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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三十阙(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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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淼缈没有回家去,跟妈妈打了电话,说要留下来陪阿眉。
于妈妈叹气:“淼缈,你朋友现在这个样子,你们光守着也于事无补,这都要过年了,你们......”
“妈妈,我不会耽误学习的。”
“淼缈,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她家里人也可以好好照顾她,你们这样也只能添麻烦。”
“可是妈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朋友,她变成现在这幅样子,我怎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过自己的日子,我看着她那个样子,有多心痛。
她捏着手机,流下泪来:“至少,我有时间陪着她的时候,我想多陪着她。”
晚上季妈妈送了饭过来,临走的时候,欲言又止。
淼缈说:“季阿姨,你们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季妈妈摇头;“淼缈,你也知道眉生现在情况很不好,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你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能总是这样陪着她,所以......所以......”
“我知道了,阿姨。”淼缈垂下眼睛,“我只想乘着放假有时间能陪陪她。”
季母深深叹了口气:“你们以后都专心你们的学习就好,我会好好照看眉生的。”她顿了顿,问道,“晚上只留你一个可以吗?要不......”
“没事的阿姨,让我陪着她吧,我想和她单独在一起说说话。以后......恐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季母摇摇头,推了门出去。
大施说:“淼缈,要不我陪着你一起吧,万一你一个人......”
淼缈摇头:“不用,你们都回去吧。”
“可是......”
“回去吧。”季杨止住了大施的话,“让于淼缈陪着她吧。”
他转头,目光沉静而严肃:“如果有什么事,记得赶快联系我们。”
“好。”
淼缈记得那天晚上好像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给阿眉听,说了很多很多,多到自己都忘了说了什么东西。
说得多了,触到了心事,模模糊糊掉了许多眼泪,擦也擦不及,只能由着它脏了面目,最后昏然睡过去,手里还握着阿眉冰凉的指。
她被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惊醒的时候,被子乱糟糟掀开来,床上压着凌乱的褶子,然而阿眉人却不见了。
脑子里的混沌统统炸开了,她惶急撑了床边站起来,跑到浴室里头去。
哗哗哗只是水声,一点光都没有。
“啪嗒。”
灯光眩晕起来,整个浴室都亮了。
阿眉站在蓬头下面,赤着脚,浑身都淋透了。
水不停不停冲下来,她只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任由着水流逼红了眼睛。
衣服湿漉漉裹在她身上,显得她也更单薄了些,眼神空空然,半点生气都没有。
站在那里,木头人似得。
淼缈冲过去,推开阿眉,扭上了水,溅了很多在自己身上,才发现那水冰冷得吓人,这样冷的天,她这样淋着冷水也不晓得淋了多久,从头到脚,统统都是湿着的。
阿眉的脸苍白得厉害,还隐隐泛着青灰色,淼缈捏住她的手腕,像是捏着一块硌手的冷冰冰的石头。
淼缈红了眼睛,拿手抹开阿眉眼前的水汽,带着哭腔,大声训斥她:“你怎么能这么胡闹啊你,你个混蛋,这水这么冷你就没一点点感觉吗你,你非得要让我哭你才开心你......”
她流着眼泪,几近嚎啕。
“你就不能好好的吗?什么事情不能拿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偏要这样把自己压垮了,顾眉生,你这个世界上最蠢最坏的混蛋,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好受,你就是故意的,你混蛋你,你混蛋......”
阿眉只是呆滞着眼睛,一动不动,跑了魂,只是静静站着,微微打着哆嗦。
淼缈哭得止不住,拽着阿眉的胳膊,哭得腰也深深弯下去,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灯光微微闪了闪,房子里静得厉害,只有淼缈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很久很久。
她终于冷静下来,拿袖子擦干了眼泪,沙哑着声音:“好了,阿眉听话。我们去弄干头发换衣服,不然要感冒了。”
她扶着阿眉的肩膀,想带她出去,可阿眉却像是脚下生了根,动也不动一下。
淼缈轻轻说:“阿眉,听话,这里好冷。”
可她还是一动不动。
“阿眉......啊......”
阿眉不知怎么,突然就把淼缈狠狠推开来,地上全是水,淼缈站不稳,脚下打滑,整个人结结实实被甩在地上,痛得声音都发不出了。
阿眉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跌跌撞撞地冲出浴室,在黑暗里翻箱倒柜地想要找什么出来,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意识恍惚地蹲在地上,使劲使劲抓着头发,突然又站了起来,卷起床上的被子和自己的衣服,紧紧抱着,又冲回了浴室。
淼缈半仰在地板上,动也动不了,只看见阿眉又扭开了蓬头,哗哗哗全是溅开的水星。
那个单薄的湿漉漉的女孩子,使劲地搓洗着手里的衣服,只专注在这一件事情上头,完全不管那冰冷彻骨的水统统淋在自己身上。
淼缈痛极,撑也撑不起来,泪眼模糊:“阿眉......阿眉......”
阿眉只使劲洗着,难得眼睛里全是认真和专注。
她找不到洗衣液,便挤了许许多多的沐浴液上去,搓出许许多多的乳白色的泡沫,脸上,身上,都沾上了白色的泡沫,洗啊洗,整个人都要被泡沫淹埋起来。
门口突然传来闷闷的响声,有人影突然闪进来。
“阿眉!阿眉!”
水声戛然而止,只有滴滴答答的小水滴的声音。
是阮城熙。
风尘仆仆回来的阮城熙。
他半身也被那水浇湿了,原本鲜艳的红色的羽绒衣被染成了墨红色,像是干涸的血迹,澄黄光下漫出长长的阴影。
他牢牢锁住阿眉的手腕,想把她手里的衣服夺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阿眉今晚情绪格外激烈,见阮城熙要夺自己的衣服,突然就发起狂来,拼命挣扎,对着阮城熙拳打脚踢。
“阿眉!阿眉!”他不知道她力气这样大,他几乎抓不住她。
他厉了眼睛,狠狠圏住她:“我告诉你顾眉生,就算你是疯了傻了,我也不许你这样糟践你自己,不许。”
那个姑娘,眼睛里终于带了情绪,喉咙里呜呜发着声音,脸上是困兽一样绝望的表情。
她拼命拼命地挣扎,拼命拼命地打他,眼里漫出大片大片的水泽。
她这样难过,这样绝望。
安静的浴室里,只有他们衣服上滴下来的小水滴的哒哒声,衣服摩擦窸窣声和阿眉小声的呜咽。
她不停不停反抗着,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算了,算了。
这想法统治了她的脑子,她想,算了。
于是再也没有气力和阮城熙拼,站也站不住,膝盖一软,重量便整个都压了下去,郁郁跪坐在地上。
终于,一切归于沉寂。
阮城熙缓缓松开一直捏着她手腕的手,缓缓像她一样跪下去,看着她,只是安静地看着。
很久,他伸出手,认真擦着她脸上黏糊糊的白色泡沫。
认真的,带了十二分的细致和小心。
她缓缓抬起头来,像是看得到,又像是看不到,唇上糊着白沫子,像个傻乎乎的小老头子。
他看着她,将她冰冷的身体圈在怀中,慢慢收紧胳膊,右手掌落在她湿漉漉的发上,是这样亲密的拥抱。
他说:“阿眉,我回来了。”
淼缈终于睡过去,大概已经是快要破晓的时候了,不晓得为什么,睡着睡着,莫名便醒了过来。
遮着薄帘子的房子昏而暗,月光没有了,窗外的灯火也没有了。
隐约有个阴影,坐在阿眉床边。
他坐在那里,背脊消瘦而孤凉,是融在夜色里的寒冷的影子。
然而就算淼缈看不清晰,也知道,他看着她的眼神,云绕雾缭,缱绻温柔,是让人挣扎不得的深潭。
她像个偷窥者,远远地,像是被拉扯在时光之外,远远地看着他们。
她看着他们——他和她。
她看见他,把手掌落在她额上;她看见他,轻轻靠向她;她看见他,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她看见他,吻了她。
风轻云淡如此,薄月光似的一个吻。
轻轻,落在眉上。
房子那样安静,似乎,听见他说,阿眉,他们说的那个坏姑娘,不是我们的傻阿眉,是不是?
他翻开她的掌心,看着她被搓得通红发皱的手指。
他散开她的头发,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和眼睛下的青影。
这样看着,眼底便发了痛。
熙光晕亮了窗户脚,攀爬而上,淡的,浅的,暖的,亮的,是溶溶的熙光。
那少年,轮廓,形容,渐渐明晰。
那样温柔而难舍的眼神,却缠绕着什么痛苦而绝望的凉气。
李医生说,因为抗精神药物的缘故,病人是很容易受副作用影响的,一般就会表现为顾眉生这种症状,焦虑啊,容易发怒啊,胡言乱语啊,乱砸东西这些情况。像她现在这样,晚上会恢复一些对正常实物的感知,但看到的大部分还是幻觉,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她潜意识里的行为。
阮城熙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攥着阿眉又消瘦许多的手腕,脸色沉沉。
他拿着热毛巾,耐心敷着她胳膊上青紫一片的针孔。
淼缈眼睛里全然是绝望了,痛苦地说道:“她现在白天只一直坐着,不停掉眼泪,我们说什么她也不理我们,晚上她就在房间里乱走,磕磕绊绊的,尽往墙上乱撞,拉也拉不住,她额头上的伤就是那时候撞的,有时候还会一直吵着要洗衣服,又哭又闹,我们都没办法,实在控制不住的时候,大夫也只能打镇静剂......”
大施难过:“淼缈,别说了,早知道我就留下来陪着你了,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季杨说:“城熙,大家都不好受,淼缈昨晚还受了伤,你再怎么生气,也没必要给所有人难堪。”
阮城熙低着头,沉默良久,说:“季杨,这就算是你的好好照顾?”他看着阿眉难看的脸色,手指顿在阿眉额脚已经结痂的伤疤上,声音有些冷,“我只拜托过你这么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了。”
季杨脸色有些难看,并没有反驳什么。
淼缈急忙出声:“不怪他们,都是我偏要和阿眉单独留着,我没想到她会突然......”
“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履行好自己的承诺。”季杨突然打断她,“可是城熙,”他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理由因为她现在的情况向你道歉。你,我,于淼缈,施梅雨,都是顾眉生的朋友,没有什么不同。”
“城熙,这不是你的爸爸和女儿的游戏,阿眉不是你的责任。”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带了暗刺的话,隐隐带着某种暗示和警告,然而季杨心底的念头,是想告诉阮城熙那个人,他,并不是她的什么特别的人,没有特别到有理由代替接受别人对阿眉的歉意和愧疚。
这是提醒,是告诫。
阮城熙愣了愣,把手里冷掉的毛巾放回热水里去。
他算什么呢,不算至亲,不若挚友,可怜到,连为了她向他们发脾气的理由都没有,因为呢,他们都一样,只是她的朋友而已,算起来,季杨和淼缈倒比他和阿眉的关系更近些才对,他呢,只是个偏偏要和她扯上什么关系强行出头的外人,自导自演着什么爸爸女儿的戏码罢了。
他忘了,其实阿眉,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有什么立场,又有什么理由,迁怒别人。
他凭什么以为,只要他对她这样好,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她身边,就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得了什么。
季妈妈叹气,说:“小熙,不要再胡闹了,你爷爷最近都急疯了,再大的事,你也要和我们商量商量再出去啊。”
城熙站起身来:“我疯惯了,以前也经常跑出去玩的,也没见爷爷担心过,怎么这次也就出去二十来天,爷爷倒担心了。”
季母语塞,只是叹口气:“晚上跟我回你爷爷那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