吗?”
“是,顺道去扬州看看。”
“此去扬州,正赶上琼花盛开。”
“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我有幸能览尽扬州闻名天下的风景:明月与琼花,没有,什么遗憾了……”
……
我记得自己漫无目的地与他说了很多。半天的光阴真是以弹指的速度流逝,看着时辰不早,纳兰决定送我回去。
我被他扶着上了马,而他自己却在一旁牵着马走路。坐在马上,我时不时会偷偷打量他,又看看望不见城墙的前方,忍不住说道:“不知道你这马耐力如何,若是能承载两人,纳兰公子,你也上来吧。若是只可乘一人,还是由你这个主人来乘,我不太习惯乘马。”
纳兰考虑了一下,笑着翻身上马,胳膊从我两侧伸出,拉住了缰绳。刚好把我圈在了怀中。
马儿行得很慢,纳兰也不忍抽动马鞭催它,伴着蹄声哒哒,我能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
想不到这里离金陵城中还很远,来的时候,我与牵着马的他一路走来,竟不觉远。
回去的时候,却觉得这条归路漫漫,没有尽头。同时又真心希望它没有尽头,如果那样的话,就可以与他一直走下去了!
回到积玉轩的时候又是披星戴月。
纳兰松开了缰绳,没有立刻下马,而是从身后静静地圈住了我。将鼻翼埋在了我的发间,在我的秀发上落下轻轻一吻,下了马。
我错愕不已,内心又开始悸动不安,闻他浅笑着与我话别:“沈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我也向他珍重道别,看着他翻身上马,熟练地调转马头,最后看我一眼,扬起马鞭向月光深处中驰去。
我一直杵在原地,听着马蹄声渐渐低去。呼吸着空气里他残留的气息,整颗心像被掏空了一般。
于梧桐木下伫立了好久,被夜的凉意拉回思绪,我才挪动脚步,转身朝屋里走去。
哒哒的马蹄声再次传来,越来越近。
我不可置信地转身,恰看到他再次于梧桐木下勒马,将那匹白马系在了梧桐木上。
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并缓缓向我走近。
我开始忐忑不安,一直注视着他,他为何又去而复返?见他嘴唇翕动,说道:“沈姑娘,我可以为你赎身,让你获得自由,去寻一个好的人家。”
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道:“沈宛身世飘零,赎身了也无归乡。本是浮萍,好歹还有积玉轩这片湖水可依。”
“沈姑娘......”他什么话都没有了。
……
沉默中,我忽然流泪了,说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他日南下,只想再看你一眼……就很……满足了!此行,珍重。”不忍再看他,说完我就转身飞速上了楼。
倚着朱窗,和着月色,我看见纳兰在梧桐木下踌躇良久,最终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