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病》宁宁西

1、第 1 章

　　傍晚，我一个人坐在寺庙底下的大石头上，周围很安静，只听到流水的声音。太阳快落山了，带着最后的残余的光辉，恋恋不舍的慢慢向我告别。我很喜欢这时的光景，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一个人坐在这块大石头上，感受黄昏，感受一天空气中残存的最后的热气和红彤彤的光芒。这感觉真美好，只是我还没有对谁分享过，我想在遇到一个特别的日子的时候，把它作为一个礼物送给师父，让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老头也开心开心。可今天，我就是因为这个老头没吃到晚饭，现在肚子真的在咕咕的叫了。我用双手撑着下巴，看着远处的树林。这是一座很大很高的山，到底有多大我也说不清楚，我的活动范围只限在寺庙周围，师父不让我跑远，我自己也不敢，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参天的古树，我怕我会迷失了回寺庙的方向。
　　今天师父罚我在寺庙的门口站了一个下午，开饭的时候也没喊我进去，我听到大家吃饭的声音，他们好像真的把我遗忘了，于是我不愿再站在门口，就一个人跑到了这里。虽然没吃到晚饭，但我不恨师父。他体罚我的次数很多，都恨不过来。这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太阳了，我也准备回去了，一会儿师父还要给我做今天的体罚总结，于是我站起来告别我的大石头。刚一转身，却看到师父的那一双大脚，它们像停在岸边石头上的胜利归来的两只船，带着骄傲和远方胜利的消息，那么坚定和有力。我的目光沿着他的脚往上爬，直到看到他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
　　“师父。”我说。
　　“你擅自离开了门口。”师父说。
　　“后果严重吗？”我看到师父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走上前来，又拉我坐在大石头上。
　　“晚饭好吃吗？”我问，“吃的什么呀。”
　　“今天的饭不好吃，所以就没有叫你。”
　　“可我得吃点饭啊师父，我正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饭不好。”
　　师父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薯递给我，“快吃吧，别到处说我给你开小灶了。”
　　“这不算小灶，我没吃晚饭啊师父。“
　　今天能吃到红薯我很高兴，寺庙里不常吃这种东西。师父倒是提议过我们自己种一些，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提议未曾实现。
　　“今天站在外面都想了些什么呢，”师父问，“你不应该白白站了一下午吧。”
　　我茫然地望望远方，我大概是想了些东西，站在寺庙门口的这段时间我的大脑并没有空白，我俯看了以前没怎么好好注意过的这片山，还眺望了远处的白白灰灰的云，我大概想起了一段以前的经历，它曾很模糊的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这些都犹如被剪破的衣服碎片，找不到头尾，理不出中心，没有一条清晰的主线，所以根本无法理出什么头绪。于是我对着师父摇摇头：“我没想什么。”
　　“今天下午这里安静吗？”
　　“安静，偶尔有鸟飞过，也没什么风。”
　　师父笑笑：“这儿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我本意惩罚你，倒让你讨了便宜，在这里欣赏美景了。”
　　“我知错了师父，其实一个人站在寺庙外面的感觉不好受，尤其面对这一大片古树，我觉得自己很渺小。”
　　师父一直没说话，大概是看远处看得出了神。
　　后来我在大石头上睡着了，靠着师父的肩膀，好像还做了一个长梦。
　　过了些天，在大家都吃完晚饭后，师父把我们召集在院子里。那晚天气很好，有很多星星，谈话还没开始的时候我抬起头数星星，只数出现在我头顶上的，可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于是我把视线转向师父，师父比我想象中的要老一些，他的眉毛都有些泛白了，眼睛也没有武侠书上写的那么炯炯有神，脸很瘦，皮肤是古铜色的，白色的胡子遮住了他本身就不大的嘴巴。总体上来说，师父看起来是一个正直慈祥的老人。他脾气时好时坏，对我比别人特别些，我不知道师兄弟们有没有感觉到，在这方面我是极其敏感的。我有十三个师兄弟，我排行十一，平时大家都很照顾我，做错事受到的责骂要少些，对此我内心很感激，但我天生长着一张冰冷的脸，又不善言辞，无法把我的这份热情传递给他们，对此我一直心存愧疚。
　　我们整齐的围坐在师父的周围，师父开始是站着的，后来还是坐在了大师兄澄澈搬来的长凳上。大师兄是个内敛稍显柔弱的人，话不多，为人谦和，不喜欢出风头，有什么需要做决定的事反而是二师兄出面拿主意。二师兄澄明坐在师父左边的位置，他也是一脸的正色，犀利而坚定的目光和师父形成鲜明的对比，他骨子里有一股傲气，喜欢和别人比个高下，但关键时候他总是能发挥出决定性的作用，这一点都让我们对他有一种近似敬仰的感情。人群中还比较出众的是五师兄澄净，我个人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仙气，怎么看都和别人不一样。他也喜欢抬头看天，嘴角略带微笑，会时不时的转头看我，他比别人更照顾我，我也说不上这其中的原因。
　　师父停顿了好一会儿，停顿的间隙也抬头看过星星，目光越过众师兄掠过我，最后落在院子里的一棵枯死多年的树上。
　　“我老了，”师父说，“一天比一天老了，所以开始想一些以前没想过的问题。从澄澈进寺庙开始，到澄明、澄羽和最后进来的澄奉，我们加起来有十五个人，也许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来，我也希望你们能像我对你们那样对待他们。都是出家之人，都应该懂彼此的心。”
　　师父又抬头看了看天，“明天是个利于远行的日子。”
　　师父后来应该没再说什么，因为我对师父的记忆只停留在“远行的日子”这句话上，之后的场景在我脑海中像是被漂白了一样，师父是如何转身走进禅房，我们又是如何起身，月亮是如何慢慢消失在白天的光里，我不知道，我想不出。
　　第二天我生了一场大病，发着高烧昏迷在床上，梦里我一个人在赶一条很泥泞的道路，赶得气喘吁吁。我醒来是在三天后的下午，阳光从窗隙里透进来，照在澄净没有表情的侧脸上。
　　“五师兄，你在看什么。”
　　澄净转头看我，他的眼里多了一丝悲伤。“澄空，师父走了。他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仿佛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还是我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明明看得到太阳，却触碰不到它散发出来的暖。沉默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流动了好久，我才慢慢的说，澄净师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又是一个傍晚，我绕着寺庙走了一圈，太阳的余晖还残存在我坐过的大石头上，我仿佛还能感受到师父的手掠过我头的触感，就像这夕阳洒下来的光。我又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眼前奇形怪状的参天的古树，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了师父。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很远的地方砸过来，击中我的头部，击中我的心脏，把我砸倒在大石头上，一直把我砸进石头缝里。
　　师父走了，沿着那条曲曲折折伸向森林的路，师父走了，带着自己那颗不曾老去的心。
　　是二师兄在禅房里给大家念的师父留下的信。信很长，二师兄念完的时候，太阳的光已经从我这边移到墙角。每个人都没说自己的想法，大家甚至开始心不在焉，澄净的嘴角再也没带笑容，他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
　　“我们都应该明白师父的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师父照顾我们这么久，他有权利去追寻另一种生活。我们的路还长，我们得振作精神继续生活。”二师兄边说边把师父的信装进一个制作精美的盒子里，可那盒子更像一个牢笼，一只枷锁。它锁得了师父的信，却锁不住师父那颗虽然念经诵佛多年却仍然向往自由蓝天的心。师父走了，带着对未知的探寻，却鼓励我们在这封闭的寺庙里继续生活。
　　生活。这两个字眼如今对我竟是如此陌生。
　　我大概是忘记了如何走进的这座寺院，那段经历在我脑海里是一段很模糊的影像。我应该也是从这片古树林里穿过来的吧，走完这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直到踏上寺庙的第一层台阶。现在，我和大师兄坐在大石头上，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他头顶的那片天。其实我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很想他能对我说起一些我来寺庙之前他和师父之间的事，他们是不是也经常坐在这里，看天，看树，看云，看视线再也无法延伸的远方。
　　师父走了，竟什么也没对我说。
　　“大师兄，我很难过。我一直以为，师父对我，比对你们多一些。可他只留下长信，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对我说。”
　　大师兄还是没说话，他把视线慢慢转移到眼前的古林上，旋即闭上了眼睛。
　　“你听，那风是来自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听见风，我能听见的只是师父以前对我说过的话，他不是说自己老了吗，他怎么就能离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一个人踏上旅程。他想去哪呢，他还能走多远呢。
　　二师兄终于带领大家在寺庙后面的空地上种下了红薯，他说，日子还长，我们得好好生活。他又指挥大家打扫禅房，挑水淘米，平整土地，他的眼睛依然坚定有神，就像禅房里的那尊佛像。
　　我和大师兄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五师兄站在远远的台阶。大师兄说他很喜欢五师兄的法号，澄净如水，号如其人。我也喜欢澄净，但更喜欢我自己的澄空，只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做到师父心中的澄空呢。
　　“师弟，有一件事要对你说。我和五师弟决定今天晚上离开寺院，去寻找师父信中描述的生活，沿着通往古树林的路一直往前走，沿着师父的脚印，一直走到世界的那一头去。佛典云，‘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在动’，我们的心本不该动，可师父的心动了，我和五师弟的心也动了······五师弟说，想带你一起走，不知道你的想法····”
　　我看看站在远处台阶上的五师兄，他轻轻地对我点点头，只是嘴角永远失去了上扬的微笑。
　　我说，我和你们走。
　　晚上我睡得很早，五师兄说他丑时会叫我，不惊动其他人，借着月光走进那片古林里去。这一觉我睡得很不踏实，断断续续做了好多梦。梦里仍然是模糊的场景，好像是我在某个阶段经历的事，但我能感觉到那些模糊的人影很陌生，他们和我擦肩而过，说着我听不见的话。我一直在这片模糊的画面中胡乱穿行，直到那些模糊的人影突然消失，我睁开眼睛。
　　周围很安静，我慢慢坐起身，师兄弟们都在熟睡，我借着月光寻找大师兄和五师兄的身影，但我只看到两个空着的铺位，月光在空出的地方泛出惨白的光。我冲出房门，冲出庙门，我沿着通往古林的小路向前奔跑，今天这条小路变得很泥泞，越跑越泥泞，我赶得气喘吁吁。眼前的古林离我越来越近，在我已经嗅到树木潮湿的气息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一黑。
　　“起来了，回去吧，天黑了。”
　　慢慢睁开眼睛，发现我靠着一个人的肩膀，我坐在寺庙底下的大石头上。我坐直身体，看到师父浑浊的眼睛。
　　“走吧，回去吧。”师父说。
　　我不能相信眼前的场景，我想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慢慢抬起手去触摸师父随风而动的胡须。
　　可我分明感受到了胡须滑过我手的轻柔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