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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刀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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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都结束了。
刀疤脸带着大当家的上山,站到堂屋前面,一切都结束了。横躺着的尸体,没有温度的熟悉面容,他的心在一点一点往里收缩,曾经那一点一滴温柔的心酸,在现在都变成带着倒钩的锥子。她明明比哪个都厉害,怎么会这个样子?最宠爱的一双女儿,安安静静的鸽子一样,躺在阿娘的身边,大儿子浑身是血,坐在遍地的尸首中间。阿偃也是,少当家的手忙脚乱地给他压住了伤口,糊了满满的金疮药,鲜血却同时顺着他的后背和肩肘,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他拨开大儿子,大儿子泥塑木偶一样被推倒在地,动也不动,他手上抓着刀子,身边还躺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那人整张脸都被划烂,胸前被扎得像筛子,但他还是认出来了,这是青青。
他的手也不抖,心也不乱颤了,他现在特别的平静,仇应该已经报了,那就好。别的,现在管不了了。
他掀开其余大汉的衣襟,果然每个人身上都有锦衣卫的腰牌,他小心地翻找着这些尸首上是否还有别的信物,但并没有发现。他沉默了片刻,也许只是半刻钟,他唤来手下,将青青和锦衣卫们的尸首全都聚在一起,倒上寨子里酿的烈酒。他把红姑扶起,轻轻地放在马背上,丁偃被送到大当家那里,他的伤比丁修重的多,丁修和十五横抱起初七和初八姐妹的尸身,沉默地跟在刀疤脸身后。刀疤脸拥着红姑,红姑依偎在他怀里,虽然冰冷,带着血腥味,但他似乎还能感受到,红姑才跟他相识的时候,他脸上还没有刀疤,红姑也只是个磨坊老板家的小姑娘,他们骑着家里运货的小马上山踏青,花香落满了衣裳。
此一役,北镇抚司八大金刚加上内廷高手尽数折损,茶马路上最大的山寨,大当家重伤,红姑身殒,二当家归拢残部远遁山林。报至京师北镇抚司衙门,魏忠贤盛怒,指示爪牙大肆罗织罪名,一路官员,几乎皆因此事被黜落,其中有一周姓官员,已是一路督抚,仍为魏阉戕害,膝下幼女年仅十岁,没入教坊司为官妓。
丁昊丢了半条命,背上的伤口几乎道道见骨,若是红姑在,一定会说这是谁家剁烂了排骨。若只是皮外伤,倒也是不打紧,只是所有暗器上都淬了毒,毒性虽然不是见血封喉那般猛烈,但是北镇抚司的秘药,终究不会是挠个痒痒。
丁昊瞎了。
最厉害的老巫医也救不了他,毒性潜藏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他不能运功,不能上马,不能视物,曾经这条路上最叱咤风云的马匪,现在已经完全是个废人。
丁偃只是小伤,并不碍事,但是十五却好像得了失心疯,时而好时而孬,有时候安安静静,只是说些疯话,但有的时候又是个彻彻底底的武疯子,见人就砍。丁修浑身上下的刀伤都裹了起来,撒上了药粉的伤口,紧绷又发痒,他跪在红姑的棺材前面跪了三天,身上的伤口崩开了又合上,整个人像从血水里捞出来,又苍白,又狰狞。刀疤脸没管他,这是丁修和丁昊欠他的,他这个时候只有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日后这一对老少心里才不会一直感觉亏欠着,但这的确是亏欠,是四条半沉甸甸的人命。
寨子躲到了山沟里,又太多的兄弟要安置,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虽然人丁上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是这一次匆匆逃亡,几乎损失了寨子多年来所有的积蓄,更加现实的是,他们目前并没有长久的落脚地。他们还将面对可能到来的追剿,还要度过西南阴冷刺骨的冬日,他们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但丁修沉湎在不该有的情绪里,他知道这不对,但是走不出去。寨子里的事全交给了刀疤脸,没了红姑之后,他整个人冷静得可怕,他身上原先那些隐藏着的黑暗一下子被翻到了太阳底下,却不显得很刺眼,因为大家都很需要,这种能带着他们活下去的黑暗。
丁修觉得不能再在寨子里待下去了,他每天晚上都被梦魇折磨着,他梦见青青,梦见红姑,还梦见阿爹和阿偃,初一,初七和初八,寨子里每一个因他而受到伤害的生灵都会带着浑身的鲜血来找他,包括青青。
他不知道,现在对青青,是怎么个想法。他曾经迷恋的她的柔顺,她的妩媚,她的与众不同,全是刺眼的破绽,只有他一个人沉迷其中,浑然不觉,她有好几次已经差点暴露,那样明显的线索,只有他一个人视而不见,因此这一切的事件,他推脱不掉,完全就是他造成的,他应该去赎罪,却在此时仍然沉溺在一个柔顺,妩媚,与众不同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他为自己感到恶心,但那毕竟是他这一生爱上的第一个女人,曾经有那么多,起码他以为很美好的回忆,但是现在想起来,与那具其实比常人更加衰老腐朽的□□度过的一个个不眠的夜晚,那些曾经的满怀喜悦,现在都逼得他要吐出来,这是欺骗!欺骗!已经把心都掏出去了,送回来的只有欺骗!他其实什么都没有,他还是一个光秃秃孤零零的人,为了一份欺骗,他几乎丧失了与这人世所有的牵连,于是现在,便更加地孤独,更加苍白赤裸地暴露在这日光下,每一寸露出的肌肤,其实都是不能愈合的伤口,那是愧疚。
天气渐冷,风声也渐渐消散,刀疤脸看守营寨,丁修还是要出门做生意的,没办法么,没钱。他的头发现在跟丁昊一样结在顶心,说实话,除了这头发,他没有任何一点像老当家,只是没有人会不长眼到揭穿他。丁昊把梅莺传给了他,他原先使着的双燕在丁偃手上,刀疤脸管理山寨之余,就教他些功夫,刀疤脸的功夫倒也是不孬。
丁修扛着梅莺,带着商队,穿梭在这条繁华又凄凉的道路上,遇到过交趾女人,百越女人,占城女人,以及更远的南方或是北方,这些说着不同语言的女子,或柔顺或刚烈,或美丽或平凡,但是当她们心甘情愿或者是被迫躺在他的床上,他都觉得一样,恶心。
当他俯下身,回忆就会像毒蛇一样溜出来,将面前女子的面孔咬得面目全非,告诉他,恶心,特别的恶心。即便是他闭着眼睛,将手指触碰到那些细腻光洁或是结实柔韧的肌肤时,加倍的恶心,淹没了他,不管多少回,他都是几乎无法忍住,当场失态。
终于他好像明白,这辈子,他碰不了女人了。但他不能跟任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