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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今夕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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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刚刚黑下来,气温还低得要命,他的兴致却是难得地好。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坛庆国九夕酿独自喝到半酣,他突发奇想,披了披风,提着酒壶,踏雪出去找阿选一同喝酒。
不知道是不是年节放假、官员都回领地度假的缘故,白圭宫静悄悄的,仿佛成了无人的世界,没有人声,殿堂楼阁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寂静中。他一个人走着,就连远远的冬鸟从树枝上飞起扇动翅膀的声音,风吹着檐角铃铛金属片相撞发出的声音,踏在雪上发出的那细微而脆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先去了外殿旁边的朝房长明堂,那里是专门供臣子休息等待上朝的地方。除了王的卧室之外,整个白圭宫的地龙恐怕就属这里火烧得最旺、屋里最暖和。
他知道,天气最冷的时候,不管有事没事,阿选总喜欢跑到朝房里窝着。空闲的时候,他自己偶而也会跑去找阿选,两个人在朝房里用下下棋聊聊天也能消磨一整天时光。外面飘着雪,火炉上温着的酒散发出芬馥醉人的酒香,温暖的空气里只有片言只语和落子时的轻响,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差不多都能忘了自己是禁军将军。
不过,这种时候,阿选通常都会走神。两个人要是在下棋,常常他下完一步后半天不见对方落子;抬头一看,阿选正看着窗外的纷纷扬扬落下的雪发呆,大声喊他他才会回过神来,转过头冲他没头没脑地笑着。
“戴真是被天帝抛弃的国家呀。”
“你又来了……被天帝抛弃又怎样,我们不抛弃不就行了?落子吧你。”……
“阿选,你在吗?”
他提高声音问着,推开朝房的门。屋子是冰冷的,灯是黑的,影子是灰的,温酒的炉子是冰的,房里一个人也没有。风刮进房子里,将不知道是谁很久之前放在这里桌子上的棋谱吹得书页啪啦作响。
“不在呀!”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之后哑然失笑了。
他差点忘了,既然都已经冬休,臣子们都不上朝,朝房也不会烧地龙。
厌恶寒冷到了固执地步的阿选,自然也不会前来。
他从外殿拐出来,去了西园。这里的夜晚最安静。一旦宫中开始举办没完没了又推脱不掉的宴会,他通常会找个借口溜出来,跑到园林最深处让云海的涛声洗洗耳朵。云海下鸿基的灯光也很美。
他在的地方通常人迹罕至几近隐秘,但是几乎每次在他后面溜出宫廷的阿选都能毫不费力找到他。
“怪了,怎么每次你都知道我在哪里啊?”
“野狗的话,每次不都躲到差不多的地方么?”提着偷出来的酒,阿选带着一脸无害的微笑这样说。
两个人会彼此笑骂一阵子。推推攮攮中无意用上了武艺。之后两人因为主上干的某件蠢事一起笑得不可开交,或者一起嘲弄冢宰对付他们的失败伎俩。笑声之后突然是静默,只有云海连绵的涛声和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他拿出了埙,半心半意地吹了几个调子,阿选嘴边含着笑,手里的篪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轻轻打着节拍。
园子里也静悄悄的。年节将至,奚和奄也都放了假,园中小道上的雪没有人扫,他只听见自己涉雪前行的声音。他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在园子里找了几圈,阿选常去的那些地方都去看过了。亭子里是空的,云海前的悬崖是空的,假山后也没有人影,没有树叶的乔木遮不住什么。来来回回都不见人。
“阿选?”他提高声音喊着。没有人回答他。
树木叶子早已经落光,玉树琼花银装素裹在夜色下虽然漂亮得很,但是不再有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就连涛声也听不到,仿佛云海已经在严寒中凝结。周围都是寒气般弥漫的寂静。
他有点失望地走回到园子门口,却突然看见雪地上印着一行军靴的足迹;大小和步幅,似乎正是阿选留下的。他兴高采烈地急忙循着足迹找去,绕过亭子,穿过假山,末了却转了一个大圈子又走回来园门口。他迷惑不解了一阵子,之后突然恍然大悟,再次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差点忘了,那与阿选相似的足迹不就是自己走进园子的时候留下的吗。
他还是一个人在兜圈啊。
园子里也不在,那么难道是在家中?他疑惑着,朝着坐落在内朝的禁军将军府走去。
阿选的宅邸是作出决定和产生秘密的地方。黑夜里,他穿着便装独自前来,只要用马鞭轻轻扣几下下禁军右将军府后侧那扇小门,隔了一阵子,就会有人来开门。他一路穿过庭院走进书房,穿着正装的阿选就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桌子上摊着文书,茶水已经微凉,火炉中的炭噼啪响着,烛光照亮他们的脸庞,阿选微微皱着眉头,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而他则毫不在意地笑着,拍着阿选的肩膀。
“这次看看又有什么好戏可以瞧。上次你部下去镇压的文州那帮土匪怎么样了?还有军队过冬的粮食问题……”
他们话语在空气中泛开涟漪,会在明日的朝堂上掀起百丈波涛。夜色深沉,风波险恶,人心难测,可是他们在这里,偶而大笑,胸中的天空万里无云,目光被未来照得如此明亮通彻。
他连敲了好几十下门都没有人来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仔细看看,这扇门的门钉也脱落了,满是锈迹的门闩上面落满了白雪,稍微推一下,老化的合页吱呀叫得怪凄惨,也没人来管理修整一下。门上连灯笼都没有挂,感觉上,简直像这座宅邸也变空宅了呢。
“阿选,阿选!”
他大声喊着,又不耐烦地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人来。依旧是一片寂静。
有点冰凉落在眉心。
他抬头看,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了。
算了,他心里叹了口气。
他差点忘了,阿选没有什么家人,也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他走掉的话,也无人来看管他的宅邸。
这座房子,怎么会不空呢。
回正寝的路上还是没有什么人。难道所有人都跑光了吗,他有点疑惑地想,或者都躲在屋子里呢?就连以往那些一到年节就忙着四处活动送礼的马屁官员们也不见半个人影,他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都找不到。
雪中想了半天,阿选会不会在兽厩那边的校场偷偷练剑呢。他冒着逐渐大起来的雪朝那边走去。
王师将军们的兽厩前有一个小校场,将军和师帅们通常就会在这里活动活动筋骨,练练兵器,进行点到为止的比武。他和阿选通常都是校场上的焦点,不愧是双壁呀,连武艺都是一般好呢,时常有人这样赞叹着说。这个时候,他和阿选都会苦笑着看着彼此。被传为美谈的是双壁之间的针锋相对的剑法比试,但实际上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招了。因为与延王的一战,他剑豪的声名在整个常世日渐隆盛;在那之后,曾与他剑法难分高下的阿选却放弃了剑,改练长枪。
“偶而我们也再来比比剑吧,”技痒难耐的时候,他这样对阿选说。
“算了吧,”阿选不置可否地笑着,“你可是常世第二呢。”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喂喂,别人这样说算是恭维,你这样说可就是在讽刺我了啊。……”
“算了吧,我早就忘了怎么拿剑了……”阿选依旧是笑着。
但他知道阿选在撒谎。
身手不错的同僚们拔剑比试时,他见过旁观的阿选眼里的神采和火光;刀剑相撞发出金刚石般脆音时,他见过阿选那仿佛猛兽听到猎物嘶鸣时的警觉神情;他也见过,以为半夜没有人看到的时候,阿选曾独自到校场上来,拔出佩剑,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与风相斗,与雪共舞。
他挥剑的动作还是那样凌厉又优美,他知道,他依旧和自己难分高下。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阿选要撒谎,而他自己明明了解,却又不肯点破呢?……
是他没有想象中那样坦荡正直,还是阿选没有想象中那样冷静坚定呢。
兽厩是空的,校场也是空的。也许阿选曾经来过,但雪又下得大了,将他曾经留下的痕迹,在雪上练剑时踏出的足印,全部都掩盖。
他看着无人的校场发了一阵呆,雪不停地落下来,落到他的肩上头上。末了,他叹了口气,提着酒壶转身离去。
他差点忘了,现在正是太平盛世,就连将军们都忘记了如何使剑呢。
阿选这次,大概是真的把剑给封掉了吧。
布满水晶的庭园,空荡荡的仁重殿,白色墙壁和柱子的长长走廊,大门紧闭的长乐殿,朝着云海的露台。哪里都找不见阿选的人影。那个人曾出现过的地方,现在都是一片荒凉的寂静。风静止了,雪落下的声音如此空洞。一路上,他依旧没有遇到人。他觉得,走在这空寂的王宫里,简直和走在故乡那无边无际的无人雪原上没有什么区别。
天愈发黑了。
仿佛是魔法般,白圭宫的灯火明明无人照管,却还是一盏盏亮了起来,在寂静的宫殿中,照亮飘零的雪花。但是他没空去思考这个奇怪的现象。
阿选,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他最后走到了大殿前的广场上。这里正是鸿基山那马蹄形的岛湾所环抱着的地方。宫殿和广场都是一色的银白,依旧是无人的安静。
他踏上台阶,远远就看见一个背对着自己的黑色人影孤零零地静静伫立在广场上,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飘落的雪花遮挡了视线,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麒麟。
终于能找到一个人问问了,他高兴地想着,走上广场,他大步朝泰麒走去,一边大声喊道:“蒿里,你有没有看见阿——”
他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少年外表的黑麒麟转过身来,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主上?”他轻声问。
寂静突然被喧嚣冲破,方才还明明没有人的广场,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堆堆黑压压的人,朝臣,将军,士兵,百姓,几百个人的声音带着节日之前欢笑的余音,在他耳边熙熙攘攘响着。喊着“主上”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围了过来。
原来一直都是有人的,只是自己一直没有看见吗。
他静静地站在当地,仰头看着天空。世界沉默着,梦幻般悠然及美丽的雪,从天空上旋转着不停地飘落下来。
时间像水晶般层层分离。
他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大雪。
地面上是血流成河的惨烈厮杀,在这广场上,大火吞没着殿堂,他仰头看天空,那旋转着飘下来的雪花,却依旧是梦幻般的宁静悠然,及无动于衷的美丽。
“你知道吗,我有多么希望自己能出生在蓬莱,或者昆仑。”阿选抬起脸来,微笑着看着他这样说。血流过他的嘴角。
那是阿选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可能只是在表达某种远离所憎恨的世界的期望;又或者,阿选只是想说,在那个没有神仙的世界里,人们便不会让心中的恶魔吞噬自己。
然而无论如何,阿选真正想要让他了解的想法,想要传达给他的思想,他的理由和梦想,这些事情,他都再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他来不及问他理由,戴国积攒了十年的怨愤却急不可待。
下一秒钟,他便举起手中已经断了一半的寒玉,斩下了阿选的头颅。
他喘息着,提起那颗黑发的头颅,展示给巨大台阶下成千上万伤痕累累的士兵们看。震天的欢呼响起,他血色战旗后那成千上万战士的魂灵在他身后怒吼咆哮。
夜色中,黑发蔓延过阿选白皙的面孔,那张脸有一半被火光照亮,脖颈中流出的血从胳膊一直流到他的脸上,依旧是温热的。恍惚中依旧是多年前的春天,王朝远去,阳光照在他们两个人微笑的脸上。
周围的朝臣们围住他,热烈地七嘴八舌说着什么。笑容消融冰雪,乱七八糟的足印碾压思考。
“主上?”泰麒走近前来,又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他伸手揽住少年的肩膀。
“没有什么。”
微微地苦笑着,扬起头,放眼望去,他看着自己吵闹而快活的国度和人民,自己雄心勃勃的中兴王朝。
他差点忘了。
八十年前,他已经亲手埋葬阿选。
九十年前,戴国的内乱已经结束。
一百年前,他已经不再是禁军将军。
而记忆和现实层层重叠,昨日和今日遥遥相望,手指间流出的沙不能成为纪念,他差点忘了,在比这更久远、更漫长的年代之前,在几千几万个白昼和夜晚之前,在第一滴眼泪流下来之前,在血和钢铁融为一体之前,在这故事开始之前,
乍骁宗和丈阿选,早已经不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