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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番外三:梧桐秋,落尽九瓣不是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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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出云入。
多年以来,武当的山门不曾有过这样的烟云。一支绿萼初绽的梅枝从雾里探出来,轻悠悠拂散了眼前的云,沿阶走上来的,是一个中年人,领着穿粉色襦衫的四岁小姑娘。
三清真人细视着眼前杏眸粉腮的小朋友:“你是风流剑梅彦襄的女儿,是不是?”
小姑娘想了想,笑道:“错,我叫梅辞珠,他是我爹爹。”
三清真人微微一愣,随即与众抚掌而笑:“小朋友有趣得紧。梅六领你去昆仑求师,如何又回武当来了?”
梅辞珠不惧不窘,盈盈道:“又错。”梅彦襄见女儿言出异众,忙低声道:“辞珠,不可胡闹!”说罢又一拱手:“童言无忌,请大师伯莫在意。”
三清真人捻须笑道:“且听小朋友怎么说。”
梅辞珠开口道:“父子不同朝,爹爹怕我是梅六的女儿,师兄姊们看在师叔面上待我偏私,便领我去昆仑拜师。昆仑的白帝前辈已收了一个弟子,似有收我之心,却指着一边襁褓里的小娃娃,说她爹爹是忠臣烈子,他最是敬服,她娘亲临死前请求昆仑收留孩儿。他虽想收我做弟子,却不能背诺,问我当怎么办。”
三清真人微笑道:“你如何说?”
梅辞珠仰头道:“我不愿这前辈为难,便说与爹爹回武当去。武当昆仑同是修道门派,向来师兄弟相称,这样我既算他的弟子,他又不曾背诺。真人,是不是啊?”
三清真人闻言,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这小娃娃好生伶俐,便叫‘忘忧’吧。”
梅彦襄一听此言,知道师伯已收她入门,当即道:“辞珠,快谢过你太师伯。若能得太师伯教诲,那更是福缘。”
三清真人笑道:“老儿年纪长了,懒动筋骨,剑宗的功夫教不了这娃娃。她聪敏有灵,投在术宗门下最是合适。容峥。”
梅家父女回头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越众而出,道:“弟子在。”眉飞入鬓,清俊英气。
只听三清真人道:“忘忧,容峥师从我师弟松阳子,如今暂代术宗宗主之位。”
梅彦襄见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竟越过年长三四十的师叔伯当上术宗宗主,非天赋异世所不能及,忙关照道:“还不叫师父吗?”
很多年之后,梅辞珠仍记得这个少年领着她走过镜湖,走过茫茫青峰,那天的武当云雾未开,那袭白衣如雪走在玉阶上,如同出入幻境的仙人,朝她微笑道:“忘忧,忘忧,为什么不叫作无忧呢?”
然而从那天起,半个月过去,他从不教她术法,甚至没有一句教训。她问得多了,容峥才道:“他们说我最大的本事是预言,而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也是预言。”
梅辞珠笑起来,脱口问道:“准则多灾,不准则废,对不对?”
容峥一怔,望着这个笑吟吟的小姑娘许久不语,缓缓地道:“旁人用剑,忘忧,我教你当世无敌的刀法,好不好?”
梅辞珠蹙了蹙眉,道:“可爹爹说,江湖最厉害的人是昆仑的白帝。”
“很多人学会无敌的武功,却不能成为无敌的人。剑有剑心,刀有刀意,唯有遵从,方能隽永。可是许多人不能遵从,所以天下第一的人,往往只有一个”,容峥袖中一翻,修长的手指间扣着一把沉黑短刀:“而莲花刀的刀意是,忍。”
那是梅辞珠第一次见到莲花刀,刀本身、使刀的人、甚至叩刀的手,都那么好看。
“使莲花刀,须守两戒:一,与人相斗,只令出生,不令入死;二,站定便打,生死关头,不能移步。”
容峥死后的几十年里,她才渐渐悟出,绝对隐忍、克己,这就是莲花刀的“非人之忍”。
那时的她曾问:“师父,这两戒你能做到吗?”容峥微笑:“我不能,所以我不是天下第一。”
年幼无忌,梅辞珠咯咯笑起来:“我能。”
冬去春来,转眼两年过去,容峥在每月十五都会带她下山去玩儿,像兄长照拂着年幼的妹妹。
就在那天黄昏,她第一次见到容峥杀人。
铮一声,割风断雨般的银光突起,与此同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忘忧,不要看。”
随后她听到容峥喊:“庞长老!”
扬手,刀落,惨叫,风和马蹄。那是她的全部记忆。
等容峥的手移开,她发觉身边多了两匹马,那是昆仑长老庞修,领着一个浑身血衣的少年。他们一同回了武当。
三清真人望着上山来的少年,脸上忽然现出伤怆、慈悲、动容,他缓缓地道:“我做过你爹爹的师父,从今往后,我也做你的师父。忘尘,你叫忘尘,好不好?”
这个少年年纪还很轻,脸上的轮廓温柔纤弱,却不像一个女孩子,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地道:“不!我叫沈秋水,我的爹爹是沈念之,我不要忘,我要找他报仇。”
那天他一连说的四个“我”字,大概是他一生说过最激烈刺耳的话。之后,他便成了她的师兄。
梅辞珠在武当长大,对师长从未说过谎,却有自己的三个秘密。
武当的女弟子,也会仰慕江湖上白衣胜雪的少年,也会有闺阁女儿一样的心事,也会流放花灯,写上恋慕之人的名字。
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她在镜天湖畔,看到许多人写了沈秋水的名字,小灯逐水而去,好像天上倾落的星河。
等人声散了,她才走到湖畔放灯。容峥,容峥,容峥容峥。
碧衫少女追着这盏纸灯顺流而下,河流那头,有人伸手接住了它,脸色忽红忽白,抬头露出震惊、诧异、迷惘的神情。
梅辞珠眼里蓦然闪过惊惶,沈秋水看着她,道:“我不会告诉师父,还有,你师父。”
容峥有过喜欢的女孩子,曾经为她弹了一整夜的琴;后来,这个女孩被家人接下山去了。
她从这个人身上学来一身术法,只为窥见他最微末的往事。这是她的第一个秘密。
容峥在世时,她与他谨守师徒本分,从未逾矩;容峥死后,她在江湖上渐起声名,被称为忘忧仙子。她很羡慕那个叫姬燕歌的少女,羡慕她的惊艳,她的果敢和决绝。
其实她们很像,但她仍是忘忧。
她的第二件秘密,连师兄沈秋水也不知道。昆仑一役后,他闭关四十九天不曾离宫,她独自下山,去了一次唐门。
唐门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昆仑死去,取而代之,迎来的是无尽的复仇和争斗,衰败,凄怆,日复一日,唐门人的鲜血洒遍蜀中竹林。
莲花刀从沉黑刀鞘里掠出,冰冷刀法贴着肌肤划过,割破血管,刺进骨肉,银光在风雨里削骨断肉,肆意扬纵。
她格开眼前剑影,把唐清影拉在身后,反手连刺两人心口,干脆利落。
“杀就杀,死就死,想喝的酒,就去喝。忘忧,你要利落。”
唐厉——唐门门主,囚禁容峥的主使,杀人无数的凶手,她竟救了他的姐姐和家人。那一刻她不是梅辞珠,她是容峥。
“梅宗主。”
死一样的寂静过后,唐清影开口,这个容色姣好的女人失去了弟弟,显得憔悴枯槁,她说:“请随我来。”
梅辞珠跟着她回唐家堡,唐清影从一个紫檀木柜里取出一封褪了色的信札:“这是容峥随身的东西,贵派的人,送还贵派吧。”
信还完好无损,也许唐厉早已窥知她的秘密,想以此做筹码。他才是那个聪明绝顶的人,很会为每一个人安排各自的结局。他没能杀死沈秋水,却摧折了他。
在他死后,他仍是那场战争的赢家。
梅辞珠带着这封信回了武当,却没有拆。
一晃十六年过去,武当的夜是静的,她是术宗宗主,早已不必在这个时候见任何人。然而那天夜里,求见的人是夏承祈。
这个少年是沈秋水唯一的弟子,骄傲却善良,意气风发。她一直觉得他有些像沈秋水,又有些像唐厉,甚至像姬燕歌。
就在她起身走近的时候,夏承祈和他身边的少女忽然跪落:“梅师叔!”
“我喜欢陆师妹”,他仰起头说:“梅师叔,我想和她下山。”
“既如此,为何不去见掌门?因为你知道他对你倾囊相授、费尽心血,他性情疏异,终有意传下衣钵,你为了习得绝艺,曾发誓苦学武功,来日继任掌门”,梅辞珠看着眼前的少年,微笑起来:“你是他唯一的弟子,却欺骗他,设计他。承祈,你是一个恶—毒—的—人—!”
夏承祈无比惊惶地望着她,极力试图分辩:“我!”
梅辞珠道:“罢了。你废了一身功夫,自行走吧。”
夏承祈咬牙就要朝经络拂去,那少女急哭道:“承祈,不要,不要!咱们不走了!再待三十年又如何,咱们还有三十年呢!”
梅辞珠忽然伸手点住他双手穴道,轻声道:“好了,你们拿着我的令牌,立刻下山去吧。”
夏承祈一怔,不禁道:“师叔,师父,我……”
梅辞珠道:“再过三十年,你走不走?”
夏承祈愣了愣,点头道:“我也要和陆师妹走的。”
梅辞珠莞然一笑:“现在走和以后走,有什么分别?”夏承祈还待说话,却见她起身,已独自去了。
她回到房里,打开了那封容峥所写,尘封十六年的信札,上面只有一行草书的字:“你听过凤求凰吗?容峥。”
他爱过一个武当的少女,后来,这个女孩被家人接下山去了。
她与这少年相伴整十二载,时至今日,甚至从自己身上找到一些他的影子。白衣胜雪,刀生 莲花。
“忘忧,忘忧,为什么不叫作无忧呢?”
容峥,我的名字叫做,梅辞珠。
这是她一生,第三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