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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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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月色初升起,照着武当诸峰,却唯独忘记照到两人身处的这块土地,晦涩而冷暗。
姬燕歌道:“与掌门真人说什么?”
沈秋水望着她道:“你应当知道。”
姬燕歌一怔,脸上的黯然稍纵即逝,勉力露出微笑,语气轻松道:“你我在祖师像前跪断了双膝,只怕也不得原谅。何必多添麻烦?”
两人的这一番对话晦涩含糊,心下却十分清明。姬燕歌语毕,气氛当即沉默凝滞。
正当此时,却听山间小亭后头转出一个武当弟子,上前拱手道:“大师兄,几位长老到了太乙观,请各位师兄师姐过去说话”,说着又朝姬燕歌道:“姬师妹远来是客,掌门真人有命,请随我至紫薇峰上休息。”
姬燕歌看了看沈秋水,怕他心中仍有嫌隙,便上前两步低声道:“子珣,你没有杀人,我信你。”
沈秋水闻言默然片刻,向她点了点头。
只听那武当弟子道:“姬师妹,请。”
姬燕歌和那弟子走过栈道,却见树影一动,月色照着一道黑影拉成诡异的斜长,在山峭岩石间闪过。那弟子手中按剑,跃上三尺岩石就要追去:“谁?”
忽地只听树叶沙沙声响,竟从山岩上跳下一头青鹿,通身在夜中笼着一层淡淡的光。
姬燕歌面露惊喜,随即朝它招手道:“不许胡闹,来!”
那弟子一愣,赧然笑道:“原来是姬师妹的小鹿。来,这边请。”
山路几转,只见紫微峰上灯火晦明摇曳,竹海云烟之间,只听秋虫一声声地鸣叫,甚是清净。
姬燕歌在客馆里凭栏静坐,望着山间竹影婆娑,心中疑云随之又起:究竟是谁假扮子珣,是谁杀了商山四怪?
她纵然机敏,心思却纯真,所见所闻样样相信。此刻稍一思量,已不禁心下生寒,整件事情逐渐被她还原:从前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淮南城里有位富商赵生,家传两对价值连城的玉瓶。有一日,其中一只玉瓶失窃。邻人对赵生说:“两对玉瓶在一起,才算价值连城。如今贼人只偷了其中一只,其余三只迟早也会失窃。”赵生不信。后来不出三日,剩下几只玉瓶果然也丢失了。
姬燕歌伸手抚着青鹿背上的毛,喃喃道:“昆仑四剑也一样。那人得了黎阿剑上的心法,怎会放弃其他三把剑?”
她在动身前已把寒虬、黎阿剑交给瑶光带回昆仑,此刻下意识去摸佩剑,竟没有摸着,心下不由一慌,忽然想道:黎阿从未离过我手,剑鞘上的心法已被人看了去。那么,寒虬呢?
青鹿眨着眸子伏在主人身边,若有所思。
在漫长的沉寂后,姬燕歌忽地披衣立起,坐在桌前一连画了十余张肖像,用墨简单,却无不惟妙惟肖。
她俯下身,把那些画像放在青鹿跟前,抚着它的脑袋,一字一句道:“你看见了没有?那天在客栈里杀死商山四怪的,究竟是谁?”
青鹿折下耳朵望着主人,随即看向画像,把脑袋凑到沈秋水那张前,久久凝视。
姬燕歌霎时屏息。
过了一会儿,却见青鹿移开了脑袋,转头衔起另一张画像,叼到主人眼前。
姬燕歌的脸色乍悲乍喜、乍青乍白,震惊、质疑、迷茫、犹豫、释怀……驳杂的表情接连出现在那张娇艳的脸上,忽来忽去。
她没有说话,伸手拿起那张画像放回纸堆里,重新打乱了顺序,亲了亲青鹿的耳朵,几如耳语:“再一次,再一次……杀死商山四怪的凶手,是谁?”
青鹿见她心怀质疑,不满地甩了甩耳朵表示愤懑,无奈又低下头,认真瞧了半晌,又一次叼起同一个人的画像。
姬燕歌望着它。灵鹿的双眸如同一泓明澈的春水,深可见底。
不是沈秋水。
姬燕歌拾起那些画像,起身到烛台前轻轻一送。她看着那张被挑出来的画像,它也被灯烛烧成一堆细碎的灰烬,不留痕迹。
唐厉。
庞清霜赶到太乙观已是第二日清晨。众人看着那袭素衣拂过殿前台阶,望着她鬓边簪的那朵白色绢花,忽生不祥的预感。
三清真人亦不再以徒媳相称,起身相迎,郑重道:“庞姑娘。”
庞清霜行了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帖奉与他,道:“发丧之事本不该打扰真人与武当前辈清修,掌门更替却是大事。昆仑新掌门人名帖在此。”
三清真人接过信帖一读,只见上面写着紫冲掌门仙逝,现由执司继任第四十一代掌门,饶是定力如他,亦不由唏嘘一叹,将那信贴交给几位长老传阅:“老道与紫冲道兄本有五年之约。世事白云苍狗,当真不可测。”
一位长老看了,只道:“紫冲掌门怎会突然……”
庞清霜道:“这一个月间,先掌门与白帝师伯同赴云梦大泽,以求取回春水剑,岂料本派弃徒青帝和弟子拼死抵抗。弃徒死不足惜,先掌门受伤甚重,终究不治。”
武当众人对昆仑派的恩怨素有耳闻,听她一语,只有默然而已。
庞清霜又与三清真人说了一会儿话,随即出言告辞。岂料姬燕歌由两名武当弟子相送前来辞行,一见她不由道:“是你?”
庞清霜微微一愣,见鹤山与鹤真两名大弟子陪着她,心下更是几分不悦,道:“你到武当做什么?”
姬燕歌注意到她一身素衣打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庞清霜望着她道:“紫冲掌门远赴云梦大泽,与青师同归于尽。你还不知?”
姬燕歌忽闻惊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周身如坠冰窖,却听庞清霜又道:“你的师父时日无多,还不去陪他?”登时如遭霹雳,喃喃道:“什么意思?”
庞清霜道:“他与掌门同去云梦泽,虽不致死,心脉却已重伤。你的瑶光师兄此刻正在为他护法。”
姬燕歌问道:“昆仑十二连城高手众多,师父本已心脉大损。此行这么凶险,你们为何还要他去?”
庞清霜侧眸看了看她,淡淡道:“白帝师伯主张凭武力夺回春水剑,掌门也很支持。其余几位长老主张以善言相劝,让青师自行交出剑来,只是几番苦苦相劝,你师父和掌门从来不听。数十年恩怨,有谁不知。”
姬燕歌道:“明知我师父重伤在身,此去凶多吉少,你们竟不阻拦?”
庞清霜只道:“他们一向认为刀剑武功、不可一世,能够战胜一切,夺回春水剑更是容易得很。此番也算遂了心意。生死有命,拦有何用?”
姬燕歌深觉她此言有讥诮之意,终是难忍心绪,厉声道:“你们!你们害死了掌门,害了我师父!”
庞清霜眸中一冷,道:“你休要胡说!”
姬燕歌道:“昆仑还有伏祸,倒有人耽于派系争斗,好深的心机。哈,果然是‘智谋无双’!”
庞清霜听她出言讽刺父亲等人,远山似的秀眉蹙起,冷声呵斥道:“姬师妹!”
“不要叫我师妹,我不是你的师妹!”话音未落,姬燕歌袖中青光一闪,长剑已经纵出。
经年积怨终于爆发。
庞清霜袖间白绸激扬而起,几回合下,已被青锋刺出几道裂痕,当即催出内息迎面抵挡,软绸劲射拂开几下剑招,道:“你要在武当山上与我动手?”眼看她的青剑已连连几招逼到跟前,侧身一避,发间那朵白绢花已被剑尖挑下。
山风一拂,姬燕歌只见那绢花被吹到自己脚下,白色的骨朵怯怯地沐浴在朝露微寒里,想起昆仑山上那番剧变,心下不禁一酸,缓缓地把剑收回鞘中,返身就走。
庞清霜道:“你去哪里?”
姬燕歌头也不回,道:“回昆仑。”
庞清霜俯身拾起那朵绢花别在鬓边,淡淡道:“若快马加鞭,大概赶得上掌门继任之礼。”
却听姬燕歌笑了一声,声音尽是清冷:“我可不服这个新掌门。”说着扬声唤过青鹿,消失在一片山石之后。
晨间的云厚重地遮蔽住一大半晴空。
要变天了。
一袭青衣伴着白衣在栈道上策马徐行。
路边霜滑,庞清霜引疆稳住了马,道:“待峨嵋派、青城派的名帖送出,我就回昆仑。”
沈秋水将提灯挂在她的马鞍前,道:“此去小心。”
“谁敢与昆仑为难?”,庞清霜微微别开了头,望着沿路青铜灯台上的微弱火光,忽然道:“子珣,我有一个问题问你。”
沈秋水道:“你说。”
只听庞清霜道:“先人说千年一道轮回,然后将有天劫。若真有那天到来,姬师妹与我只有一个可活,你选谁?”
沈秋水见她的神色淡然,却有一丝隐约的郑重,片刻后道:“我选你。”
庞清霜微微一怔,扬鞭催马快走几步,失笑道:“你与她一起赴死,是不是?”
沈秋水默然许久,终于道:“是。”
庞清霜莞尔,眸中无愠无喜,似是松了一口气,道:“你很好……你算是个君子。”
和姬燕歌格格不入,是从她记事那年开始的。
那时她七岁,第一次随父亲回到昆仑,第一次见到终年隐在雪色里的三连城,也第一次见到姬燕歌,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女孩儿。
父亲向其他弟子道:“这孩子是什么人,如何上玉京城来?”
不等旁人回答,姬燕歌便脆生生地道:“我是白帝的弟子,你是谁?”
父亲道:“白帝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姬燕歌笑了笑,竟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她拉着父亲的手,看着这个女孩儿,心里竟微微地没有好感。岂料流年变迁,十余年后这种隔阂逐渐拉成一道天堑,不可逾越。
姬燕歌之于她,纵有天大的恩德也喜欢不起来;可纵有天大的仇怨,却也恨不起来。
人事如斯,实在非常微妙。
山间的霜露吹得鬓发轻散,庞清霜回过神,伸手拢了拢鬓,向沈秋水道:“子珣,我识得下山的路,你请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