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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没有然后 ...

  •   『“对了,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我棋艺很差。但偶尔也会赢。赢了就一定偷一个棋子。已经收集了八十多个了吧。”
      “然后呢?”』

      他很冷静地落子。
      坐在前面的大臣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棋盘上黑白交错,明眼人都看得出胜负已定。
      “臣告负。”大臣擦汗,拱手。“主上的棋真是下得越来越好了。”
      他一笑,依旧是毫不在意的表情,挥了挥手。大臣用受惊的眼神不安地瞄他一眼,猫一样惶急地告退了。
      四周一片寂静。
      他从容地从棋盘上摘下一颗棋子。
      “七十七……”
      七十七,这是他至今为止在对弈中赢过别人的次数。这个数目不算高,如果考虑他下棋的年月和与人对弈的总次数的话。实际上直到现在他都还是输多胜少,就连他那头笨蛋麒麟,也可以轻易把他杀个落花流水。
      不过他总是在进步的。
      只要时间够长,无论是谁,做什么事情,慢慢总是可以有进步的。
      就像他,刚到这边的时候,杀个十局二十局中赢不了别人一局,而到了现在,五局中总能赢上一次了。
      “快了啊——”他握着质地上乘的冰凉棋子,嘴角弯出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意味的微笑,“快了啊……”
      快什么了呢?

      雁国形势一片大好。三百年的盛世。又是丰收。又是欢庆。遍地黄金。歌舞升平。人人开怀。在云海上,玄英宫,露台上,延王小松尚隆站起来,带着古怪的笑意,掀翻了棋盘。扰碎一个小宇宙。黑子白子丁丁零零,落满一地。黑子数九十九,白子数八十八,他手中握着的,不知是黑是白,已经七十七。
      已经七十七。

      第一座山是十年之山。君王的敌人,名为环境。是嘲笑着的大臣,怀疑着的百姓,陌生的宫殿,心怀叵测的叛逆者。说句酸话,只要君王的意志足够坚强,或是靠与麒麟之间的无敌主从爱,就可以翻过去。
      他的脸皮够厚,他的麒麟也够缺乏神经。他有运气,天意无敌,斡由的虚荣还及不上对手的资格。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很难说。就像下过雪的第二天,从融化的冰雪里,迎着冰冷的太阳,寒气会慢慢地,一丝丝地渗透到空气中去。躲都躲不掉。
      深夜中,他持着烛火,在玄英宫深处历代延王的画像前面走来走去。他看着那些变黄的面孔。枭王。宣纸上留存的容貌如此温柔俊美,笑容平静,眼睛深黑,看不出一点残暴戾气,谁能猜出画像之时的他已经让雁国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枭王治世三百一十二年。
      他已经治世三百一十一年。
      每一个面孔都温柔俊美。每个君王都是滅王。

      第二座山是死之山。君王的敌人,名为人生。『自己熟悉的人都逐渐死去,只有自己还在不知止境的活着,花费了“一生”的岁月,终于做到的事和没有完成的事。此时,或回忆过去涌起强烈的虚无感,或遥望未来感到恐惧。』战胜死亡和回忆,找到支持下去的理由,才能继续走下去。
      作为小松三郎尚隆的他,已经在濑户内海死过一次。之后的延王尚隆,反正都已经死过了一遍了,就可以不用在乎什么束缚,什么人生。
      何况他还要守着诺言。

      他还是时常出宫,但每次出去的时间不超过半天。
      朱衡他们先前还高兴,末了便开始觉得有点不对。这个人满脸兴奋地溜出去,不到半天又回来,脸上莫名其妙地,依旧溢满笑意。
      那笑意不正常……也许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正常。
      他期待什么没有得到?看什么开始厌倦?发现了任何人的笑脸都是一样的吗?看到了始终无力改变的事情?还是觉察了冬天毕竟要来的,无论春夏有多么长……?
      然后他竟然一年都没有再出宫,眼神冷静得几乎令追逼三人组开始惶恐。

      『“而且毫无原因的这么做,绝对是。没有什么理由,某天突然想,那样也不错啊。……”』

      表面上一切都还正常。三百年的盛世。又是丰收。又是欢庆。遍地黄金。歌舞升平。人人开怀。妖魔和荒芜连影子都没有。百姓自然安乐,官僚也很勤勉,麒麟也很健康。
      君主呢?
      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噢!已经八十。
      快了快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连六太都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他走。
      “不愧是麒麟啊,”他这样想着,大笑着起身,再去找人下棋。

      第三座山是三百年之山。『此时倒坏的王朝,大都倒坏得极为悲惨。至此为止为人称颂的明君,突然变成暴君,虐杀人民,使国土荒芜。』
      然而为什么会发生这个样子的事情呢?
      没有仇恨,只有厌恶。
      没有欢喜,只有遗忘。
      找不到原因,只有结果。
      第三座山是怀疑之山。是阴翳之山。是生之山,是死之山。是恶魔之山,是神之山。是荼靡之山,是梦醒之山。是愤怒之山,是丢弃绝望之山。是狂笑之山,是痛哭之山。
      君王的敌人,名为自己。
      谁能战胜自己?战胜了自己,倒下的是谁?
      谁为他伸出双手?
      没有谁。大臣。麒麟。百姓。人人远远躲开。没有人能伸出双手。
      谁给予他一个理由以供救赎?
      没有理由。生死。诺言。永恒。一切无比圆满。没有理由可供救赎。

      一切不过是突然之间……他睁开眼睛,孤身一人,满眼的重峦叠嶂。

      他开始反反复复梦见从前。准确地说,是他还在蓬莱时候的往事。从出生,少年,青年,然后是大战。
      无数的面孔飘来飘去,他自己都惊诧,已经早就忘却了的容貌,梦里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大海和船。男人和女人。父亲说:“你要做有修养的人。”正妻生下的小孩百日那天,他去找了游女。有渔夫苍老的手,递了一个鸟蛋给他。血粘在刀上。有人在哭。风吹在脸上是湿嗒嗒的,添一添,咸得要命,像泪。
      他醒过来,躺在玄英宫中唯一没有招待过女客的那张大床上皱着眉头,天慢慢亮起来。藏在床下的八十颗棋子,有生命般骚动起来,敲他脑袋和脊椎骨,硌得慌。
      他问自己:“快疯了吗?”
      又笑着解嘲:“能问就说明还算正常。”
      之后恍然大悟:“他们在等着我罢!”
      记忆从黑暗中伸出无数的苍白小手,拉住他墨黑的头发,舒展的手脚,这具坚韧的皮囊。
      “我已经活了三百年了……”
      “快了快了。”
      八十颗棋子在他身下跃动起舞,每一个棋子用一百万个死灵的声音喧哗。

      『雁国的沉没,必定是延王有了那个念头……』

      并没有人察觉他的意图,可是人人都开始害怕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可是所有人都开始拒绝与他下棋。所有人都开始躲着他。
      喂喂,你们那叫什么眼神啊。
      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找到躲在花园里的六太。
      “跟我下棋!”他的口气不容反驳。
      “谁要跟你下!”麒麟大声反对,眼神深处那是什么,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怪物吧。
      “你不是很喜欢和我下么?反正总是我输的。”
      “偶而你也会赢啊!”麒麟辩驳着,紫色的眼瞳张大了。他不晓得是不是拉他用力过猛。
      但那紫瞳里反映出来的,的确是恐惧。真真切切的恐惧。
      哈!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没有不死的王朝』

      “下棋这种东西,一般来说靠的是智慧,是谋略,是耐心,不过有的时候,运气也很重要哦。”
      他这样对坐在棋盘对面的小官说。无辜的文吏,新来乍到,不晓得整个玄英宫里就他最好欺负最好拒绝,君王要他下棋,他不得不从。可怜的,紧张得脸都白了。
      仰或是吓得?
      “有的人嘛,虽然自己不觉得,习惯了接二连三的好运气这种事情是没有的,人一定会越来越惴惴不安,越来越害怕,觉得迟早有一天啊,好运气总是会用完。这一天总是不来,甚至就会开始莫名其妙觉得生气呢。……”
      哐当一声,凳子翻了,小官吏跪倒在地,全身颤抖:“臣……臣不敢……”
      他丝毫不理会。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清脆的一声。
      “认输吧!你的大龙完蛋了。”

      『没有永远的东西』

      八十一,八十二。
      云海下,雁国形势一片大好。三百年的盛世。又是丰收。又是欢庆。遍地黄金。歌舞升平。人人开怀。在云海上,玄英宫,寂静的恐慌笼罩殿堂和走廊。他延王尚隆一如既往哼着小调没形象地晃荡晃荡走,影子里有人悄声耳语——
      不可以被延王碰到哦。
      为什么不可以?
      被他抓住了就要陪他下棋。
      为什么不能陪他下棋?
      因为已经八十二了…………
      已经八十二了…………

      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恐惧什么,为什么恐惧。强颜欢笑,一切正常。
      就是……不过是赢棋的次数而已,紧张什么。一切正常。
      还是没有人迎着他走来。

      『“但是以那个执拗,即断即决也是不可能的——是啊,大概会打赌。以天为对手打一场赌。比如任性的赌和不常见面的人遇上一百次。命不好没有遇到的话就是天的胜利。遇到的话天就输了。……要干的话,就会做到底。”』

      他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陪他下棋的人了。
      玄英宫静悄悄。怪异的静默,好像暴雨前透着暗蓝色调的大块大块安静的厚云,慢吞吞地吞噬天空。
      他打开门往里瞧。书案上放着整齐的文书,文书上烙着整齐的影子。无谋的人哪里去了?
      “喂,猪突!!”他朝着天官府喊,“今天我有很乖上朝,也有批奏章,我有一年零十八天不曾缺勤了,所以你干嘛不陪我下棋?你怕什么?!”
      没有人吱声。连鸟都静悄悄的。
      他去找六太。仁重殿不在。花园里不在。小家伙溜得人影全无,连使令都一个个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一样。
      走廊里只有他的脚步在响。
      “喂!”他叫,“谁陪我下棋解解闷嘛。”
      整座玄英宫都死了。侍女,武将,文官大臣,都哪里去了?
      “喂!!”
      只有他的影子在他身后张牙舞爪。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他藏在床下的八十二颗棋子一起跳动。躁动不安。好像祭典要来了一样不耐烦。
      “喂!!!”

      天黑了。
      他生气了。
      提着灯笼,他大步流星在玄英宫里巡游。他走过枭王的画像,对方和蔼可亲地笑,脑袋好像要伸出画外来。
      “你们谁来陪我下棋!”
      全部的先王都在笑,眼眯眯地笑,脑袋好像要伸出画外来。可是他们全不言声,看着他一个人气急败坏。
      “谁来陪我下棋?!”
      他喊。
      好像有人慌慌张张躲进黑影。他跑过去,原来只是谁养的猫。
      他仰头。
      天空一片昏暗。连星星都躲起来了。苍穹是巨大的有形体的寂静,水晶一般包裹着他。孤独的,讪笑着的,嘲弄着自己的,站在黄泉前的君王。
      “谁……”
      他有气无力地嘀咕,几乎有些沮丧。灯笼里的火狂暴地噼啪作响。
      “我来陪你下棋。”
      有人在他身后悄悄说。
      他大喜过望,回头一看,却瞬间浑身冰凉。灯笼差点掉在地上。
      黑子白子丁丁零零,落满一地。黑子数九十九,白子数八十八,他看着的是谁,谁又看着他?

      『——为什么王朝为死亡呢?利广考虑到。得到天意登基的王为什么会失道呢?王真的没有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吗?没有注意到的话,最初会知道正道吗?那样的人会得到天意吗?有一瞬间明知错了,还是走入歧途。
      从过去的事例来看可以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入错路。但是,如同想不出自己的死期,也很难想象走入错路时的心情。那个为什么会发生,怎样才能阻止呢?……』
      『……利广没想过送风汉出发,明天就睡到中午吧。奏和雁走运的话,不知何时又会见面了。
      “总之,我先说了‘路上小心’哦。”
      利广说着走向房间。背后传来风汉的声音:
      “对了,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
      利广回过头,风汉凭着栏杆,笑着。
      “我棋艺很差。但偶尔也会赢。赢了就一定偷一个棋子。已经收集了八十多个了吧。”
      利广站直身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确实数到八十三来着。然后就糊涂了。”』
      自称为风汉的男人,就这样爽朗笑着。
      最后一次,他赢的到底是谁呢。

      更鼓远远响起,尚隆坐在残局前,手里握着他的第八十三颗棋子。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男人,手里握着太刀,身上是沾满血污的盔甲。墨黑的头发散了,披落在肩头,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一抹微笑歪歪斜斜,映在烟火熏黑的面庞上。
      三百年前那个年轻的海盗,浑身血迹,笑着坐在玄英宫中的棋盘前,看着三百年后和自己对弈的自己。
      小松尚隆看着小松尚隆。
      “就是这样而已吗……?”
      “就是这样而已呀。”他的鬼魂微笑着回答他。
      延王瞪着葬身濑户内海的鬼魂。
      “搞什么,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吗?三百年后的我下棋的水准当然比三百年前的我好了,就算赢了,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的鬼魂咧嘴冲他笑。
      “你也知道这个理所当然啊!”
      他没了脾气。
      “……感觉被骗了一样。”
      “别生气嘛!”那个鬼魂带着诡秘的笑容凑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无所谓时间的,不过,我还认得下棋下得比你好太多的人哦。” ……

      『利广不由笑了出来。
      “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呢。没人收拾的话,还在卧室的某处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两百年前吧。”
      风汉笑着回答,转身继续往房间走去。
      “那么”,越过肩头,利广悠闲的笑着回答,“去死吧。”』

      有山,有大泽,有天空,有海洋,有眼泪,有微笑,有血肉,有钢铁,有梦幻,有死亡,有开始,有结束。有跌到谷地,有荆棘满路。有影子身后低语,有阳光照见苍凉。有过去苦苦相逼,有自觉笑着回首。有找到回头路慢慢下坠,有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酒斟时须满十分。
      延王小松尚隆,治世五百三十年。
      依然下得一手臭棋。

      ——————————

      『』内所引文字,皆出自《归山》(translated by fountz)。
      很明白真正的尚隆一定只是稀里糊涂就忘了数下去而已。单纯半夜写了吓自己的。

      狗尾

      玄英宫的下午,阳光洒了一地。
      “……喂,我说,你有没有见过我的那些棋子啊?”尚隆在屋子里他那一堆新的旧的别人送他的所谓定情信物中东翻西翻,东寻西找。“我记得好像是放在这边的,哪里去了呢?”
      “什么棋子啊?” 坐在阳台上读着书的六太头都不抬,“不知道。”
      “就是原来收藏的那几十颗啊。……”
      “你收藏棋子干什么?”
      “……以前我赢了一盘棋就偷藏一颗棋子的。你也陪我下过棋的,不记得了吗?……”
      六太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看着他。“有这么一回事吗?”
      “当然有了。”
      六太撇撇嘴。
      “是你记错了吧。我压根想不起来有这回事啊。你跟我下过棋吗?没有吧。”
      尚隆直起身来,苦笑着。
      “的确,要是前一阵子没和人聊起来,我也差不多忘干净了。……”
      六太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笑着嘀咕了一声“恐怕是老年痴呆吧”,低头继续读他的书。
      尚隆叹口气,还是歪着头站在杂物堆里拼命回忆。“……可是怪了,那些棋子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呢?明明记得是放在这里的,怎么没了呢?”
      他困惑地挠着脑袋。

      时间可是什么都能吃掉的哦,黑暗中,好像有人笑着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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