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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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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师伯,我们去哪里?”
江寒烟套好了马,扶起空觉的棺木置在车上:“去少林。”
燕赤华“哦”了一声当即坐到车前,甚是乖觉,眉间却露出孩童无有的忧色。
“你且放心,等咱们回来,昆仑已安静了”,江寒烟看出他心下不宁,勉强露出笑来宽慰几句,抬头只见九连城上夜幕繁星,迢递千里,不觉长叹了一口气,扬鞭驾车远去。
一夜过去,天色渐白,昆仑山上的打斗声虽未止住,众人战得疲了,难免心有倦怠。
正此时,忽听一计笛声尖啸突起,以此为号,十余个唐门弟子朝太渊阁攀去!
昆仑重地,谁料一场突袭!
白少苏问道:“太渊阁上有谁?”黄宗石的脸色逐渐凝重:“庞师妹!”
玉京城离太渊阁尚远,此刻赶去相助已来不及,何况众人各自苦战,更是有心无力。
但听琴声巍然响彻,只见鹤影飞空,白绸乍动。透骨钉刚一打出,就被鹤嘴似的白绸卷起打回。十八般兵刃里,飘绸流袖最是易攻难防,唯有暗器是其克星。
庞清霜在武林会上吃过暗器的亏,此刻出手先发制人,白绸如剑般朝人面门双目疾点。唐门弟子攀上太渊阁已是不易,冷不防她出手极快,一时接连失足跌落,这且不提。
只是这个打法费心费力,而唐门等派弟子众多,时间一长,便难以维持。
白少苏朝太渊阁上看去,回身还了一剑,一面找空隙突围出去相助,一面道:“只怕不妙!”
黄宗石离他甚近,闻言亦皱了眉:“若空觉大师还在,倒有少林不沾衣功可用。”
姬燕歌正与茅山三名弟子相斗,耳边听进只言片语,她亲见空觉身死,心里很不好受,此刻只管奋力拼杀。
庞清霜立在太渊阁上,看不见底下有多少人正在攀顶。她以一敌众又无援手,心知此法不长久,当即借力打力,白绸纵出直取对方手腕。
众多青城、崂山弟子纵剑而上,以剑锋绞住飘绸趁势连攻,庞清霜掌间内力浑沉催出,登觉腕上脱力,慢了一招半招已被打下阁顶。
此刻忽见一青衫道人双腿互蹬纵了上来。庞清霜见他不借外力便青云直上,显然轻功甚好,心中暗道:此人有些面熟。那道人手中长剑格出,一招平沙落雁,回身一个燕纵连接三招大漠孤烟、落霞孤鹜、白马洛水,剑光影动,招招从飘绸空隙间穿过直逼,呵呵微笑道:“庞侄女安好?”
庞清霜观他剑招,才想起这是青城掌门天玑子,当即两道白绸交叠纵出,宛如群鹤相搏,攻守齐下。
白绸飞近,天玑子手腕一翻,改出两仪剑法绞住飘绸,脚下丁步、拗步只进不退,却见他使两仪剑法时劈掌借力,掌心殷红如血,煞是可怖,不知是血砂掌还是什么武功。
庞清霜手中素帛穿风呼啸打出,冷冷道:“师叔要管昆仑的闲事吗?”她与天玑子并无师门之谊,这句师叔叫得已很客气。
“这要怪你爹爹。老道来了昆仑三回,都不得进太渊阁,他这是看不起老道吗?”,天玑子狡黠笑道:“今日定要看看,四剑是个什么东西!”说着长剑剑芒朝外吐出,大声道:“二弟,还不上来!”
话音方落,又一名青衫道人纵上,正是他的师弟玉璇子,使一手四象剑法挺剑而起。师兄弟两人合练这套两仪四象剑已有数十年,使起来有如一人,威力倍增,庞清霜幼得嫡传碧海真气,此刻气贯白练,两道素绸忽然疾收激射,鹤形改龙,龙首昂起在两人剑阵当中激荡冲杀,一时乱影穿空。
天玑子打得并不轻松,心道:她年不过廿,剑法不算太高明,内力怎地如此厉害?就算修习整二十年,也未必及她,奇怪,奇怪!两人忽然同时纵剑,疾刺她左肋右肋!
庞清霜未料这是虚招,随之纵出,谁知两人身形一闪,从白绸空隙间脱身而走,朝太渊阁里纵去,大叫道:“四剑在这里!四剑在这里!”
底下青城、茅山等弟子闻声奋然,当即有数十人冲在当先,纷纷攀上太渊阁。庞清霜白绸一端激出绞住天玑子长剑,一端点中他眉心,借力打力使轻功掠出,反肘撞在他后心,拼力将他掼下山崖。
她将天玑子撞落阁顶,自己亦朝后仰去,忽听嗖嗖几声,两三枚透骨钉隔空打来,庞清霜避已不及,暗器登时没入肩头,染红一片白衣。
姬燕歌偷闲一瞥,只见太渊阁顶敌手众多,两道染血白绸当风影动,心叫不好,一面力求脱身相助。
她身形一动,四名唐门弟子立刻纵上:“门主有令,请夫人回去!”这四人均是唐家堡高手,出剑凌厉着道,双方斗得都很辛苦。
沈秋水纵马朝玉京城头疾驰而去,黄宗石忙大声道:“沈掌门,且住!瑶光与归来墟正在城头斗法,去不得!”
沈秋水道:“还有哪条路能上太渊阁?”
黄宗石脸上的神情凝重阴沉,缓缓地摇了摇头。
沈秋水心头大震:“不可能!”引疆在原地绕了数圈,忽然纵身夺过一名弟子的弓箭,朝玉京城策马飞奔。
他奔出数十丈远,耳畔忽有一支小银箭射出,射死一名正欲偷袭的崂山弟子,留瑕骑着紫骝马追来:“沈掌门,我与你去!咱们不上城头,就在太渊阁下射死他们。”
沈秋水道了声“好”,两人当即绝尘远去。
庞清霜一人围斗三四十人,此刻已近力竭,白衣白绸浸透血迹,眼看玉璇子就要翻进太渊阁。只听琴声森然大作,袖间琴匣猝然破开,现出里头一把小银短剑,庞清霜扬手使力,短剑纵出插入玉璇子后心,将他打落山崖。
这保命一剑此刻打出,她顿失最后倚仗,肩头、肋下、后心各中暗器数枚,她重伤之下流血甚多,白绸纵出已成一道血影。
围攻众人只增无减,庞清霜伏地浑身剧颤,血水顺着太渊阁玉白穹顶滴落,煞是可怖。
留瑕与沈秋水纵马奔至,见状无不大骇,挽弓尽力射箭,一连射落十几人,也只杯水车薪而已。
庞清霜忽然拼力撑起,反手拔出肩头两支袖箭掼落两人,一身碧海真气从丹田散出,白绸借势割断天梯!
留瑕见她丹田散气,知她已有必死之心,不禁大哭道:“庞师姐!下来,庞师姐!”
庞清霜伏倒在地,只见最后一支朱羽箭当喉射来,她已力竭,只得侧头而避。
岂料那不是朱羽箭,而是唐门霹雳雷火筒!
留瑕兀自急哭,忽听山崩也似轰然巨响,在太渊阁上炸开血花,残影夕鹤,庞清霜一道血影坠下崖去!
她原有两个愿望,或得一属意眷侣,放舟逐鹤逍遥自在;再不济,也要在昆仑老死,隐市避世。
可惜,一样也没能实现。素衣白鹤,终成绝响。
九连城上刹那沉寂,死一样的安静在人群里穿行。
“庞师姐,庞师姐!”留瑕放声大哭!
姬燕歌遥望太渊阁上,心中刀割大恸,她没想过她死,她从没想过她死!愣怔片刻,忽然扬起天纪罗撞入人群,左手昆仑剑法,右手时而扬扇时而近搏。
兵刃交锋,昆仑城上再次沸腾!
“瑶光?”,青烟白雾拢着半边长天,对面的山峰似又移近了些,从云的彼端传来归来墟的声音:“昆仑先祖闯入归来墟,偷学了我们的心法。昆仑借此纵横江湖,受着万人敬仰,而我们,我们世代体质孱弱,躲在地下宫室里,受着暗无天日的折磨!”
“你们夺走了我们的心法,夺走了我们唯一的荣耀”,那个声音蓦地嘶哑尖厉,耸入云霄:“我们还有一刻就要死了。百年仇怨,要你们在今日统统还来!”
瑶光立在云雾蒸泽之中,眉间流出忧喜悲惶,忽然微微一笑。
那个声音道:“你的爱人,你的师妹,所有你所爱的,都会一一死去。瑶光,你在笑吗?你笑的出口,你和我们一样,没有心吗?”
“非人的人,是不需要心的。”瑶光忽然扬袖伸掌,刹那间,山壑中雪浪翻滚、云海奔腾,其声宛如异兽狂啸,银波玉浪飞拍断崖,两方斗法终于臻顶!
瑶光伸出手,一团紫气聚集在山壑中四散,强大的气息忽然消逝,与眼前山川并存共生。
只听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化外之境,非人之人。我为此法取名‘夏虫语冰’,黄泉路上,赠与诸君。”
对面山头的青烟疾速褪去,化作一道青影跌进弱水,弱水忽然如沸腾一般涌起狂浪,传出归来墟的嘶吼:“归来墟还有一魂,杀你的徒子;还有一魄,杀你的徒孙!昆仑!昆仑!”声嘶力竭,令人心寒。
忽然,那道青影化作漩涡,隐入水底不见了。
瑶光俯瞰着逐渐息止的弱水,扬声道:“唐门主,今日正是十五,风清月白,出来一见否?”
留瑕不顾一切奋力冲杀,楼雪涯护妻心切,与她形影不离杀出数丈之远。唐门高手亦不敢招惹两人,转而围攻黄宗石。
唐门五行枪势力颇劲,黄宗石打斗已疲,左臂露出一个破绽收剑回护,终是迟了一步,右手食指被削去一截,登时血流不止。
他这伤虽不致命,剑法却必因此受挫,姬燕歌见师兄受伤,身形拔起,抢上前护救。
“请夫人……”一唐门弟子话还未完,已被姬燕歌扬袖砍倒。
她的伙伴、她的朋友、她的师兄,他连她最后的念想也要带走吗?姬燕歌望着腿伤倒地的唐门弟子,忽然怒从心起,冷笑道:“他不是要我回去吗,好,我去!”,说着回头叫道:“留瑕,留瑕,给我箭!”
留瑕当即脱身奔来,卸下弓箭给她道:“姬师姐!”
姬燕歌搭箭挽弓,从城上瞄准立在弱水边的那座山峰,道:“射得够远吗?”
留瑕不料她想在此地射死唐门门主,心下一凛,摇头道:“不行!连弩箭射得虽多,射程却近。师姐,这样太冒险啦!”忽然灵机一动,朝人群里扬声喊道:“殷师兄,借你的穿云射日弓一用!”
殷澈月只顾杀得眼红,闻声从背上解下弓箭,奋力扔过十余丈来。
姬燕歌挽弓射出,射日箭呼啸着射出千步之远,落进弱水里,她紧跟着又搭一箭,全身内力凝聚在右掌拼力拉弓,只听崩声巨响,传说曾为后羿射日的穿云弓竟断成两截!
留瑕见状急劝:“不行不行,天下没有比穿云射日弓更厉害的神弓了!”
三位创派始祖留下的秘藏五宝还余其三。天纪罗在你手中,太浩弓在剑阁尽头……
当日庞清霜所言记上心头,姬燕歌心中一阵恸然,随即抢过身边一匹白马,引疆朝少渊阁疾驰而去。
沈秋水青衣染血,有他的血,有旁人的血。云音子被他砍伤一臂,连声道:“沈掌门,贫道只是随两位师兄前来。茅山与武当是道兄道弟,你不能杀我。”
沈秋水手中长剑格出,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妻子!”说罢扬剑刺入他心口,手攥成拳掼胸穿过,他心爱的碧水剑竟自折断也不顾,反身拾起一把青剑连挑数人。
姬燕歌策马从双桥上驰过,她在护法时心脉已受重伤,连番拼杀,此刻已是强弩之末,随即勒马翻下,奔进少渊阁里。
在这样不平静的昆仑城上,剑阁里却有这样安宁的一刻。
姬燕歌从昏暗的长廊里跑过,四方壁龛上、头顶上,历代掌门长老的佩剑忽然一齐低吟起来!
她站在剑阁尽头,从袖中翻出天纪罗开山破壁,果然,在一堵墙后出现了一方暗格。
一张玄银破军太浩弓,七支太浩箭。太浩弓静静地躺在那里。
姬燕歌把弓箭负在背上,只听马声狂嘶,人已直朝玉京城头奔去。
青山弱水。瑶光正与唐厉掌风相对,两人的心神与气息牵制暗斗,彼此共存,又彼此厮杀。这是顶尖高手的斗法。
忽然,只见弱水极渊中飞出一块尖石,疾电似向瑶光打去!原来归来墟人魂魄不散,竟在弱水下积蓄力量,伺机酝酿这最后一击!
瑶光正全心运掌,无暇四顾。
姬燕歌惊道:“瑶光!”当即拔足狂奔,掠到他身前扬袖卷出,欲将飞石击回水中。飞石疾速扑来,在她后心一点,姬燕歌只觉四肢百骸霎时冷彻,和她记忆里昆仑的冬天一样严寒。
归来墟一击瑶光不中,魂魄终于散入弱水,随水东逝。
姬燕歌受过许多伤,但这一击摧断了她的心脉,痛入骨髓。
她剧痛之下仰脖挣扎,已将口中含着的最后一颗紫金忘虚丹吞下肚。
唐厉在对面山头眼见一切,切声道:“小歌,小歌!”
姬燕歌拼力起身,对准他搭箭拉开了太浩弓。唐厉一怔:“太浩弓?”姬燕歌一字一顿道:“你必须死。”
唐厉望着她,没有再说话,回头对唐门弟子道:“拿弓箭来。”
唐门弟子不敢违抗,当即递来一把弓箭,却见唐厉挽弓搭箭与她相对:“小歌,你不会要我死。”
姬燕歌沉默片刻,缓缓拉满了弓。
两声弓响弦惊,惟有一箭射出。太浩箭呼啸着穿过山壑极渊,射入唐厉左肋。唐厉衣衫浸血,几乎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疾步朝崖边奔来!
姬燕歌拉弓,射出第五箭,第六箭,眸中忽悲忽喜,不可自抑。
还不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唐厉张口想说什么,最后一支太浩箭刺破猎猎西风,射穿了他的心脏。
只见唐厉瞠目凝眸,拼力想朝前伸手,忽然僵死在崖边,再也不会动了。
他这一生骗过许多人,到最后,又骗了她。
此刻的昆仑像是沧海一隅,在漫长无边的劫波里,死一样的寂静拥抱着每一个人。
众人看着姬燕歌走下玉京城头,她跨过刀剑,跨过地上的猩红血迹,成为蜉蝣似的一个小点,茫然地丈量着脚下土地。
过长的沉寂之后,只听黄宗石喃喃道:“至少,至少我们赢了。”
瑶光的目光跟随着她一路而去,似有那么一刹,他的声音竟如死灰一般枯败:“没有人赢。从来没有。”
如此种种,正如后世一佚名所言:
“此俗世间,譬如爱恨离合、生死成破,正所谓太上忘情,回首一顾,不过身外形骸尔。烂柯人王质,梦蝶客庄周,仓惶世间,岂独二人也哉?”
薄雾轻拢,披星带月。
一袭白衣落拓出尘,缓缓地走下燕墟城头。
姬燕歌牵着紫骝马走来,马背上驮着唐厉的棺木,见瑶光立在山阶之上,微微一笑,道:“我要回唐门去,你来留我吗?”
瑶光道:“我来送你。”
姬燕歌望着他展颜一笑:“我去去就回。”娇俏明艳,一如当年。
瑶光恍神,他曾在一个少年眼中看见过相似的神色。却见他微笑道:“好。”
姬燕歌走出几步,忽然回头道:“师兄,我有三件事要你答应。”许多年来,她从未叫过他师兄,生疏而隆重。
“第一,你收小燕做弟子,传他武功,护他成年;第二,我走之后,你把天纪罗放进少渊阁,放在师父的剑之后”,却听她顿了顿,接着道:“第三,别恨我。”
瑶光沉默许久,唇间缓缓地蓄出笑意:“等你回来,我就答应你。”
姬燕歌心头大震,忽然眼中泪水乱滚,勉力笑道:“好,好!我要骑最老最瘦的马,吹最冷的风,喝最苦的酒,这一条路,我要走的很长很长!”
白马西风,天河暗渡。
当年一个翠衫明朗,骑着青鹿娇笑的小姑娘走去了,走来一个白衣白马的女人。
爱生恨死,善缘孽缘。可那些受过伤的人,那些风霜刀剑的人,那些透支时日,一步步走向死亡的人,他们怎么不害怕呢?
姬燕歌想及此,忽地莞尔笑了。
草长莺飞,江湖上有谁能够想到,终年覆雪的昆仑,也有这样从容而温存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