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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燕子矶头红蓼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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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蝉。”
听到呼唤,我转首凝视她,她浅笑起身,抱着琵琶盈盈向我走来,看着我,轻启绛唇说道:“这么简单的一首琵琶曲我都总是弹不好,我还是不要学琵琶了。”
从她手中接过琵琶,我试了下弦,熟练地弹挑起来。
她的双眼闪过惊叹的微笑,赞道:“果然,还是你擅长弹奏琵琶,我看自己以后就不要班门弄斧了,还是乖乖回去练我的歌喉罢。”
我向她微笑道:“你弹得很好,只是力度还有些不够。”说着,我又挑了两下琴弦,停顿下来,给她看清后又慢慢弹挑起来,并逐渐加快速度。边弹边道:“只有力度达到了,日子一久,你的指法便纯熟起来了。弹奏的时候你要把全身的意念都集中到手指上……”
话未说完,我便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按弦抬首,发现她的一汪秋水正映照着我。
婉转圆韵的语调在此时响起:“御蝉,你说的很容易,可你也不想想你弹了多少年呀,你来积玉轩的时候就抱着琵琶。那时你才八*九岁的样子,在那之前,不知道你还弹了几年呢!也许是每个人的天赋与兴趣不同,就像你,工琵琶,擅诗词。而我,天生有着适宜歌唱的嗓音。琵琶不适合我,即使我再勤学苦练,也达不到很高的造诣,如果让你去学歌唱,你也会学得很沮丧。因为这些都不是我们的兴趣,勉强自己去学好像被束缚了一般。”
我细细聆听她的话,待她语尽,似乎还能听闻娓娓余音。再次凝视她的云鬓香腮,应道:“你言之有理。”
她双目灿然,与我相视而笑。
她叫红蓼,和我年岁相仿,是我在积玉轩里关系最好的姐妹。
我叫沈宛,御蝉是我的字。
我们都是江南金陵积玉轩的艺伎,靠着一己之长谋一口饭吃,红蓼善歌舞,我善琵琶与诗词,我们经常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我本出生于乌程,幼时的记忆已经不太明晰,已不记得父亲是何模样,只记得自己有一位非常温柔美丽的慈母,她从小就教我琵琶和诗词,家境应该还算可以。大约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家中却突然遭遇变故,双亲先后离世,我由金陵的族人收养,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有一天族人对我说:“御蝉,你会琵琶,但弹得不够好,我决定将你送去积玉轩学习更高的技艺。”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积玉轩是干什么的,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不过对我来说,没有了自己的家和至亲,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
初到积玉轩的那天,是一位姿容俏丽的柳夫人接见了我们。我在她面前弹了一曲琵琶后,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明艳动人。
我听见她对族人说:“不错,是个可造之才。”随后,呼唤仆人将我领了下去,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她从袖中掏出了一锭金子交给了我的族人。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族人……
那年我九岁,初来积玉轩,就被分到了和红蓼一起住,红蓼那时也刚来积玉轩不久,她人和善,也是个孤儿,但性情开朗,总是与我找话题。
柳夫人见我们常常说说笑笑,便道:“从今往后,你们二人就一起表演吧!红蓼,御蝉喜静,性子比较孤僻,把她跟你放在一起,或许你今后能帮她改改这不讨喜的性子。”
也许就是多年的相伴与配合才让我们二人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们总是先一起谱曲,再由我来填词,她来歌唱。每次为客人表演的时候,红蓼歌唱,我就坐在一旁弹着琵琶静静为她伴奏。红蓼的歌声如黄鹂清啼,十分婉转动听;跳起舞来身形聘婷,婀娜有致;再加上她眼如点漆,肤色晶中透红,如霞映澄塘。姿容绝丽的她每次出场总是能一下子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时间一长,那些客人就熟悉了我们,经常来捧场。久而久之,熟客越来越多,众人口耳相传,让我和红蓼也渐渐在江南的艺伎中小有名气。
那些熟客很多都是士家文人,风流才子,且是名门望族出身,出手阔绰的,会一掷千金,只为听一支曲。听得起兴的时候也会与我们聊天,询问曲的填词者,从而知道了我这个艺伎除了擅弹琵琶,还会吟诗作词。
伎子们通常都是因为出身贫寒才被迫沦落风尘,又因身为女子,会作词的很少,在沦为伎子后,都在努力学习着一门乐器,以期饱食。所以,在遇到一个会诗词的艺伎之时,客人会有一丝惊喜。得益于这一项优势,再加上我多年的抛头露面,与他们接触相识,才轻易地就被他们冠上了“江南才女”之名。
当然,这既给我们带来了好处,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充裕,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因为许多慕名而来的人并不仅是品行高雅的文人才子,还有许多不误正业的纨绔子弟,这一类人的无理要求总是让我们既恐惧又头疼。
女子的一生不该都浸在风尘。可是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伎子却如红尘湖水里的浮萍,离开了红尘湖水,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红蓼常常和我说:“御蝉,等我们一起攒够了钱,就为自己赎身离开这里,找一个可靠的男子嫁了,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我点头,自己自然是了无牵挂,闻出她语气的坚定,我沉思片刻后问道:“红蓼,你真的舍得他么?”
红蓼愣在了那里,仅是瞬间,满目便绵延起秋日衰草连天的萧索。“舍得又如何,舍不得又如何?终是要舍的!御蝉,我配不上他啊!”
闻言,我心下怅然,倍感惋惜。
我说的他是顾贞观,字远平,无锡名门望族出身,也是当世有名的文人。他之前来积玉轩时,被红蓼的歌声吸引,红蓼也钦慕他的才情,成了他的红粉知己,即使二人的年龄有一段距离,相差近三十岁。他偶有时间便会约友人一同来积玉轩。
顾贞观是一名风流倜傥,彬彬有礼的才子,且交友广阔,交的朋友也都是品行高洁的文人才子。因为红蓼的关系,也因为他常常和我谈论一些关于诗词方面的问题,我和他也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
可这样出身显贵的名士或许只能是我们这些沦落风尘的艺伎可以仰望的明月与星辰。
我明白红蓼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无锡的名门顾氏世代书香门第,文化传统良好,一直保持着高风亮节的门风。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进他顾氏家门?就是纳妾也会选择那些身家清白的女子。纵然我们品行端正,贤淑有礼,知晓廉耻,洁身自好,却始终改变不了曾经身为伎子的过去,即使我们在积玉轩与其他姐妹比起来很风光,在熟客中间的名声很响。可当我们真正离开这里,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时,终不免会迎接一些轻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