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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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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纯宫是一座并不太大的宫室,说是宫,其实也就只有一座并不算高大的殿宇,然后就是围着殿宇的前后两个院子,统共也就不到二十间房子,在整个皇宫里算是被叫做“宫”的建筑中算是比较小的建筑群,甚至并不比徐绍在朔州时居住的那个院子大,只是房子更高一些罢了。
但青果对这个院子已经相当满意了,她在后院里看了一会儿小池塘里的鲤鱼,快活地跑回到唐涵的房间里,对着唐涵喊道:“唐郎唐郎,后头的小池塘里锦鲤好漂亮,有那么那么一大群!!”她伸出手来,试图比划出一个大圆来,可抬头看到唐涵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有些泄气地放下手来。
青果来到唐涵身边已经大半年了,她原本就已经有十二三岁了,过去因为发育的有些晚,再加上营养不是很好,看着就完全是小孩子的样子,可这大半年,她的饮食上了一个台阶,发育期也终于姗姗而来,此时只怕认识她多年的同村乡亲看到她,都未必能认得出她来!青果的个子长了两寸多,堪堪到了唐涵的下巴,原本枯黄粗糙的皮肤如今细腻雪白,而那头毛糙的黄毛如今也被梳的整整齐齐,在头顶盘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百合髻,上头簪了几朵娇艳的相生花。青果长得很像青梅,一样的瓜子脸丹凤眼,十分的漂亮,只是青梅的眼梢是微微吊起的,显得有些厉害,而青果的眼睛却并没有这个特点,眉毛也要比青梅的眉毛细一些弯一些,看着少了几分厉害,多了几分柔弱。
此时青果的眉毛喂喂皱起,有些无措地看向正在发呆的唐涵,她试探着轻轻又喊了一声唐涵,唐涵没有反应,她又叫了一声,唐涵如梦方醒地抬头看向她:“青果,有事儿么?”
青果小声说:“唐郎,你要不要跟我去后院看锦鲤?池子里有好多呢!”
唐涵笑了笑,却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应下来,而是轻轻摇了摇头:“喜欢的话,你就去看,我想静静。”
青果走到唐涵跟前,伸出手来拽他的袖子:“唐郎,你都静了一早上了!好歹也到院子里转转,那锦鲤很大的!花纹特别漂亮,比王府那边的好看多了!”
唐涵摇了摇头:“好了!你自己去玩吧,要是实在闷得慌,就出去转转——”唐涵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主意:“算了,你不要出去了,喜欢看鱼就去看鱼,找别的宫女问问宫里的规矩也行,不要到处乱走。”
唐涵说罢,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康儿!”
青果看唐涵要出去,张嘴想要说我陪你,可话到嘴边,到底没勇气说出来,只能眼见着唐涵走出了房间。
唐涵走到昭纯宫的门口,便有个三十上下的太监迎了过来:“唐公子要出去么?”
唐涵认得这是昭纯宫的管事太监柳永德,他昨日一进宫便接了旨意被引到这里,当时这太监曾经自我介绍过,负责昭纯宫各项事务的柳永德,正五品的内给事,说起来倒是比唐涵这个无名无分的小男宠更体面些。其实若不是因为徐翰的后宫实在空虚,应该轮不到让一个五品内给事太监来侍奉唐涵,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十个负责内给事太监一大半都是闲着的:可不是要闲着么?内给事们是干嘛的?皇后大朝的时候负责宣召,还有负责给宫人们按品秩分配四季宫人衣服费用等等……徐翰压根就没有皇后,宫人们在他登基以后的这两三个月里也少了大半,更别说少的可怜的主人了:整个皇宫,一个皇帝一个太子,一个太妃,还有一个妃子一个鲁王——这两位昨天才来,一群内给事闲的要死,所以柳永德对于自己被分配到昭纯宫侍奉太子的男宠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太子一共就那么一个婕妤一个男宠,要说唐涵身份不体面,他一个身体残缺的太监又体面到哪里去?至少到了唐涵这里,不用担心哪天皇帝突发奇遣散太监把他给遣散出去:这可不是不可能的!宫里头现在主子太少宫女太监太多,徐太贵妃这几日正跟皇帝商量削减后宫人手减小开支的事情的,能够被派到唐涵身边,总比被遣散的强:年初才升任内给事的柳永德可从来没想过三十岁就退休。、
唐涵在这个有品级的太监面前也不敢托大,赶紧冲柳永德笑了笑:“柳给事,我想去看看康儿,嗯,我是说大郎,你能带我过去么?”
柳永德原本见唐涵心事重重地往外走,是有些头疼的,这会儿听说唐涵要去看太子的儿子,顿时松了口气:他本来担心唐涵想去找太子,现在一看,这位倒是不蠢!知道这个时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会子去关心关心皇长孙可比去忙不迭地去缠着太子靠谱多了!
想到此处柳永德十分干脆地答道:“大郎在衍庆宫,离这里不远,天气热,公子稍候,我让人备车过去!”
唐涵赶紧摆了摆手:“不用了,在宫里我哪里有坐车的道理?反正也不远,走着就过去了!”
柳永德见唐涵知道分寸,心里头越发觉得妥帖,他笑道:“咱们宫里便有一个驾夫两个轿夫,公子乘车或是坐轿并不算逾越。不过公子若想看看沿途的风景,那走着去也好,慢慢走,一刻钟也就到了。若是着急,那就还是备车的好。”
唐涵道:“我没什么可急的!慢慢走过去便好。只是要烦劳柳给事带路了,我正好有许多事情要请教您。”
柳永德笑道:“不敢当。”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领着唐涵朝衍庆宫走去。
此时已经是夏末秋初,中午依然有几分暑气,早晚却已经有点凉爽了。此时是巳时中,太阳半悬在天上,早没了一两个月前的威力,可即便如此,唐涵走了几步,额头上也见了汗:朔州是山区,就算是三伏天,早晚照样很凉快,并不比现在热多少……所以柳永德感觉的“不太晒”,在唐涵来看已经是相当热了。
柳永德察言观色,忙引了唐涵朝有树荫的小路上走去:“虽然快立秋了,可这日头还是毒了些,是奴婢想的不周全了,该给公子撑把伞的!”
唐涵笑了笑:“哪里就这么金贵了!”他走了几步,到底有些忍不住,轻声问柳永德:“太子……这阵子可好?”
柳永德笑道:“太子身体康健,只是事务繁忙了些。”
唐涵低头看看脚下的鹅卵石:“做太子,自然事要忙的。我听说胡统领的女儿如今做了太子殿下的婕妤?”
柳永德心道这唐公子果然还是沉不住气的,但这问题避无可避,他也只能答是,但还是赶紧加了一句:“太子繁忙,未曾在胡婕妤处过过夜。”
唐涵嗯了一声,并没有再问,柳永德在心里默默地擦了把冷汗:太子是没去胡婕妤那里过夜,可是却勾搭上了个孟三郎!早听闻太子殿下曾为这位唐公子立志不娶,甚至当日为了他抗旨,为了他暴打了天使……可那又如何呢?今日不同以往,胡婕妤只是一个开始,这天底下哪里有不娶妻的太子?等太子做了皇帝,那更是要广纳妃嫔的!再说就算太子没做太子,昔日年少时的荒唐心思又能维持几日?他当初来开封才几天啊,便跟定国公家的小公子打得火热,哦,对,现在那位已经是定国公了!这么一想,柳永德便有些同情唐涵:昔日海誓山盟情比金坚,可一转眼,心上人便左拥右抱,转眼间就要妻妾成群了!
唐涵却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心里头乱的厉害,只是并不是想柳永德想的那样担心失去徐绍的宠爱——宠爱什么的,他从来没有稀罕过,无论是过去的徐绍,还是现在的这个徐绍,曾经给与他的,都是真真正正的爱,而不是“宠爱”这种东西。只是前者早已经化作一缕幽魂,后者的爱被他自己给磨光了,今日今时,他唐涵便是再糊涂,也不至于自以为是到认为还能与徐绍从头再来——
“我早就把他放下了!”唐涵这样想着,然后他看到了迎面行来的车驾。
那是一队打着黄罗伞的仪仗,人并不多,也就是十几个人,前头骑兵开道,骑兵走得很慢,因为后头的马车走的很慢,而这是一辆有着宽大座椅的马车,马车由两匹马拉着,座位周围并没有车壁,只在车上头撑了一把硕大的伞盖,唐涵不知道这种马车该叫做什么,却认识车上的人,那张熟悉的脸啊!网也忘不掉!
唐涵正要再努力看得清楚一点,却听到柳咏德在他身后焦急地低吼:“公子,快跪下!”但他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然后他觉得自己的后衣襟被狠狠地朝下拽去,却是已经跪下的柳永德在他背后焦急地拽了他的一角。
唐涵愣了一下,慢慢地跪倒在地,垂下了头,然后他听到了那个他每每会在梦中听到的声音:“是阿涵么?你这是要去看康儿么?”
那声音笑吟吟的,一如他过往与唐涵谈笑时的语气,纵是唐涵告诉过自己无数次“过去了,都过去了!”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泪腺里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转,他死命地睁大眼睛,努力地把眼泪憋回去,然后他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好了,起来吧,你在我面前,用不着这么多礼!”那声音透着亲昵,可落在唐涵的耳朵里,却犹如一盆冰水落到他的头上:耳鬓厮磨了那么久,他对徐绍是相当了解的:昔日徐绍爱极了他时,虽忍让他,却也会与他争执与他辩白……后来被他闹了几次,徐绍便得过且过不再计较,再然后,便是干干脆脆地与他说两人缘分已尽,再没有以后——
而此时徐绍这亲昵的态度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当然是为了,让他唐涵在这宫闱之中,不至于寸步难行,不至于被人欺负作践啊!
唐涵太了解徐绍了,天性善良的徐绍,优柔寡断的徐绍,与世无争的许少,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徐绍……
唐涵知道徐绍会变,但他又希望徐绍不会变,他并不奢望能够与徐绍再续前缘,可此时此刻他听着徐绍那一如往昔的温柔声音,他还是有些恍惚:自己,当日的心是有多硬,才会把这样一个人,生生地从身边推开?
车架已经停下了,唐涵抬起头来,而身身后的柳永德已经忙不迭地跑来搀扶他站起来,唐涵有些跑神,这当口,他却忍不住想:自己的膝盖一定跪脏了吧?自己一定,一定很狼狈吧?
他仓皇地抬起头来,那个他以为能够放下,却无数次走到他梦中,让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的男人,怎么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比起几个月前,徐绍似乎黑了一些,脸也瘦了不少……或许也长高了?他坐在那奇怪的马车,让唐涵看不清他的个头,却能看得出他的肩膀似乎宽了些。
这些天,唐涵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想象过自己与徐绍重逢的场景,他也知道自己再次面对徐绍的时候,会是天上地下君臣有别,但他没想到这样的场景来的是这样的突然。
他呆呆地看着徐绍,然后忽然意识到,比徐绍的外形变化更大的,是他的气质。
那是什么样的气质呢?大概是,太子的气质?那种气质并非来源于他那身五龙朝服,也不是来源于他额前垂着的红缨白珠的九旒,他只是坐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笑,甚至笑容也一如几个月前那般温暖,
可唐涵还是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那么的陌生。
他身上散发的,是知晓自己掌握着可以对天下人生杀予夺的权利之后的威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纵是一如往昔地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但终归,是不一样了。
徐绍并没有再跟唐涵多聊些什么,简单地问了唐涵几句不疼不痒的话,便解释道:“我要去看望父皇,改日再去昭纯宫看你,你缺什么尽管跟柳永德说,让他去领。有什么为难的事儿让人给我传个话就是了。我方才才从康儿那里出来,他吃了东西正醒着,你要去看他便赶快去吧!”
徐绍的车驾再次缓缓前行,唐涵站在路上,看着那马车越走越远,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当日徐绍离开朔州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他远去。那时候,蜿蜒的车队消失在路的转弯处,他回到房里恸哭了一场。然而即便是那个时候,他与徐绍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没有现在这般的远。
尽管徐绍温柔的声音犹如还在耳边,而柳永德欣喜的念叨声正在唐涵耳边缭绕,可唐涵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一个事实:他和他,真的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