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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中午在奶奶家吃饭时,爷爷喝着酒说:“明天你没事的话,去把小宝接来住两天,我们一家人再去照张全家福。”我说行。
      爷爷又喝了一杯,无意识的说着,“听小宝的奶奶说,他们那片要扩建,你姑姑的坟改天要挪走。”
      我顿了一下,说:“那明天我去姑姑的坟看看吧。”
      爷爷点点头,多喝了一杯酒。
      小宝是我姑姑的女儿,是爷爷唯一的外孙女,自从七年前姑姑病逝后,每逢假期爷爷都要接小宝来住几天,三叔说,这是爷爷又想姑姑了。
      第二天一早,爷爷开着小机动三轮送我到公交车站,问我有没有零钱坐车,我说有,爷爷仍是塞给我一沓零钱,“路上给小宝买点吃的,回来时早打电话,我过来接你们。”我点点头上了公交车,爷爷一直在原地看着。
      到了福寿街路口,我下了车,见一个施公队在拆一片旧房,正是姑夫家所在的小区。前几天听爷爷说起拆迁的事,姑夫家因为对分房不满坚决不肯搬迁。看着一片废虚里伫立着几家孤零零的房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姑姑结婚的场景。那天夜里,整个小区张灯结彩,来贺喜的人太多,姑夫家招待不开,就在邻居家的院里也摆上了酒席。端菜的,敬酒的,打招呼的来回穿梭,小孩子们到处讨喜糖吃,热闹的像过大年一样。而现在,我都怀疑这片废墟上真的曾有过那样的欢乐吗还是我虚梦一场突然间不想马上去姑夫家,而想先一个人去姑姑的坟头看看。
      凭着模糊的记忆,我找到了那片荒地,因为在市郊,并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只有垃圾厂和坟地。姑姑的坟是在一条土沟里,没有墓碑,并不难找。坟头长满杂草,风一吹就摇的厉害,我轻声问:“姑姑,你知道我来看你了吗”
      姑姑生前很漂亮,村里的老人都说姑姑比电视上的明星还好看。当时我正迷《射雕英雄传》,就问姑姑,她比黄蓉还漂亮,怎么不是她演黄蓉姑姑却笑着揉揉我的头,问我想不想吃棉花糖。那时候,我还太小,只顾着吃棉花糖,忘了一直想告诉姑姑,她笑起来比棉花糖还甜。
      没有建筑的遮挡,市郊的风恣意肆虐,坟头的草摇晃的似要拔土而出。姑姑,你认出我了吗
      我拿出背包里的日记本,从一年级开始记日记,懒得每天都写,只有想写的时候才记两笔,结果到现在一本日记本都没写完,但是关于姑姑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我小时候,爸妈忙着赚钱,没时间照顾我,就把我放在奶奶家里,理所当然的奶奶和姑姑成了我最亲的人。那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奶奶、姑姑和我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但是后来姑夫出现了,再后来姑姑要结婚了。对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来说,结婚是个很模糊的概念,只知道那是令许多人开心的喜事,有好多美味的菜肴和甜甜的喜糖。我还傻乎乎的问姑姑,我能不能跟去“压车”,姑姑像以前一样揉揉头,笑着说,不行,“压车”的只能是男孩,为此我难过了一晚上。而我的日记就是从这一天开始记的。
      1996年5月23日
      姑姑结婚这天是周六,学校里还要上半天课才能放假,我想让妈妈帮我请假,妈妈不同意,沉着脸,要我好好上课。我不敢违背妈妈的话,乖乖的去上学,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一径盯着黑板上方的钟表发呆,心中默默祈祷放学铃可以快点响。终于捱到放学,我抓起书包就往奶奶家跑,跑到村口的桥头时,一阵鞭炮声铺天盖地而来,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的开走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流,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姑姑离开我了。
      晚上来了几辆车接我们去姑夫家喝喜酒,我看见了穿着洁白婚纱的姑姑,是我从未想象过的美丽。
      姑姑笑吟吟的看着我惊呆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旁边。看着其他的孩子羡慕的目光,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只是回家的时候,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司机认为自己技术很好,就把车灯关了,却不小心撞到了土堆上。司机打开车灯,前排的人眼尖,立时叫了出来,“怎么撞坟上了”
      不知谁嘟囔了一句“不吉利啊”,二婶轻啐一声,“净瞎说。”
      没人再吭声,司机调转车头重新启程,这段插曲也被遗忘,我回头瞪着夜色里坟墓隐约的轮廓,心漏跳了一拍,闪过一丝不安。
      1997年8月15日
      姑姑结婚一年了,生了个女儿,小名叫小宝,她和姑夫生活的很幸福,也时常回奶奶家探望,每次都不忘记给我带礼物。
      2000年正月初三
      姑姑结婚的第四年了,不知为什么原本如黄莺出谷的声音竟变得十分沙哑。我害怕的问姑姑,她是不是生病了。姑姑告诉我们,只是嗓子发炎而已,吃点消炎药就好了,我信以为真。
      2000年9月25日
      姑姑的嗓子不但没好,眼睛也渐渐肿了,姑姑依然说只是发炎而已,但我听到姑夫提及姑姑已经住院好几次了。
      2001年8月1日
      姑姑突然带着小宝来奶奶家说要住一个月。我很高兴也很好奇,问姑姑,她的头发怎么变成黄色了。姑姑说是染的,还问我好看吗。我很诚实的说不如黑发好看,姑姑愣了愣,苦笑着揉揉我的头,没再说什么,只望着一旁和小狗玩的正高兴的小宝出神。
      2001年8月10日
      爷爷要我带着姑姑去一个表叔家,我不知道是哪家表叔,也没问多远,听说是为了给姑姑看病,我就跟着去了。
      爷爷骑着自行车在前边领路,我骑着三轮车载着姑姑在后边跟着,走一段路我和爷爷就换一换。走了很久都没到,慢慢的我也累了,腿用不上力,姑姑似乎察觉了,问我累不累,我紧蹬几下,侧过头安抚姑姑,“不累,我都能骑三轮车拉着爷爷去赶集呢,姑姑比爷爷轻多了。”
      姑姑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累了就说,跟你爷爷说声歇一会再走也行。”这时,爷爷放慢了自行车速度和我们并行,他看看姑姑,再看看我,“就快到了,咱快点走,到了那儿好好歇一歇。”
      我没敢问爷爷还有多远,爷爷已经说了三次“快到了”,应该还有很远吧。
      就在我累极的时候,竟然遇到连续的大陡坡,我当场垮下脸,那陡坡徒步走上去都费力,别说用三轮车拉着人上去。爷爷把自行车放在路边,让我去三轮车后面推,他在前面拉。姑姑见坡太陡,要下来自己走上去,爷爷难得露出怒容,“坐好,我拉的动。”
      姑姑垂着头慢慢坐回去,我瞥见盖在她腿上的毛毯打湿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卯足了劲帮爷爷推车。好不容易过了陡坡,爷爷才吐出沉重的喘息,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爷爷用袖子擦了擦,让我看着姑姑,他去把自行车推过来,我要替他去,爷爷却摆摆手,弓着背爬上陡坡。姑姑一直含着泪看着爷爷的背影。
      骑了约三个多小时,我们终于到了表叔家,我一口气喝了三大杯水,等我喝完水时,表叔已经给姑姑诊断完了,具体是什么病,他说的含含糊糊的,我听不懂。临走时,表叔给姑姑配了一箱药,爷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对人家千恩万谢。回去的路上爷爷似乎特别有精神了,大半的路程都是他骑着三轮车。
      我们在傍晚时才到家,爷爷顾不得休息,马上拿着药去附近的诊所商量给姑姑治病的事。我又连喝了两大杯水。姑姑拖着病弱的身子出来塞给我一元钱,“去买支雪糕吃吧。”
      我把手背在身后,连连摇头,“姑姑,我不吃雪糕。”
      姑姑佯怒着塞到我的口袋里,愧疚而无奈的看我一眼,轻咳着回到房间。
      我拿着一元钱站在原地,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胸口也闷闷的,看看在厨房里帮奶奶择菜的小宝,我笑了笑,买了一支棉花糖给她,她欢喜的说:“谢谢姐姐。”稚气的笑容带着棉花糖的甜味。
      2001年8月23日
      表叔给的药快打完了,姑姑似乎有些好转又似乎没好,爷爷依旧是愁眉不展,奶奶仍是每天变着花样做可口的饭菜给姑姑补充营养。奶奶听不见,不知道姑姑病情的严重,只能担忧的看着姑姑日益憔悴,当姑姑多吃一口饭菜时,奶奶才会欣慰舒展开皱纹,又不停的给姑姑夹菜。
      我模模糊糊的明白姑姑得了很严重的病,家里的每个人都在担心,连空气都有些凝重。
      2001年8月27日
      爷爷要和姑姑讨论病情,我把小宝带到旁边的菜园子里玩。园子一角搭了一个棚子堆放柴禾,小宝要到里面玩,我看看棚子里没什么危险物品就答应了,告诫她不要在里面玩火,她直点头.我放心的修篱笆去了,任她一个人玩。过了一会,突然传来小宝惊慌的喊叫“姐姐!火!着火了!着火了!”
      我急忙跑过去,棚门口的玉米杆已经烧起来了,小宝正害怕缩在棚内的角落里,我一时慌了手脚,挥起手中的小铲子胡乱的拍打着火苗,火星飞溅到手上,痛的我握不住铲子。头脑稍微清醒了,我马上往家跑,一边往水桶里舀水一边大喊“爷爷,着火了!”
      爷爷和姑姑跑出来,不必开口问,已看见柴禾棚那升起的浓烟,我颤抖着手不停舀水,急的快要哭出来了,“小宝还在里面呢。”
      “啊!”姑姑踉跄着退了一步,几乎要昏倒过去。
      “胡闹!”爷爷又气又急,提起水桶就往外奔,正碰上跑进来的小宝。爷爷愣了一下,安心的笑了,“好家伙,自己跑出来了。”
      左邻右舍的人都提着水桶来帮忙救火了,爷爷吩咐我把水桶都装满水,自己也提着水桶出去了。我拉过小宝紧张的搜寻着她的全身,“小宝,你怎么出来的,身上伤着了吗”
      小宝不回答,低着头走到姑姑面前,伸出手心,轻声抽泣着说:“妈妈,你打我吧.是我在里面玩火的。”
      姑姑一听当真扬起了手,奶奶看出姑姑要打小宝,忙拉住姑姑的胳膊,我也揽过小宝,把她护在怀里,“姑姑,你别怪小宝了,是我没看好。”
      小宝挣脱我的怀抱,哭花了一张小脸,仍是伸着手,乖乖的站在姑姑面前,“妈妈,你不要生气了,你打我吧。”
      我瞧见小宝手上有烫伤,忙道:“姑姑,小宝烫伤了,先带她去诊所吧。”
      姑姑急忙蹲下身子察看小宝手上的伤。
      “妈妈,我不疼,你不要生气了,我再也不玩火了。”小宝想缩回手,不让姑姑看见。
      姑姑轻轻的把小宝抱在怀里,泪悄无声息的流,怕小宝听见。
      在邻居的帮助下,很快灭了火,没有什么大损失,只烧了一些柴禾。小宝的烫伤也不严重,涂几天药膏就好了。姑姑觉得心里愧疚,偷偷打电话叫姑夫来接她们走。
      2002年4月17日
      姑夫打电话来说,姑姑又住院了。下午我和爷爷就去了医院,在病房里见到姑姑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病床上的姑姑真的是骨瘦如柴,双颊凹陷,氧气罩下的嘴唇苍白干裂,露出病服的手臂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针眼,点滴是打在脚上的,姑夫说,找不到手上的血管了,只能打在脚上。
      姑姑从昏睡中醒来,见到爷爷,艰难的嚅动嘴唇喊了一声“爸!”
      爷爷背过身去用袖子擦擦眼角,才红着双眼转过身面对姑姑,“感觉好点了吗”
      姑姑微微点点头,再看向我,颤抖着抬起胳膊指指床头柜。姑夫会意,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弥猴桃给我,我咬着唇摇头,“姑姑,我不要。”
      姑姑用力的喘着气,“拿着,你出去玩吧,医院里…不好。”
      我接过弥猴桃,看看爷爷,爷爷也说:“去外面玩吧,别走远了,一会儿在院门口等着.”我又看了姑姑一眼,才不情愿的离开病房。
      医院旁边有个热闹的小市场,我却没什么兴致去玩,就一直坐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等爷爷,看着形形色色的病人来来往往。有一个病人出院,家人兴高采烈的来接他,还说要回家庆祝。看着他们快乐的样子,我也情不自禁的笑了,心想着等姑姑病好了,我也要来接姑姑出院。
      直到下午五点爷爷才出来,眼睛更红了,拧着眉一句话也不说,我想问姑姑什么时候出院,也不敢问了,就默默的跟在爷爷身后坐上公交车回了家。
      奶奶早已做好晚饭,我和爷爷一进门,奶奶就焦急的迎上来询问姑姑的病情,爷爷不说话,径自坐到桌边喝酒。奶奶又问我,可是她听不见,我为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下,用嘴形“说”:“很好。”
      奶奶猜测着我的话问:“很好”
      我重重的点头,奶奶才放了心,把鸡蛋最多的那碗汤推给我,“快吃,别凉了.”我低头喝汤,泪憋在眼角,这是我第一次骗奶奶。
      2002年6月 23日
      早上,姑夫打来电话,姑姑病危。爷爷、爸爸和两个叔叔立刻赶往医院。
      我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心中的不安如决堤一样四处漫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姑姑结婚那晚,被我们的班车撞到的那座坟。
      中午没有人回来也没有电话,草草的吃过午饭,我和堂弟陪着奶奶在三婶房里看喜剧片,但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奶奶时不时的就看下窗外。
      下午3:50,电话响了,三婶接了起来。我们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三婶,摒息等待着结果。三婶放下电话,掩着嘴呜咽着说:“你姑姑......走了。”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无法理解三婶的那句“走了”是什么意思。
      三婶拍拍我的肩,“一会你三叔来接咱们去火葬厂,去准备一下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担忧的看看奶奶。奶奶已是泪流满面,她不必听见,不必有人告诉,她的心可以感觉到姑姑离开她了。
      半个小时后三叔带着两辆出租车到了,我们上了车,三婶问:“小姑已经到火葬厂了”
      三叔叹息着说:“还在医院,已经昏迷不醒了,医生说再输一袋血可以多活十几分钟,咱爸不想让她再受苦,没给输,拔了针了,一会直接送火葬厂。”
      此后一直到火葬厂都没人说话,狭小的出租车里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车外的天更加阴沉,乌云正慢慢聚集,是风雨欲来的前召。
      我们下车时,爷爷和姑夫等人已经在等着了,我扶着奶奶走过去,听到爸爸对三叔说:“你刚走,她就咽了气。我和老二去买了套寿衣,现在正在里面换衣化妆。”
      刚说完,姑姑就被推出来了,工作人员面无表情的把姑姑推到我们面前说,五分钟后火化。
      爷爷颤巍巍的走上前,掀起白布,露出姑姑沉静的面容。只看了一眼爷爷就不忍再看,退到一旁去了。我看看奶奶,再指指姑姑,问她要不要走近点看,奶奶明白我的意思,摇了摇头。我猜奶奶是只想记住姑姑睁着眼睛微笑的样子。
      这时,小宝却慢慢的走到姑姑旁边,她小小的身子刚好和停尸床一样高。我以为她会抱着姑姑哭的,但出乎意料,小宝不哭不闹,只是踮起脚尖,亲了亲姑姑的脸颊,非常乖巧的在姑姑耳边轻声说:“妈妈,小宝会乖乖的听奶奶和爸爸的话,你晚上来小宝的梦里看小宝,好不好”
      在场的人都为之落泪,姑夫上前抱起小宝,“小宝乖,妈妈该走了。”
      小宝把小脸埋在姑夫肩头,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怎么可能忍住不哭呢。
      工作人员来推床了,姑奶奶喊了一声,“她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工作人员停住,等家属把戒指取走。姑姑的婆婆摆摆手说:“她就这一件喜欢的东西,让她戴着吧。”工作人员诧异的看我们一眼,把姑姑推进了焚尸房。
      爸爸让叔叔先带我们回家,他们一会带骨灰去坟场,可能要很慢。
      走出火葬厂时,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仰起头,任雨滴打在脸上,雨水可以冲刷掉泪水,却洗不掉心口的痛。
      姑姑再一次离开我,这次是彻底离开了。
      2002年6月24日
      爸爸让我带几件换洗衣服去奶奶家住几天,陪爷爷奶奶说说话,别让老人闷出病来。
      只隔了一个晚上,爷爷和奶奶却仿佛突然老了十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比岁月的刀更加锋利,在老人脸上划出的皱纹更深。
      爷爷奶奶一整天都默默的坐在床头望着姑姑的相片发呆,直到傍晚二叔来了。
      二叔给爷爷看了几份病例,“她的病是一年前确诊的,胃癌,她不让那边说,今天小宝她爸爸才给我看了病例。唉,能熬到现在算是不错了。”
      爷爷把病例还给二叔,沉默了一会说:“你再去小宝家一趟,问问医药费总共花了多少,咱们也担点儿。”
      二叔走后,爷爷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发黄的相片,指着其中一个人对我说:“这个是你大姑姑,你没见过,你才两个月大,她就病了,折腾了半年没治好,走的时候才十八,你两个姑姑一样的命啊。”说着说着,爷爷的眼睛又红了。
      看着相片上的人,的确与姑姑有几分相似。一直没人告诉我,这应该也是大家心里的伤吧。我心口有些绞痛,为爷爷和奶奶而痛,他们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承受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2002年6月29日
      吃完晚饭,爷爷把爸爸和两个叔叔叫去商量事情。
      我站在门后看见他们的表情都十分沉重,已经戒烟许久的爸爸竟又开始抽烟了。
      爷爷喝完一杯茶才开口,“老二去问了,医药费花了不少,小宝家那边还欠着债。就算嫁了人,她还是你们的亲妹妹,那些债你们三家帮着分担一些。我这还有两千,老大和老二都出五千,老三刚结婚能出多少出多少吧,你们商量商量,看看行不行。”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爸爸又抽完一支烟,掐灭烟头,说:“行,明天我去银行把钱取出来。”两个叔叔也同意了爷爷的提议。
      晚上回到家,妈妈问我爷爷把爸爸和叔叔叫去说什么,我说了谎,骗妈妈说爷爷他们在商量分家的事,妈妈半信半疑。
      2002年6月30日
      妈妈还是知道了爸爸他们帮姑姑还债的事,和爸爸大吵了一架,把爸爸的被子和枕头搬到客厅里去了。
      二叔和二婶说的时候,二婶正在田地里拔草。二婶听了一句话也没说,把手里的草一扔,板着脸站起来就走了。
      三婶在吃饭时直接把饼摔了,两顿饭没吃。
      妈妈和婶婶们认为姑姑已经出嫁好多年了,不应该由娘家来还债,但爸爸和叔叔还是把钱凑齐交到爷爷手里。
      2002年8月12日
      早晨我还在会周公时,爷爷来找我,“你姑姑的七七已经过了,你陪你奶奶去烧点纸,顺便把小宝接来住两天吧。”
      心头刚逾和的伤口又血淋淋的撕开,我这才发现其实我一直在逃避姑姑死亡的事实,我以为自己看得开,其实只是不愿面对,不肯承认,只一厢情愿的骗自己一切都没变,所以当我陪奶奶到姑夫家时,我心里是害怕的,怕看见任何改变,但该变的终究要变。
      到的时候小宝还在幼儿园没回来,姑夫去上班了,小宝的奶奶打电话到幼儿园问能不能提前去接小宝。
      我和奶奶在客厅里等着,隔壁的房门虚掩,我好奇的走过去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是一些家具,贴着红喜字的家具,那是六年前姑姑结婚用的,如今“喜”字的颜色已有些黯淡,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起来像悲伤的交响曲。
      我合上门,一转身发现奶奶也看向这扇门,应该是看见了,不然奶奶的眼里不会有泪。
      小宝的奶奶说园长同意我们提前去接小宝,于是我们直接去了幼儿园。小宝没下课,我们就打算去教室看看。远远的听见她的教室那里好像在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的心不安的跳了一下,快步走过去一看,果然,别的小孩子都在兴高采烈的唱歌,只有小宝低着头,紧闭着嘴巴,小手扭着的衣角已经湿了。
      我刚要敲门去“解救”小宝,小宝的奶奶拦住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等他们唱完吧。”
      中午在姑夫家吃过午饭,姑夫和小宝的奶奶就开始收拾姑姑生前穿过的衣物和用过的生活用品,其间还把我叫去问我要不要留个包,长大以后可以用.我选了一个黑色手提包,姑姑最后一次去奶奶家时,我见过。
      下午一点,我们带着衣物、纸元宝和祭品去了坟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姑姑的坟,在一片荒地里,周围只有垃圾厂、坟墓和杂草,不禁替姑姑感到委屈,姑姑生前是那么漂亮的人,死后却被埋在这么荒凉的地方。
      在我感慨的时候,姑夫已经把姑姑坟边的杂草清理干净,衣物堆在坟前,由姑夫点火,小宝在一旁磕头,跟着她奶奶念“妈妈,我们给你送衣服了。”烧完衣服再烧纸元宝,小宝再磕头,“妈妈,我们给你送钱了。”最后摆祭品,小宝三磕头,“妈妈,我们给你送吃的了。”等小宝起来时,脸上又是土又是泪,她奶奶拿手绢给她擦脸,擦净了土擦不完泪。
      我回过头抹去眼泪,看见一直坐在三轮车上的奶奶,又一个人默默流泪,突然想到姑姑去世后奶奶从来没有哭出声,但我知道没有人比奶奶更痛,没有人比奶奶更想哭。痛到极致不是壮观的嚎啕而是沉默的悲伤。
      祭拜完姑姑,我和奶奶就带着小宝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终点站在一个亲戚家附近,下了车要从亲戚家骑三轮车走一段路才能到奶奶家。傍晚时分,小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轮胎压过石子的声音,但这时我却听见了一阵很轻的歌声。
      “世上只有奶奶好,有奶奶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奶奶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声音极轻,轻的让我以为自己幻听,我怀疑的回头看看小宝,她迅速的垂下头,歌声也停了,像是随风飘走了一样。
      我回过头继续蹬车,过了好一会儿,轻轻的歌声又在我身后响起,“世上只有奶奶好,有奶奶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奶奶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这次我没再回头,眼泪落在石子路上,无声无息。
      2002年8月13日
      妈妈知道我留下了姑姑曾用过的一个手提包,她说会传染病菌,瞒着我,偷偷拿到路口烧掉了。
      我知道后跑到路口,已只剩一堆灰烬,风一吹,四处飞扬,我一点也抓不住,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不知道是为了找不回手提包,还是为了心中长久以来无法挽救姑姑的命的自责。
      2006年8月24日
      爷爷说要照张全家福,我和堂弟去接小宝,到了之后开门的是一个年轻阿姨,开始我以为是姑夫家的亲戚,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小宝,小宝说那是她的新妈妈。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姑夫结婚了?!
      我实在无法接受,总觉得这算是对姑姑的一种背叛,难道姑夫真的完全忘记姑姑了吗
      后来又从小宝口中得知,姑夫结婚已有半年,而我奶奶家这边没有一人知道。
      回到家,我立刻告诉了爷爷,爷爷愣了半晌,才唤来小宝,问:“你的新妈妈对你好不好”
      小宝说很好,爷爷笑着点点头,自言自语,“对你好就行,对你好就行。”
      我仍是对姑夫心存芥蒂,于是找出姑姑结婚时的照片,夹在日记里,来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记姑姑。
      2009年8月5 日
      我和堂弟又去接小宝了,这次小宝的新妈妈就坐在客厅里,我和堂弟为难着不知该怎么称呼,小宝的奶奶笑说:“叫姑姑。”
      我和堂弟喊了一声“姑姑”,心里有些别扭,我认定的姑姑只有一个。
      小宝在里屋和她新妈妈生的小妹妹玩的十分开心,看了之后有些欣慰也有些失落。
      出了姑夫家,小宝带我们有另外一条路,“那条路上有只很凶的大黑狗,前几天,我和奶奶在外面乘凉,那只狗突然跑出来了,在街上和另外一只狗打架。我们吓的马上往家走,我奶奶让我开门,我的手一直抖,总打不开,后来好不容易打开了,当时吓死我了。”
      我急忙问:“没受伤吧”
      小宝一脸严肃的说:“我和奶奶都没事,但当时奶奶明明可以走在我前面去开门的,可是她让我在前面开门,她在后面护着我。”
      我没说话,看着已高过我肩膀的小宝,心里的一些东西开始慢慢放下,似乎轻松了许多。
      2009年10月5日
      最后一次记日记。
      有些东西放下并不是忘记而是为了记在心里。

      我合上日记,拿出打火机毫不犹豫的点燃,已有些发黄的纸在窜动的火苗里慢慢卷曲,一个个我亲手写下的字渐渐被火舌吞筮成灰烬。我望着火焰出神,仿佛看到了姑姑带着年幼的我去买棉花糖。
      火苗熄灭后,我抬头仰望,天很蓝,云很白。看看时间,再不回去,爷爷奶奶要担心了。
      一阵风吹来,灰烬漫天。我转身离开,轻轻哼起一首歌。
      “世上只有奶奶好,有奶奶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奶奶的怀抱,幸福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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