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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红罂 ...

  •   传说几百年前,南北国交战,天水先人为躲避战乱携家眷避入山林,在大山腹地偶然发现一个巨大洞穴,见其三足鼎立,穹顶空明,又有清流穿洞而过,可容千人隐居。天水先人见此,便为清流取名天水河,为洞取名天水洞,从此扎根隐居,世代繁衍,方有了如今的天水村。

      而我,就出生在这个从不用担心刮风下雨的世外桃源里。

      我从来就没有名字,因为没有娘亲。按照天水洞的习俗,孩子的名字一定要由娘亲来起,说如此才能保佑母子平安。可我的降生,偏偏要了娘亲的性命。

      族里的老人说我命数不祥,村民们因而对我多有芥蒂。阿爹为了避人口实,时常将我一个人关在家里。儿时的记忆里,除了四围黑乎乎的墙,就是阿爹醉醺醺的脸。他总是抱着娘亲当年的红嫁衫喝得酩酊大醉,看向我的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忧伤。族长那菩萨心肠的妻子见阿爹总是醉得不省人事,担心我会挨饿受冻,便常常使唤儿子阿黑悄悄给我送些东西来。每当阿黑踮起脚尖拉开窗户,一边傻笑一边从窗外给我塞进东西时,那间漆黑的屋子才能渗进一点点阳光。久而久之,阿黑成了我儿时唯一的朋友。

      那时尚且年幼的我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觉得阿爹严肃冷漠,并不喜欢我。于是有一天我隔着窗户问阿黑:为什么阿爹不爱我?阿黑想了想,踮起脚尖扒上窗台,指着阿爹怀里的那件衣衫道:也许你阿爹更爱穿着那件衣服的人。

      于是那天晚上,我努力扒开父亲的手臂,钻进了那件衣服里。半夜在哽咽声中惊醒,睁开眼,就看见了苍茫夜色下父亲那热泪盈眶的眼睛。

      “阿囡,你长的真像你娘亲……”他哽咽道。

      从那以后,阿爹猛然清醒,不再整日卖醉,而是常常唤着“阿囡、阿囡”,带我去洞门摘菜采果,去河里捉虾摸鱼。只是偶有村民提起命数之事,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时,他会一把将我护在身后,向着对方狠狠还击。他总是捧着我的脸喃喃:“阿囡,别怕,阿爹会保护你……”眼里半是自责,半是怜惜。而我明白,他是把对娘亲的爱都寄托在了我身上,拼尽全力想给我最好的生活,无奈父爱如山,却挡不住流言蜚语。

      二八年华的时候,学堂里除我之外的最后一个女孩也要出嫁了,我避开她们莺莺燕燕的贺喜之声,躲到桃花满开的篱笆墙外捂住耳朵,想努力不听,却不得不听——

      孙阿妈的嫁衣裁的好,李阿婆挽发手儿巧,村西的小姑制胭脂,村东的阿姐点妆妙……我静静听着她们将花季年华的美好一一描摹,艳羡之余竟不住暗暗记下,心中浮起微弱的期待,竟是有一天兴许我也能像她们一样。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注定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只听她们中一人说道:“现在只剩阿囡没出嫁了吧?”

      谈笑之声戛然而止,嗤鼻之音清晰可闻,有人小声道:“她?许是没人敢要……”

      那日回家后,我站在盆架前发了许久的呆。半盆清水映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终是看不出自己哪里与她们有别。唯一的不同是她们头上总挽着各种好看的发式,而我从来都是长发披肩。我不会梳头,因为,从没有人教过我梳头。

      阿爹走过来,同我一起看了看水里的倒影,慈爱地抚着我背上的长发道:“我们阿囡生的这样好看,将来定会嫁一户好人家。”

      我抬手将长发撩至半边胸前,端起铜盆就往门外走,许多话在心里绕了绕,终是闷在了胸中:“阿爹,阿囡不嫁人,阿囡一生一世陪在您身边。”

      随手将盆中水倒入天水河,再抬头,发现洞外纷纷扬扬飘起了雨。参天的古树在迷蒙雾气里轻轻颤动,映着洞穴奇景,活像仙境。我突然想起阿爹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说一只眷恋红尘的白狐历尽天劫,一心一意在菩提树下等了千百年,终于等到了她的如意郎君。我看着那棵树,傻傻的想:若你是一棵菩提,那该多好……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只白狐。

      自阿黑出洞行商后,我便没了朋友。村民们对我的态度虽好了许多,但仅仅是表面功夫。学堂里的女孩除了偶尔与我言语两句,便不再有过多接触。孤单寂寞时,我只能同花草作伴,同鱼鸟谈心。久而久之,我对飞禽走兽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感,看见,就忍不住想亲近。

      而那一刻,我固执地相信,它,就是故事里的那只白狐。

      只见它滴溜溜钻进洞来,扬起脑袋畅快地抖掉浑身雨水,雪白的毛发瞬间蓬松,把那比寻常山狐略大的身形衬得更加俊美。几个灵巧的跳跃,它已窜到了天水河边,前爪将将欲踏进水里,忽地停步仰头,朝我望来。

      电光火石间,我与它四目相对。那种感觉奇妙难喻,竟若历经沧海桑田。我不知道自己与它对视了多久,只觉宇宙洪荒都已停滞。再回神,那雪白的影子已如闪电一般迅速远去,徒留我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提着裙子追到洞口,道路被茂密的荷叶重重阻隔。它的身影早就不知去向,而我全身已被霏雨浇得清湿。罢了,一切皆是心中的幻象。若它真是那只等待千年的狐,我又怎可能是那个被等千年的人呢?

      随手摘起片荷叶挡在头顶,噼啪的雨声把寂寞敲得很响。我蜷缩着肩膀准备失落而归,却在回身的刹那蓦然停住。

      田田荷叶间他怅然而立,铠甲之上犹见血迹斑斑。风吹皱了他眼角的疲惫,箭弩的锋芒在花叶起伏间若隐若现。

      他看到我,一愣;我看到他,一惊。慌乱之间,我失手扔掉了荷叶,提起裙子匆匆而逃。他持着箭弩跟着追来,铠甲在风中碰出尖锐的声响,不依不饶。

      终于,在天水洞口,他追上了我。

      “姑娘,你的伞。”

      有水自洞顶滴落,倏倏然就要落在我面前。他突然扔下手里的箭弩,一个旋身将我揽在怀中。水珠擦着我的眉梢落下,滴答一声带走了所有惊恐。他的铠甲冰凉如冬,却在碰到我脸颊的刹那,竟让人心神一动。

      于是,我就停在那里,忘记了离开。看到他仍还好好捏在手里的 “伞”,“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然后……他也笑了。

      ***十四岁的时候,阿黑被族长关了禁闭。本着投桃报礼的精神,我带着青苔酥和甜藕饼去探望他。他见了我异常高兴,没有像我当初那般没志气地狼吞虎咽,而是首先从□□里急急地掏了一样东西给我。我犹疑地用指甲盖小心拎过那片破布条,看到上面洋洋洒洒画满了山水路线,叹为观止道:“你的内裤真美……”

      阿黑得意一笑,指着破布一头标注“天水洞”的小黑点道:“这是地图残片,是我从太爷爷的太爷爷牌位下找到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可我爹不让。他不懂风情也就罢了,偏还威胁说要把地图烧掉。你快帮我把它藏好,千万别让我爹找到。等我寻得机会逃脱牢笼,再去找你拿!”

      我强忍住恶心把那玩意儿塞进怀里,咬牙切齿地问:“如此大恩,当怎么谢我?”

      他嘿嘿坏笑:“以身相许如何?”

      三天后的半夜他鼻青脸肿地跑来我家取走了布条,再回来时已是天水洞唯一一个出走行商的人。虽没赚到几个铜板,吹牛的功夫倒是长进不少。

      “天南海北,纵观繁华之最,当数北国王城……”他总爱操着一口北国腔赞叹一番王城,末了还要再以“定要去北国娶一溜老婆生一堆孩子”为结尾抒发宏伟志向。我看着他那见色忘义的脸,真想问问他还敢不敢兑现当初报恩的誓言?

      而今,坐在我对面、任由我为他擦拭脸上伤口的这个男子,说的正是地道的北国话。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你呢?”
      “在下叫卫风,敢问姑娘芳名?”
      “不知道。”
      “不知道?”
      “我从来,就没有名字。阿爹……一直叫我阿囡。”
      虽说如今大家都唤我“阿囡”,似乎阿囡就是我的名字。可我心里清楚,每一个父亲的女儿都可以叫“阿囡”,但被唤做“阿囡”的我只是阿爹的女儿。我真的,真的很想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名字。

      “姑娘,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
      端着药碗的手突然被抓住,力道之大令我不慎将药碗打翻。惊呼间,他迅速伸手在离地三寸的地方将药碗接住,稳稳当当,一滴未洒。
      仰头间,他已如喝酒一般饮尽碗中药,又将空碗递还到我手里。眉目间光彩熠熠,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击掌而呵道:“阿罂,你就叫阿罂吧!”
      我愣住了。
       “你这么美,又穿着一身红衣,远远看去,就像那南国边境山峦上的红罂花一样迷人……对!阿罂!你就叫阿罂!”
      阿罂,阿罂……我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有了小小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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