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五、十年（四） ...
-
红日西斜，把宁朔城上的阴云染成一片赤霞，炽烈似火，殷红如血。看到温重黎带兵出城后，城内的居民又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荀兰卿坐在城内最高的酒楼里，一眨不眨地望着城外的方向。桌上只放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酒已经热了又热，迷蒙的酒香飘荡在雅间里，几乎要让人就此睡去。然而坐在桌边的人却丝毫没有饮酒的兴致。
他以手支颐，从清晨坐到傍晚，依然没有看见温重黎归来的迹象。尽管深知师弟剑法凌厉，轻易不会受伤，但沙场之上不是单打独斗，他仍然免不了担心。
天边彩霞渐散，泛出灰暗的浓紫色，路上行人寥寥，声息不闻。一声轻微的嘎吱声在他耳畔响起，荀兰卿一惊，挑起竹帘，凝神望向悄然开启的城门。
一彪人马偃旗息鼓，近乎无声地进了城。荀兰卿一眼就望见打头因沾了敌人鲜血而有些暗淡的雉鸡翎，顿时长出一口气，松手任由一片绿叶随风飘落。
每个人的马脖子下都串着几颗狄人地人、头，显然是得胜归来，又毫不喧哗，队列整齐地进城，显然军纪严明，是一只难得的强军。后面跟着几辆板车，上面盖着白布，滴滴鲜血流了一路，连成了一条暗红的血线。
这一队得胜归来的人马神情肃然，看不见半分得胜后的喜悦，唯有难解的凝重。
一片绿叶飘到眼前，温重黎伸手展开叶片，一行金光一闪而逝。温重黎在马上抬头望去，正好看见窗旁坐着的荀兰卿，温重黎无言地对他点了点头。
荀兰卿目送着温重黎带队远去，叫来小二上了一桌菜。
半晌后，一身黑灰的温重黎大步流星地上了楼。荀兰卿一块帕子扔到温重黎脸上，擦了擦，全是血块和黑灰。
“也不知道先洗洗。”荀兰卿嫌弃地看着连铠甲都没卸下，活像刚刚从煤炭里滚了一圈出来的温重黎，又换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师兄有命，怎敢不来？”温重黎沉稳地答道，丝毫不因为自己的狼狈模样而尴尬。
“怎么破相了？”荀兰卿抚着温重黎脸上伤口道。温重黎脸上不知被什么割了一道，皮肉翻卷开来，露出粉色的血肉，正不断渗出鲜血。
“战场上被狄人的弯刀擦了一下，并无大碍。”听出荀兰卿语气中嗔怪之意，温重黎不自觉以不以为意地态度回答，期望师兄能够轻轻放过，却不料招来一顿说教。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即便身怀绝技，也不敢说能从战场上毫发无损的归来。师弟走的又是剑修一路，从无尽杀伐之中求得超脱，更应当善于保存自身，走到最后一步。要是弯刀的力度再大些，恐怕就不只在脸上留下疤痕，而是师弟的命了吧！”
看着温重黎垂头领受教训的样子，荀兰卿也知道自己语气太过严厉，又柔声宽慰道：
“肉身为渡世之筏，如果身体都受到损害，残缺不全，将来的成就恐怕止步元神。观妙师叔从前纵横世间，何等威风，就因为断了一臂，半生痛苦，活生生受南明离火反噬而死。师弟，不要步师叔的后尘啊，求道路上，若无你同行，该是何等孤独啊！”
温重黎坚毅的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一双寒星般的眼睛浮现出感动的神色。
他替温重黎斟了一杯酒，递到手边，波光晶莹。
“如果不是我突然来，你现在正和你的袍泽庆功吧，占了你的时间，倒有点过意不去。”
温重黎顿时肃然，沉郁又哀伤的说道：
“我军中并无庆功宴，只是聚在一起，将去世的士兵归葬而已。这些年最开始时还有兴致庆祝一番，但是狄人来犯昼夜不息，阵亡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言下之意就是，小小的战果根本就不值得庆祝，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被狄人夺了回去，还不如安排好阵亡士兵的后事。
“北军军粮不多，师兄这次带来的粟米，我发给了部下。往常只有粗粝的青稞，粟米饭也算是难得的佳肴了。”温重黎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说不说出口，“师兄，公器私用乃大忌。还有……多谢师兄。”
荀兰卿吃了一惊，他知道北地边军生活艰苦，却不了解北军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听到温重黎最后一句，又忍不住笑起来：
“周国粮秣充裕，府库都装满了，这些不过是多出来的。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有俸禄，买些粟米送给你，就当劳军好了。这几百架大黄弩虽然没有问题，但质量不是最好的，我就拿来给你了。北地战事吃紧，军械消耗也大，你应该很能用得着吧。好了，吃饭，再不吃菜就凉了。”
温重黎沉默地向着枸杞炖羊肉伸出了筷子。天色已转变成全然的黑紫色，稀稀几粒星子镶嵌在天上，烛影摇红，两人的影子倒映在墙上。
这是他这几年来吃得最丰盛，最安宁的一顿饭。
“师弟，你为什么要想到投军呢？”酒足饭饱，荀兰卿靠在椅背上，慵懒地微眯着眼问道，“我是家人尚在，我要奉养家人一段时间，回报生恩，以求斩断尘缘。你明明无牵无挂，又怎么自投红尘？”
温重黎端着茶碗的手一停，沉思良久，方才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对蓉城不再留恋，不是对庆国毫无感情。等到生擒敌酋，自然抽身而退。”所以从军报国，所以要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荀兰卿怆然地低下头，原本是来关心师弟的，结果反倒被温重黎勾动了心事。
他前身不是古人，对于这个世界，他总是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除了这一身天资超凡，百脉俱通的血肉，总觉自己仿佛不系之舟，随波逐流，找不到归宿。所以让自己牵挂家人，以期待有一个停靠的港湾，又或者拼命修行，在众人面前维持一个完美的表象。
他对庆国的感情其实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深，他的国，他原本的家，都在另一个世界。他可以斩除妖孽，护卫君主，成为人人都称赞的义士；可以求贤若渴，做个称职的诸侯王；也可以养着一宫美人，倚楼听曲，消去帝王的疑心，唯独夜阑人静时，辗转反侧，独听玉漏，总有一股寒凉的孤寂席卷全身。
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他既不理解温重黎对庆国的感情，也做不到像他这么无私地上战场北击戎狄，唯有在他取得彪炳战功时为他鼓掌。
荀兰卿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时，温重黎已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许久。荀兰卿脸上有些发热，错开他的视线，岔开话题道：
“我在你的信里看到你说，观妙师叔的转世感应到了？”
温重黎沉着地“嗯”了一声，提着铜壶自然而然地为他续了一杯暖热的奶茶。
“在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去找了。师父还是个三岁小孩，还没到醒来的时候。最近狄人要过冬，来打草谷，我叫人守在那户牧民附近，以免有什么不测。再者，我想在这段时间里把狄人解决了。”
“怎么解决？”荀兰卿好奇道，狄人这么多，怎么看也不像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样子。
“先前斩杀的那两个妖怪中，那个狐妖据说是狄人献给庆国的圣女，而狼妖出身北地，用的却是南疆巫蛊之术，这实在太过蹊跷。我到草原后查了一下，发现了些东西。”
“狄人虽然原本势力庞大，却不敢轻易挑衅庆国。但十几年前狄人信奉的狼神突然展现神迹，降下圣女和神使，教会了狄人各种手艺和知识，狄人势力飞速发展，短短几年就几乎统一了草原。而那个神使，就是狼妖。”
荀兰卿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南疆这个词让他有不好的预感，温重黎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
“就算是狼妖狐妖被我们杀死，狄人也并无太大动荡，‘狼神’依旧赐下许多前所未见的恩惠。狄人从那个狼神那里学会了驱使狼群的手段，北地牧民的牧场和水源也被下了毒，经常有人莫名其妙地生病。我疑心背后有鬼，一路查下去也算有点收获。”
温重黎严肃地说道，带着说浓郁得化不开的炽烈杀意，仿佛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利刃。
“等踏平供奉狼神的金帐，冬雪融化的时候，师父正好四岁，也该回山了。”
荀兰卿深深凝视着温重黎，仿佛要看进他心底，有千万句劝阻的话要说，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数年未见，温重黎就像一把宝剑，锋芒毕露，战意昂扬。荀兰卿知道他的意志坚如磐石，绝不轻易改变，此刻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于是他轻轻地开口：
“好，你自己小心，如果不成，就立刻撤走。我替你照看观妙师叔。”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二十五、十年（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