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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茶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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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百户,卢熠。
他家是累世的武官,早就在行伍里混饭吃,家传的雁翅刀法,大开大合,泼水不进。他的高祖做过一任锦衣卫的千户,后来得罪又降了职,只能做个百户,他家的官运好像从那个时候就败坏了,再之后便越来越艰难,到他父亲时,三十岁时才使了银子荫补上祖父的百户,这也让他们家失去了在京城最后一处三进的宅院,全家搬到南城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内居住。父亲一生只有嫡妻,也只得他这一个儿子。十五年前替他操办了婚事,娶了同为锦衣百户的于家的女儿,再之后不到一年,还未见着小孙子一面,便旧伤发作,去世了。
他今年也已经三十岁,半年前才得以补上了百户。
不是因为别的,西南平叛,要押解人犯进京献酋,谁都知道,西南的蛮子不是好惹的,几乎比北面的鞑靼,关外的女直还要不讲理,天高皇帝远,族民也大多悍勇,另外该死的还有西南痢瘴的气候,对北方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大军开拔,仅仅是走到云南,往往十能存其五。更何况这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旅途,一路上都是可以预知的凶险。是卢熠领命,愿去西南押运,这才提拔他做了百户。指挥使代表皇帝亲赐飞鱼服,赞扬他为国不惜自身,是忠勇之臣。
这件飞鱼服现在就穿在他身上。
在外面他还罩着一件四合云纹靛蓝的道袍,腰间围着革带,顶上带着六合一统冠,脚上一双皂靴,几乎一尘不染。骑着一匹滇马的他的身材高大,压得滇马显得格外矮小。但总的说来他还是有些个像读书人,如果他眯着眼睛,不露出眼中的一线精光的话。身边两个总旗,一个做管家打扮,一个做帐房打扮,骑马跟在身后,一干亲信精兵,此时也化妆成伙计,跟在他的身后。这一群人之中簇拥着一辆马车,四匹马拉着,很稳当,四面罩着的染成褐色的雨布,车帘也安静的垂着,没有撩开。其余的锦衣卫则扮作刀客,压运着几车货物。
他们已经这样好几次有惊无险地将犯人送到了成都,再从成都统一开拔,由大军押解,一起返京。今天押运的这一对母子,跟原先的几次好像有些不同,但也没什么不同。
龙土司事败,这一对母子便被派来平叛的官军关在兵营里,据说,其他几家龙姓的土司也曾经想来搭救,也试了不少方法,明里暗里,但都没有成功。要等到了成都,离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想来也翻不起什么波澜,只是想从他的辖地到成都,就必须经过茶马道上最凶险的这一段必经之路。
有这么一段大约三十里的山路,极狭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道路崎岖不平,只能容得下一辆大车加上两侧的刀客行走,一个商队往往被拉得好长,首尾不能相顾,这个时候若是厮杀起来,后果可想而知,故而经过的行商,大多都会自觉给山上的马匪一点孝敬,算作着买个平安,山上的马匪也仗义,前十里,后十里,加上中间三十里,五十里路,保证平平安安,再遇不上不长眼的剪径强盗。
走这段路之前,大家也不是不担心。身边两个总旗都建议,不如直接翻山越岭而走,省得目标太大,直接叫人截杀在半路,但是转念一想,若是真的在密林中,虽说一群人可以团在一起,互为依仗,但是四面受敌,一旦被埋伏,几乎是瓮中捉鳖,完全没有逃脱的可能,即便是侥幸胜了,被打散的队伍在莽苍之中,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路径,还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拼上一把,还与过去一样,装作客商,大模大样地从茶马道上过去成都。
他们从和顺出发去,颇是带了些香料象牙之类的商品压在车上,装作是成功交易了的北方豪商,故而多多雇了刀手,在一旁保护,路上也多与本地商队结伴而行,混在其中,一连数日,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前面就是这要命的五十里路,他们甚至派了人跟着别的商队,一并去交了此行利润三十之一的买路钱,这才跟着另外一家孟姓的商队背后,一起过路。孟家的车队在前面,他们的车队在后面,孟家的人显然对这一段路途很放心,孟家的当家也说,此处的马匪算是讲信义的,但凡是给了钱的,一律不为难,也不曾狮子大开口,要知道,税官可是逢十抽一,甚至逢三抽一。他们若是遇到独行的老弱妇孺,还会予以救济,往来的和尚僧道,或者是医生也是秋毫无犯。
卢熠面上是放下心来,实际上心中还是敲鼓,手下的锦衣卫们也丝毫不敢懈怠,直到过了这三十里山路,孟家已经在山路边一处空地的茶肆里暂且放下车歇息,招呼他们也来休息,他这才算是吐出了一口气,招呼兄弟们也来略坐一坐。
“这天气还真是,怪热得慌,卢兄,且宽宽衣,透口气。”
“无妨,此处山明水秀,树木丛生,阴凉的很,我看倒是比家里大太阳晒的尘土飞扬要快活得多了。”卢熠与孟家的老爷坐在一处,手下两个总旗也各自分开坐了,卢熠坐的端正,这两位也不敢懈怠,恭恭敬敬地坐在自家大人身后,手也老实放在膝上。
“卢兄家这两位帐房和管事真是讲规矩,到底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看我那些伙计,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各个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真真上不得台面,愧煞我也,比不得卢兄。”
“孟兄客气了,只是这里面还是有些缘故的,我这两位手下,都是做过府兵的人,一位管钱粮,一位管军械,奈何被人诬告,坐罪失职,险些要被刺配,还好我家老父与他们两家长辈素有往来,不忍心见故人之子如此,想也不过是些许身外之物,便打通关系,搭救出来,自此便跟着我走南闯北,只是当年的旧习还在,倒是让孟兄见笑了。”
“原来是两位校尉,真是失敬,失敬。”
“孟掌柜太客气了,我们兄弟都是粗人,蒙爷莫大的恩情,救了我们,又让我们跟着做事,哪有一点敢不尽心竭力呢。”
“我看两位精光内蕴,虎步龙行,一定是有真功夫在身。孟某多话,卢兄不要见怪,卢兄知道,最近西南各州县俱是不太平,朝廷派了锦衣卫押送反贼,各家有牵连的土司老爷都在想办法劫狱,一路上也听到不少风声,趁火打劫的强盗,比过往多了一倍还不止,这五十里看似凶险,但只要给了钱,便没有问题,再向前才是鬼门关。我见卢兄你所带的货物甚多,又俱是贵价货色,想必随行的刀手俱是好手。我虽然只是小小的行商,但是胜在车队大,人也要多些,卢兄要是不弃,我们便搭伴上路,前面地方就宽敞些,我们两家并排行走,我多留些刀手前瞻押后,如此当保无虞,卢兄你看如何?”
“孟兄盛情,却之不恭,不知孟兄要往何处走?”
“在下家住成都,浣花溪向西一里便是寒舍,在城里也略有几处商号。”
“可巧,我也正是要往成都去,人说扬一益二,成都繁华早有耳闻,我也有心出手一批货物,换些蜀锦漆木器再回京城。”
“如此我们便结伴走?”
“正当如此,多谢孟兄。”
“好说好说。”
孟老爷伸出手来握住卢熠,卢熠也表现得十分感动。他与这位孟老爷从和顺一道出发,一路观察下来,看来的确是个老实的生意人,路上遇见别的客商,也是有来有往,语笑晏晏,应该不会有假,跟他们一道走便更加是利于掩藏行踪。卢熠心中已经狂喜,只是面上神色恬淡,因为他现在扮演的可是富贵通天的京师商人,自然要端着架子,不拿他这西南的小财主当回事。
卢熠吩咐两位手下,将马车和大车均赶到孟家的车队旁边,重新结成队列。孟老爷出钱买了茶水和红糖粑粑,让大家分吃。卢熠不敢放松,队伍里的刀手们都没有动红糖粑粑,只是拿自带的干粮来吃,只是不喝水实在是难事,见卢熠不喝,大家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孟老爷自拿了茶壶,找店家要了滚水,来泡他带在身边的普洱生茶,也分了一盅与卢熠。卢熠看着孟老爷先喝了,这也才闻香品茗,一直冷眼觑着烧水的汉子,是从同一个水缸里取水烧开,这才肯手下的人喝上两口水润一润喉。
店里的跑堂的小二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生得精瘦,猴儿似的给众人分碗,倒茶,再收碗,相当伶俐。大家歇了两晌,便准备再赶路,此时队伍是孟家的刀手在前后,卢熠与他的队伍负责两翼,将马车和大车护在正中。走了约莫三里路,突然听到前面传来声响,一片慌乱,卢熠在马上大喊,这是怎么了,不要乱。话音刚落,便觉得瞬间天旋地转,再看孟老爷也是摇摇欲坠,几乎要摔下马来。他连忙下马,稍带着搀着孟老爷下马。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沉默的立在马匹之侧。孟老爷颤抖着声音,“卢兄,怕是不好,我们不知道中了谁的奸计了。”
“孟兄不必如此,若不是你我同行,单单一家商队面对,似乎是必输无疑,咱们两家一起,或许还能逃出生天。”
卢熠往前后张望,发现孟家的伙计们大多已经躺倒,他的部众们虽然也有些头晕,但好歹不至于倒下,若只是寻常马匪,或许还有一战之力。
孟家的刀手在前后,此时已经躺倒一片,锦衣卫们虽说要好些,但也是禁不住一阵头晕眼花。卢熠站在马侧,听着山上传来的细细嗦嗦的声响,大约有五十人,不知道有没有带弩,若是有带弩的强人,怕是今次自己也讨不到好去。身边的两个总旗也是步伐虚浮,“大哥,怎么办?”
“先让兄弟们收束队伍,将马车护在中间去,做好消息,再把两边推上大车,叫兄弟们隐藏在大车之后,若是敌人有弩箭,也好暂且避其锋芒。”
卢熠暗自运了气,发现血脉并没有阻塞,之事有些手脚酸麻,想来是因为食用不多,加上他自己身体底子好,回想了片刻前,大概还是因为太过提防孟家商队,生怕他们跟茶肆结伙算计自己,结果倒是上了茶肆的算,到底是喝了下了药的茶水,孟家也跟着自己倒了霉。此时强敌环伺,卢熠却从心底生出一股豪气,“孟兄,今日之事,算是你不走运,但遇上我,算是你的运气了。”
他长啸一声,从马背的被囊中抽出了家传的雁翅刀,此刀传说是北宋时军械所特制交给朔州抗击辽军所用,刀刃夹钢锻打,至今仍浮现出浅浅的花纹。听见卢熠一声长啸,众锦衣卫也拔刀待战,刀尖直指天空。
山坡上不是旁人,正是红姑。她从容地做完红糖粑粑,转头就上了山,在山林中奔跑跨越,速度竟不逊于山下大路众人骑马。她手执一把□□,瞄着卢熠的方位,巧笑倩兮,叮嘱身边的喽啰们,“可看准了放箭,别伤着了不该伤的。"
卢熠见孟家头领已经昏迷过去,只得暂且将他拖到马车底下,又解了马车的缰绳,以免待会打起来之后马儿受惊带着车乱跑。滇马生性柔顺,此时也是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一点危机感。“放!”红姑一摆手,箭如雨出,只是为了携带方便,喽啰们所带的□□,射程不过百步,从山上射下,有一小半半路就失了准头,等到到了锦衣卫门面前时,已是不能穿鲁缟,倒也不是很大威胁,只是一时被压制着,不敢冒头。
趁此机会,丁昊亲自带着一帮人掩杀过来,约莫也有五十人。短兵相接,丁昊才知道真的是遇上了硬点子,锦衣卫配备的都是北镇抚司督造的钢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而自己这边的人,大多用的还是农具改铸的铁刀,质地脆硬。虽说此时锦衣卫们大多手足乏力,十成功夫剩了一成,但单单是凭借兵器之利,有时仅仅几个照面,一经格挡,己方的铁刀就要碎裂。若不是此时还有红姑压制住他们去,只怕场上形势已经要逆转。
丁昊带着兄弟们向前猛冲,但是反倒陷入苦战,难以近前一步,他自己虽说砍翻一路不成问题,但足足两百个,也是够呛,而且他此时已经与一名总旗缠斗起来,他用的是□□,刀身沉重,手柄极长,挥舞起来虽说是虎虎生风,气势磅礴,但是敌人到了近前,却难以回手招架格挡。那总旗弃了钢刀不用,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大概是东洋货,还开了血槽,刀身上满是花纹,这是他用半年俸禄从一个落魄军户手上买的,是当年抗倭时的战利品,东洋人仿照大马士革匕首的做法打的仿品,虽说不如真品,但是比统发的军械,又要高上一个档次。
一寸短一寸险,丁昊后悔竟然将这样的敌人放到了身前,那总旗的身法也甚是怪异,几乎是黏在他身上,如何也甩不脱,刀法亦不似惯见的刀法,倒逼得他后退了三四丈远,又陷进了混战。
卢熠还站在中心的位置,指挥手下人的行动。山上的弩箭像是长了眼睛,有一组□□似乎是直接绑在了他身上,不管角度有多刁钻,都能从枝桠中破云而过,直冲他的面门,而且力度几乎丝毫不减,速度也是极快,只能挥刀化解,让他无暇分心解决一旁在混战中缓慢推进的战团。
丁昊直拆了有三百多招,那总旗终是露了疲态,到底体力不支。丁昊已经从一开始被打得火冒三丈,此时竟生出一点英雄惜英雄的况味来,对方无力再支撑,露了破绽,丁昊不用刀尖,用刀柄反推过去,将对方直接撞晕。“兄弟,我佩服你,也不杀你,我今日志不在此,只是为了救人,若是有机会,改天再比过。”
没了牵绊,丁昊的速度一下子就上去了,另一个总旗正在大车边组织反击山上的红姑,此时只得火速上前,与丁昊较量。丁昊还未来得及换过手来迎敌,只听见“铮”的一声,顿时全场的人都愣住了,中央的马车,四面的雨布和车壁一瞬间全部向四边张开,只露出其中铁板做成内壳,又听见咯噔一声,铁板竟应声而落,露出了藏在中心的囚车。
卢熠愕然回望,却是那孟姓豪商正从车底钻出。
“呸呸,溅得我一嘴的灰。”他满不在意地拍拍手上的黄土,双手扶住两颊鬓角,然后一起发力,从上向下揭下一层薄薄的面具,原来正是刀疤脸。
“卢百户,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不用做那糊涂的鬼。兄弟们都起来,好好招待招待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北镇抚司众位大人们,起!”刀疤脸话音刚落,之前中毒倒下的孟家商队的伙计们全部醒了过来,从前后包抄,步步紧逼,将所有锦衣卫困在一个越来越小的范围之内,卢熠长叹一声,机关算尽,到底还是着了道。
原来刀疤脸借了出钱的阮大商人的商队,又问各家龙姓族人借了写兵马,化妆成马帮,运货回成都。他们在和顺一个一个辨别来往的商队,很容易就判断出哪一家是锦衣卫假扮的,于是一路跟随,绝不让人质脱离视线。一路来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过了自家五十里山路,卢熠已经基本放下戒心,与他们同路,这才狠下杀手。至于中毒,毒药在茶水里,解毒的放在红糖粑粑里,卢熠的小心翼翼,竟也被他算计在内了。
场上气氛一下倒转,锦衣卫们都惊恐地看着卢熠,起初还有必胜的信念的话,此时已经是畏战怯战了。有几个已经抵抗不过药力,软软倒下了。
卢熠心中大震,几乎要不知所措,强行收敛心神,只觉得眩晕感较之前尤胜。对手步步紧逼,他只能命手下们收缩阵型,向着马车后退,先抱成一团。马车已经叫刀疤脸拆的差不多了,四壁上的消息机关已叫他尽数破坏,整部马车只剩下光秃秃一个架子,下面一块板子,上头一个顶子。刀疤脸想解开绳索将这母子俩松绑,却发现那少妇惊恐地看着他,眼神一直向上,同时拼命向后仰头,示意他头顶也有东西。刀疤脸凑上去看才发现,这一对母子被紧紧捆缚在车上,一旦解开绳索,便是打开了车上最后的消息机关,短箭会瞬时被弹出,不管是车内人还是四周锦衣卫和马匪,只怕都不能幸免。刀疤脸停了动作,看丁昊,看他如何处置,自己蹲在车顶上。丁昊排开众刀手,走到卢熠面前,“卢百户,我很钦佩你,你和你手下的兄弟们,骨头硬本事好,都是汉子,我也不想杀你们,只不过是想让你们放过这孤儿寡母,你看看,一个二十出头的婆娘,你们皇帝都能做她爹了,千里迢迢运回京城去干啥?一个六岁的奶娃娃,能干什么?带回去当小太监么?你们就缺这么个小太监?”
卢熠此时倒是笑了,“京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卖笑的婊子和自甘堕落的太监。指挥使有命,带不回去就带不回去,一旦出事,当场格杀,只要不让他们跑了就好。”卢熠抬头看蹲在车顶上的刀疤脸,“你太聪明,差点骗过我了,只是你还是露了破绽,从浣花溪向西一里,明明是后蜀旧宫,哪有什么孟宅,我这就留了一点怀疑,现在,这车顶有三千六百发钢针,全都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只要你有任何异动,那么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刀疤脸蹲在车顶,居高临下的望着卢熠。“我没有说谎啊,后蜀旧宫,不是孟氏故宅是什么,啊?要不是我脸上这一道刀疤,言书身判里身这一条过不去,老子老早考功名去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当马匪?但卢百户也真是硬气,不错,咱们拼一场的话,人我们救了,你们死,我们不拼,你把人放了,回去交不了差,还是死,不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这样,你给我们行个方便去,放了他们,我们给你,这个数目。”
刀疤脸从腰间解下荷包,打开之后直接往下抖落,薄如蝉翼的金叶子下雨一样飘下来。“这个数目,足够你们打点上官,又够你们兄弟各自分到不少的一笔,这样又有钱拿,又不会死的活,不干?"
“不干!”卢熠突然一声怒喝,反身蹬在车底,雁翅刀直起,劈向车顶。刀疤脸整个身体向下一塌,才堪堪躲过一刀,但人也重心不稳,直接从车顶滚到地上,在这兔起鹘落的一瞬,丁昊双足点着身前两个喽啰的肩膀,飞扑过去,直取卢熠后心,卢熠招式已老,来不及回身招架,整个人也跟着刀疤脸一起扑到地上。两人顺势滚成一团,另一位总旗官觑准时机,斜地里送出一把雁翎刀,这把刀与众人用的也有不同,刀柄内藏着三尺精钢锁链,他大喝一声“去!”刀片便似长了眼睛似的,追着丁昊,使他无暇分心照顾刀疤脸那边的状况。
丁昊回身阻拦,梅莺的长柄正好撞在锋刃上,手上被斟的酥麻。此时这总旗已经将一柄雁翎刀变成了收放自如的兵器,进可攻退可守,不知道他这刀柄是怎么个构造,一会儿刀子飞出来,一会儿缩回去,但凡丁昊进攻,他便收回来格挡,丁昊一击不中,又立马变换成飞刀,直逼丁昊的面门。梅莺是长刀,回护不及,若不是丁昊身法如鬼魅,早就着了道。
梅莺的刀法,或是从上到下,雷霆万钧地一劈,又或是从左到右,气贯千军地一扫,古拙质朴,几乎没有花巧。按道理说,以至朴方能破至巧,然而对方巧虽巧矣,但并不是功夫不扎实,一举一动,进退得当,一旦觑得机会,便不要命似的纠缠上来。丁昊有些吃力,他先前已经与那个使日本刀的总旗战了一场,颇是疲惫,加上这两位的路数都戳在他的命门上,若是教给丁修的双燕刀法,此时或许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将这一波波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
丁昊想着,自己也笑了,丁修的双燕刀现在真能算的上是勉强有了个架子,真是到了战场上,论起经验,论起不要命,只怕这双刀下,收割的是他自己的人头。
丁昊就这么分了一会神,对方飞刀已经收回,丁昊本该合身扑上再战,却留在了原地,对方立刻发难,飞刀带着劲风和寒冷的杀意,一瞬间,丁昊的嘴唇都要白了,难道真是要死在这里的吗?
“叮——”一声脆响,之后传来“嗡——”的震动的响声,是什么撞上了。
丁昊再看战圈之中,竟是丁修钻了进来。
丁昊朗声大笑,“好小子,使出你的本领来!”
丁修是瞥准了机会,从斜地里突刺进来。两人之间留下的难得的空挡,正好成全了丁修。双燕牢牢的握在他的手里,奔腾的血液胀痛者他的虎口,对方飞刀已出,全身毫无防备,正是个绝佳的机会,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飞出去的飞刀,那一根细细的铁链绷得不能再紧,双燕中的右手刀与纤细的链条一撞,竟是也发出了金石相击的脆响,先是一声“叮”,然后震动在锁链上传开,这要相当的速度和力量,一根细细的锁链,在此时就像是一根钢筋。
丁修的右手没占到便宜,左手也不闲着,他两只手使刀是一样顺畅地,右手的先隔开飞刀,解了丁昊的围,左手的一把刀却向着相反的方向,直奔那个总旗的心口,若是让他从下往上这么一挑,想必他要做比干了。
然而丁修遇见了阻碍,并没有成功,只是划开了他身上的粗布衣服,原来他内里穿着一身软甲背心,细锁子牢牢护住了他,将刀尖卡在其中。
那总旗已经放弃了丁昊,来攻丁修,只是丁修已经几乎整个人撞在他怀里,飞刀又收束不及,勉强侧身,想将整个刀身也别在锁子甲里,然而丁修得了空的右手却丝毫也没有闲着,总旗右手画了个半弧,收刀入手,丁修却比他还要迅捷些,他根本没有回头,右手先追上去,环住总旗的胳膊,一瞬间里暴发出的力量让他压住了总旗向上的力气,迫使他顺着自己的动作向下轻轻地一抖。
只是这轻轻地一抖。
总旗的手腕比丁修矮了那么一点点。
丁修突然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跟丁昊很像,现在的丁修觉得这个动作真是太妙不过了,没有别的可以表明他此时的心情,只要向下那么一划。
丁昊在一旁大喝:“抹!”
丁修心领神会,他的手从小臂中部的位置压住总旗的去势,双燕反手,顺着弧度向下一抹。
雁翎刀瞬间脱手。
丁修还是不回头,左手架住已经不敢相信自己受伤的总旗的腋下,顺着手臂的弧度,也是那样自在的一抹一挑。
鲜血洒在草地上,并不多,完全没到让人浑身发软的地步,但是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什么,那个总旗已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丁修不动声色的两刀,已经挑断了他左右两只手的手筋。
丁昊回身,跳上了马车的底板,这样马车的顶棚正好与他的腰平齐。
丁修也转身,盯着丁昊的一举一动。
丁昊说:“小子,准备好了没有?”
丁修凭着直觉,“准备好了!”
“那就是准备好了,兄弟们,都给老子闪开!”
丁昊看自己的手下们瞬间抽离战圈,运足气力,平平地一削,四根碗口粗的马车立柱如刀切豆腐一般应声而断,整个车顶还来不及反应就已飞出去,中心的机关也就要被催动,丁修在这一瞬从马车上抱起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孩子,向着相反的方向就地一滚,丁昊也在那一瞬间蹬着立柱的切面,向车顶的中心一刀斩下。
丁修听到那“咯嗒”一声了。
机关并没有来得及被催动。
整个车顶掉在地面上,已经变成了两半,从裂口处掉出无数竹片的机簧和齿轮,那三千六百根毒针,根本没来得及击发。
场上局势就此大定。
卢熠已经不想抵抗了。
他的任务已经失败了。
刀疤脸也没有斩尽杀绝,只是拍拍身上的沙土起了身。
卢熠带着满脸在地上摩擦的伤痕,心如死灰地仰面躺在地上,他输了,彻彻底底的。
锦衣卫们也不再反抗,垂下了刀柄,然而马匪们却也没有再动作。
丁昊从马车上,轻轻地抱下了那个少妇,“龙家媳妇?怪好看的。”
丁修也松开了怀里的孩子,草草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粉雕玉琢的,比小姑娘还要好看些。
那孩子开口;“哥哥,帮我解了绳子吧。”
丁修还没被这样软软甜甜地叫过哥哥,心里也跟被震了一样,酥酥麻麻的,但又很舒服。
“哥哥给你解绳子。”他刚想动手,又觉得解绳子麻烦,干脆一刀挑了。他方才抱小孩下车,双燕都暂时被弃在地上,他放开小孩去捡双燕,只是这离开的一瞬间,先前躺在一边的总旗突然从地上鱼跃而起,从地面上扯过小孩子,丁修还没捡起双燕,更没来得及反应,那总旗已经将一颗药丸囫囵塞进了小孩的嘴里。
丁修忙一个箭步上去,一掌劈晕了总旗,再急急慌慌来掏小孩的嘴巴喉咙,却是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