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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镜花水月能几何(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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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寝宫内,只有一盏昏黄的宫灯,微微地亮着。
安乐王脸色苍白地坐在床头,他狭长的眼眸中,已是水雾一片,再无往昔的凄厉与阴霾。他一遍遍地抚摸着訾槿睡脸,一眼不眨地,似是想从那脸上找出一点血色和生机。睡了那么多日,吃下了那么多的灵药,为何还是这般模样?为何还是这般模样?
安乐王紧紧地握住訾槿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点点地磨擦着:“小哑巴……小哑巴……小哑巴……你要我如何才好?你要我如何……你才肯再相信我?……小哑巴……小哑巴……”
“我再不会打你骂你了,我再不会让他们欺负你了,我再不会让他们取……,我再不会让你孤苦无依了,我再不扔下你一个人了。……以后我日日陪着你……再不会让你冷、让你痛、让你怕、让你孤单了,好不好?好不好?……我不敢了,不敢了……我怕了,真的好怕,从来没有那么怕过,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不要不信我了,不要不信我了,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安乐王哽咽失声,将脸贴在訾槿的手上,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王爷……”锦御站在暗处,低声唤道。
“说……”安乐王动也未动,不甚在意地说道。
“王爷是否过去看一下皇上?”
安乐王默默地凝视着訾槿的睡颜,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地抚摸着訾槿的脸颊:“不去了。”
“……皇上大发脾气……将所有的人都赶出了寝宫,就连南姑娘也被送了回去……王爷是否过去……”锦御面有难色地说道。
安乐王想了一会,坐起身来,将訾槿的手放入锦被中,一点点的掖好。他轻拍着她的脸颊,俯首在她耳边柔声哄道:“小哑巴等我……我去去就来。”
世界一片黑暗,光和暗交织着,灼疼与燎热纠缠着,那是一种极致的泯灭与重生。
訾槿站在月国宫中,朝阳宫内的琴声悲悲切切飘荡在空洞的月国皇宫。那琴音充满了彷徨与哀伤,那该是怎样的心情才能弹奏出纠葛。
君赤比以前高了很多,站在小小的院落内,仰望着高空,只是这院落竟比素染宫还要萧瑟陈旧。
御花园内,宣隆帝与訾吟风正持子对弈。訾吟风眉宇之间少了往日的平和与瑟缩,犀利的眸光,不留余地的下子,已成了真正运筹帷幄的将军王。
太平轩还如走时那般的一尘不染,如婴儿高的青铜香炉内,还焚烧着荷香。那种若有若无的香甜,不禁让人回味当初那份天真与平和。
訾槿回到了辰国,这皇宫比月国的皇宫来得大气来得悠久。那巍巍的城墙经过岁月的风霜已斑驳得找不到原本的模样。它埋葬过多少壮志雄心,埋葬过多少暗黑阴陋,埋葬过多少帝王的千秋家国梦。
梦中的女帝幼嫩的脸上,写满了惊慌与薄凉,她不敢相信任何人,她不敢靠近任何人。纳蓝南族的唯一后人,为了活命整日整夜地恐慌。面对重臣的斥责,面对众人的咄咄相逼,她只能偷偷地哭泣,一次又一次地哭泣。
她没有了父皇也没有了母后,那黄金高座给她带来的并非是一世的荣华和富贵。那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野心勃勃的人们拿着这把利刃刮着她的心要她的命。她幼小的内心哭泣着呐喊着哀求着:求你们……求你们放过我吧。
可那些人已经丧心病狂,一步步地将她逼到万丈崖边。她从一个彷徨哭泣的女孩,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将军,一刀刀地斩杀着敌人,不留情,不能留情。路上、手上、身上、全是敌人的鲜血,踏着这些腥臭的鲜血,她不再回头,一步步地走上帝王之路。
一滴泪……不知从谁的眼角滑落。
訾槿默默地凝视着那个蜕变成女帝的女孩,你不想的是吗?你一直不想的是吗?
你与我一样胆小、一样怯懦、一样的不愿。他们为何要将你逼到如此的地步?只是想活命……就那么难吗?就那么难吗?
你与我一样卑微、一样贫穷、一样不甘。因为我们没有一切,也从未奢求过一切,我们只有一条鲜活的性命,卑贱的性命而已,所以,无论怎样……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不是吗?
是谁?是谁在耳边哭泣?那哭声如此的悲切,那伤痛如此莫名地啃蛀人心,让人不禁怜惜。
别哭了,别哭了……
訾槿努力地睁开眼,希望能看清眼前人,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漂浮着,不甚真切。
“小紫……”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却哽咽着。
訾槿尽力地睁大双眼,好半天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昏暗的灯下坐着一个人,还是那一身熟悉的白纱衣。虽只是个侧脸,訾槿还是看见了。那双泪洗过的眸子已红肿不堪,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他的手攥得自己的手腕生疼生疼的。
訾槿的眼底闪过一丝狂喜,她使劲地动了动被那人攥住的手。
小白猛地回头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訾槿。那双泪水洗过比琉璃珠宝还要光彩照人的眸子,闪烁着小鹿般的不安与悲切:“小紫。”他猛地扑到訾槿的身上,颤抖地趴在她的肩窝,“我怕,小紫不要,睡。”
訾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怕了,我不睡了,有小白陪着,以后我都不睡了。”
“想你,我……很想你。你怎能……狠心。”小白埋在訾槿的肩窝,不停地流泪。那泪水打湿了訾槿的衣襟,烫伤訾槿的皮肤。
“小白不哭了,我有点头晕,小白起来好吗?”
小白猛地坐起身来,泪眼都来不及擦。他谨慎地盯着訾槿的脸,一动也不敢动,眸中满满的委曲和不安。
訾槿朝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上的空位,笑问道:“一起睡吗?”
小白眼圈又红,拼命地摇了摇头。
“小白不害怕了,我没事。来吧,我也想小白了。”訾槿歪着头,虚弱地笑笑。
小白凝视着訾槿,墨玉般的眸中露出了一丝狐疑,却不敢轻举妄动。
訾槿费力地坐起身来,好笑地看着小白想伸手来搀又不敢的模样。她靠着床头,微喘着对小白露出安抚的笑容,伸出手去:“来,我帮小白脱袍子。”
小白墨玉般的眸中满满的挣扎,羽扇般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看了訾槿好一会,最后终是抵不过诱惑,小心绕开訾槿,身子一点点地倾了过去。
訾槿眼底闪过一丝得逞,轻巧地解开小白的衣扣,解到一半突然无力地垂下手去,虚弱地说道:“自己脱吧,我没力气了。”
小白一个激灵猛地坐正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訾槿,乖顺地脱下衣袍,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窝。他僵硬地躺在原处,不敢乱动,似是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訾槿一般。
訾槿嘴角上勾,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小白,我没力气了,这不舒服,我想躺着。”
小白连忙起身,怯生生地伸出手去,颤巍巍地扶着訾槿慢慢地躺了下去,然后他轻吐了一口气,僵硬地侧身躺在訾槿的身边。他那双温润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盯着訾槿,生怕眼前的人再消失了一般。
訾槿嘴角满是掩不住的笑意,欺负人的感觉就是好啊。她猛地伸出手去,一把将小白抱住:“小白,我好想你啊。”
小白一怔,瞬间红了眼眶,莹粉色的嘴唇使劲地抿着:“小紫,我怕,你的脸很白……睡得很沉……我疼,你别睡。”
訾槿闭上眼眸,嘴角挂着甜甜的笑,脸上露出满足安逸的神色。
漆黑如墨的夜,只这一袭白衣如朝阳初生穿云破雾,照进了人的心田,一步步地靠近,看到光亮,有了希望。
訾槿又朝这光亮靠了靠,她蹭了蹭小白的脸,深吸了一口气。这一身的冷香,让人静心凝神,沉溺于世,沉溺于生。
“我想小紫。”小白眼角有泪,身体轻颤反手搂住訾槿,两人面对面地躺着。
訾槿轻笑:现在知道想了,当初我想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看我?
小白见訾槿一直闭目不语,怯怯地伸出手去,以指为梳,一下一下地轻柔整理着訾槿的乱发。
訾槿舒服地轻叹一声,躺了那么长时间,头疼腰也疼,但刚才坐起身来却头晕得厉害,想来该是失血多了:是不是有点过了?
小白眸中爬上了一丝欣喜,他又朝前靠了靠,纤长柔软的手放在訾槿的腰间轻轻地揉着:“舒服点了?”
“嗯。”訾槿轻哼了一声,不自觉地放松全身。小白的手似是有魔力,只是轻轻揉着腰间,浑身仿佛被一股暖流包裹,让人舒服得只想呻吟。
“小白……”
“嗯?”
“别走了好吗?”
“好。”
訾槿猛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对面眼眉含笑的白发少年:“真的?”
小白又朝前靠靠,与訾槿脸贴着脸:“别怕,不走。”
訾槿猛地搂住小白,埋在他的颈窝,眼泪无声地滑落:再不分开了,好吗?
良久后訾槿感到身旁人身上的变化。她试探着轻吻着小白的耳根,一点点轻舔着磨擦着,滑过他的耳根,轻吻着他的脖颈以及剧烈跳动的脉搏。她伸出手,轻巧地解开了小白的里衣,手指一点点地磨擦着那凝如脂玉的肌肤。
小白脸上霞红一片,他的身子轻颤着,呼吸逐渐地急促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再訾槿身上磨蹭着。
訾槿生怕惊了他,指尖只敢在他后背磨擦着,一点点一寸寸。她的唇轻轻吻着他的红肿的眼、他长长的睫毛、他的鼻子、他的脸颊,轻舔着他的唇,一点点细细地逗弄着。小白的眸中水雾荡漾,唇半张,急速地喘息着,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小白喉间发出类似哭泣的呻吟声,他的身体颤动得厉害,一滴泪滑落眼角。
訾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小白通红的脸:“你……不喜欢吗?”
小白的身子依然微微颤动着,下身还紧紧地贴着訾槿,可他却敛下眼帘,羽扇般的睫毛遮住了他的双眸。
“你不喜欢是吗?”訾槿看着小白小心地追问道。
他不敢抬眸看向訾槿,他莹粉色的唇紧紧地抿着,眼泪随之大颗大颗地滑落。
訾槿想安慰他,却找不出什么话来,缓缓地躺了回去,仰面看着这陈旧的纱帐:有什么好说的呢?是自己轻薄了人家,本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却不想……白痴就是白痴!
“南儿知道,不会喜欢……小紫是男子。”小白的声音紧绷着。
只是轻轻的一句话,仿佛千斤重的大石狠狠地砸进訾槿的心里。她猛地坐起身来,顾不上阵阵眩晕,死死地盯着小白,很想揪起他扇他几个耳光,大声地问他:到底是你不喜欢还是那南儿不喜欢?还是你不喜欢南儿不喜欢?还是你们都不喜欢?你怕她不喜欢干嘛来找我?干嘛来看我?干嘛答应我不走了?你心里明明有人了却还要跑来招惹我!
男子!那时你不知道我是男子吗?既然知道我是男子靠那么近干什么?天天赖在我床上干什么?试图接近我干什么吗?走了又来干什么?
本来都已经能放下你了为何还要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小白抬起眼眸,眼泪婆娑地凝视着訾槿,死命地咬着下唇,眸中饱含多少说不尽的委曲。
訾槿瞳孔紧缩,猛地泄了口气,翻身躺下,抬手恶狠狠地掐了一把小白的脸:“睡吧。”
小白脸上当即出现一道青痕,眸中却爬上一丝欣喜,嘴角含着淡淡的浅笑。他的手一点点地摸索着,待找到了訾槿的手,反手紧紧握住,甜甜睡去……
清晨的空气有些微凉,未央湖的荷叶上满是露水,清雅的荷香萦绕在身边。安乐王坐在流然亭外临水石梯上,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他的手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拨弄着湖水,不知神思何处。
“王爷,锦大人回来了。”身后传来晓仆的声音。
“他们怎么样了?!”安乐王猛地回头,立即起身起步回了流然亭,而后又看了身旁的晓仆一眼,“你先下去吧。”
锦御跪在流然亭中,见晓仆走远方才抬眸说道:“王爷莫要担心,三日前他们出了皇宫,属下便让人指点皇上住进了客栈。因皇上耳力惊人,锦御不敢私自靠近,一直守在对面的楼上。夜间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屋内的说话声。次日清晨,两人便乔装出了皇城,一路朝北方山涧走去。走了两日,他们在石牌村停了下来。公子拿了皇上的金簪换了一栋草房和一些生活用具,看那样子似是要在那里定居一段时日。”
安乐王略有所思地侧目:“你起来回话吧……小哑巴的身体怎么样了?”
“从皇城到石牌村一般人最多须要走一日,皇上与公子走了两日,可见公子的身体并未大好。”锦御想了一会又说道,“属下本想给二人安排马车,但公子依然清醒又心细如发,故而属下不敢擅作主张。”
“咳咳……那村里的人……咳咳……你可有打点?”安乐王捂住胸口,抬眸问道。
“王爷放心,村里的上下锦御已暗中打点了一番,皇上和公子自是不会吃苦的。”
安乐王嘴唇苍白,慢慢地坐到石椅上:“锦御,你说得对,当初不该……本王后悔了。可我怎知道哥也学会了骗人。将我骗走,自己却潜进了未央宫,待我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锦御想了良久,方才开口问道:“锦御不明白,皇上长期神智不清,但性子一向温顺谦和,又怎会如此……”
“我回到未央宫时便见哥哭着摇着她让她起来,我本想拉开哥,可是小哑巴偏偏在这个时候醒了,她眼中满是怨恨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对哥说:带我走。……哥的眼睛一下就红了,疯一般地抱起小哑巴朝外冲,见人阻拦便毫不留情地出手,就连我……也不例外。”安乐王苦笑了一下,“锦御,你说哥都这样了,为何还是忘不了她,为何还要护她护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连我这个亲弟弟他都下得手。哥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打过我,一次也没有。”
“既然王爷已经想开,不如将实情告诉皇上,也要早日迎他们回来。如今那边,谁也接近不了,皇上护着公子对谁也不留情面。众人都不能靠近,就连锦御也必须在五丈之外,若让皇上发现了……非死既废。”
安乐王狭长的眸中隐隐生出自厌之情,嘴角的苦笑加深:“非死既废……可见哥当时还是给我留情了。锦御……晚了,晚了,就算我说了,哥清醒后也不会信了。不说咱们的计划如何的周密,单说哥现在知道他每日喝的药血是小哑巴的血……哥就算是死也不愿相信,自己一直等的人是小哑巴。他痴心等了两世,拿性命换回来的人,为了能早几日清醒过来自己却日日食她的血,催她的命,他要自己怎么信?哥本心是不愿食血治病的,但私心里又愿早日清醒,日日伴在鱼落左右,故而从来不问这血是哪里来的,因为哥从开始就知道那是人血……如今哥不清醒……又以为小哑巴是个男子,自是不会有什么的,你们且在暗中保护,莫要惊扰了他们就好。”
“过几日,皇上若清醒了,又该如何?”锦御问道。
“哥若清醒便会自动回来,哥不会让鱼落一直等着自己的……咳咳。”安乐王捂住胸口钝咳不止。
“王爷已是三日未曾休息了,王爷还须多多保重身体。皇上那里锦御会一直盯着,一有消息立即来报。”
“独孤郗徽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他可不如哥那般死心眼,他一直未和青烟同房,想来是看出了什么。那日小哑巴神智不清,又乱说话了。他怕是不会那么安分,按他的性格,既然已找回了人,第一件事不是大婚就是同房,好将名分定下。如今他不好好地在耀国准备大婚,却跑到咱们这来,想来定不会那么简单。你要多派些人手,多加留意才是。”安乐王捂住胸口,喘着粗气说道。
锦御道:“烬阳楼已派出大批人手去了月国,想来该是调查青烟是否是真的鱼落。此事查起来并非那么简单,探子报宣隆帝已将那天听到真相的人都已除去。但公子的贴身小太监却没了踪影,想来是谁先咱们一步将他藏了起来。既然有人将他藏了起来,烬阳楼想找他也不是那么简单。现在月国真正知道真相的也只有宣隆帝、訾吟风、太子、还有三皇子罢了。除非从这四人身上下手,别处是查不到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快……咳回去罢。”安乐王捂住胸口咳嗽连连。
“王爷身上的伤还是早日诊治的好,千万莫要落下病根才是。锦御先行告退。”
安乐王目送着锦御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悲色。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角滑落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