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番外之卷，5—— ...
-
5，苍望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永初元年七月。
芳国，蒲苏。
一年一度的丰收祭在蒲苏城中热热闹闹的开展。
这是几十年来第一次的名副其实的丰收祭。
烈王朝时为了督促人民专心工作，下令废止了朱旌们在芳国巡回演出，连带着节日之类的也跟着取消，全年只剩下祈求丰收之类的祭祀活动让民众偷得浮生半日闲。烈王朝之后，乘月之朝虽然恢复了大大小小的节庆，但“丰收祭”总有些名不副实之感。毕竟政局虽然稳定了，可妖魔和天灾仍在芳国的国土上盘桓。
这个状况直到去年的年底时才得到解决。因为新王登基了。
民间相传，新王是山客，并且是年幼的少女，恐怕王朝命不长久。但也有人说，听说胎果皆有治理国家之密术，看东之雁、庆，便是胎果治理，国内升平。两派相持不下。但更多的人对此没有讨论的兴趣，他们仅仅是要求一个没有天灾的年份，然后，安心地活下去。
没有天灾，便是好收成。
永初元年，是芳国大地经历了漫长的沉寂之后，第一个丰收的年份。
“只要百姓有饭吃，那就是个好王啦！来喝酒喝酒！”
酒肆里人声鼎沸，喝酒划拳，呼朋唤友，好不热闹。年轻的店小二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头头一次有跑断腿的感觉，但丰厚的小费得以让他维持毫不做作的灿烂笑容。
“八两熟羊肉，三号桌！烧鹅一整只，七号桌！来客人，这是您点的，素馅儿小笼汤包一屉，温酒四两！”
如同表演杂技一般，店小二向左右伸直的胳膊上各放置了两盘菜肴，而手上还能拎着酒瓶毫不动摇。店内客人无不喝彩。
“小二！我看你这技术，去朱旌帐篷里表演节目都够啦！肯定比你在这里端一天盘子挣！”
店小二狡黠地露齿一笑：“哪里哪里，挣的是客官您才对。您看看，既吃好喝好，又有免费杂耍看，这么好的店，全蒲苏哪儿找去？——来，您的芝麻烧饼！”
先前出言的大汉轰然而笑。这时候朱旌的游行队伍从街道上悠游而过，全店的人都围到街边去看热闹。店小二得以在一段时间内不受阻碍地将菜盘迅速上到各个餐桌上。然而这时候他发现墙边仍留着一桌客人，在整个喧闹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沉静。
一桌二人对坐，一人披着连头的斗篷，相貌什么的完全看不清楚，但凭身形判断，应当是名少年，另一人则是扎着高马尾的黑发少女。店小二记得这一桌是点了素馅汤包的客人。
“客官怎么不去看游行？听说今年的主题是延王的传奇，所有演出人员都会穿着戏服在街上游行一周，然后进帐篷表演——非常有趣！”
黑发少女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真的？延王的传奇是什么故事啊？”
店小二挠挠头：“这我也不大清楚……听其他桌的客人说，一般延王或者延台甫相关的故事的开端，都是两人从宫中跑出来，游山玩水的途中遇到贪官污吏或者地方恶匪，如果主角是延王那就精彩，有打戏看，如果主角是延台甫的话，多半就是小孩儿演员闹腾一阵子之后现出真实身份，将恶人绳之以法——总之都是恶人伏诛，正义得以伸张的戏码。”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说“小孩儿闹腾”的时候，那个穿斗篷的客人忽然呛了一下，发出类似遏止着咳嗽的古怪声音。少女撇了斗篷客人一眼，又笑盈盈地看回店小二。
“听起来很有趣，谢谢你啦。”顿了顿，招手让他过来，快速地将几枚铜钱放在他掌心里，“我说你们家的东西都不错，就是酒的口味差了点——我问你，这浦苏城里最好的酒在哪儿能喝到？”
店小二不着痕迹地将铜钱收进腰带内侧，然后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个，要说最好的酒，公认是城北的古来酒铺……但是古来酒铺有个麻烦事儿……”
“说来听听。”
“酒铺老板娘每个月只开三天店。”店小二道，“只有每个月初七、十七、二十七，古来酒铺才会开门——所以小的我不能确定客官您现在过去能不能喝到……”
少女眨眨眼，看向友人：“风行今儿个初几呀？”
“十六。”
少女看看店铺外的天色：“那也行，现下是中午，一会儿看看戏，再吃个晚饭，再逛逛集市，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你打算玩到通宵么……”
少年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无力。而少女露出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
“那当然啦。”她回答，“今天不管是官府还是庠序，可都是放着假呐，放假的期间要怎么玩都不为过吧！”
少年捂额：“回去会被念死，绝对。”
“别怕，小庸又不是教务主任，让他念，又不能开除我们。”她完全有恃无恐，并擅自下了结论，“就这么决定。”
店小二为听不懂的名词而发呆的瞬间，朱旌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了店铺前了。
蒲苏城里，现在起码有三台不同的戏在上演着。其中出演雁国传奇的那一台招徕了最多的观众。
“大概是惩恶扬善英主治国的故事最吸引人吧。”
少年抱着一袋地瓜干，一边吃一边这么下结论。
一旁的少女点了点头：“而且，勇救孤女的戏码不是很符合大众的期待嘛。看起来像个浪荡子的英俊男人原来是一国之王，不仅帅气地击退了恶吏贪官，还和孤苦伶仃的女主角发生了明知不可能却又刻骨铭心的仙凡之恋……真不愧是享誉十二国的经典名剧啊。”
他扭头看过去：“荼蘼你很喜欢这戏？”
“呀啦呀啦，你看连演延王的都找这么帅的，真人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呢。”
地瓜干在手里奇妙地捏碎成两截。少年将目光放回了舞台。
“不过这种传奇在芳国看来是不可能出现的了。峰王是女的嘛。”
少女眼神微妙地瞟了回来：“那也不一定。本王的身手如此了得，要真去英雄救美，情书啊感谢函啊肯定一打一打的往宫里寄。”
然后步摇就会一个头两个大了。
风行叹息：“是是是。你说是就是。”
舞台上那爱上延王的女子唱起悲叹岁月易逝红颜易老的歌词。两人不再说话。唱到后来，荼蘼不自觉地拉扯风行的斗篷下摆。而他没低头，只是轻轻握住对方的手。
握住了，便不再松开，直到曲终人散。
一连看了两场延国传奇，天色已然全黑，蒲苏的市场张灯结彩，盛大的夜市开始了。
芳国的王和台甫混杂在人潮里，一人举一根烤玉米，边吃边走，一边看着奇奇怪怪的小摊上的玩意儿。还在昆仑时，这两人一个忙着打工贴补家用，一个被家里拎去各个补习班，基本没逛过夜市，结果现在两人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我要那个。”
女王用烤玉米指着摊贩柜子上的布偶。风行苦笑。
“那个娃娃……你要的话回去让胜雪给你缝一个不就好了？”
“不行，我就要这个。你去给我弄来。”
风行认命地把自己的玉米给荼蘼拿着，然后上前询问摊主娃娃的事情。结果摊主乐呵呵地递给他一副箭头用布包着的弓箭，告诉他要射中才能得到。
试一次两文钱。荼蘼欢乐地从荷包里排出十文，然后看着风行：“不准叫白申它们作弊，但是也不准浪费我的钱噢。”
少年无语。
最终结果是荼蘼抱到两只一模一样的布娃娃。风行叹气。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个东西……”
似马非马，似鹿非鹿，有着美丽的金色鬃毛和独角。是两只麒麟娃娃。
“呀啦，我准备参考这东西看看，好想象你变身后的造型啊。”
不会变幻的麒麟再次哀叹。
市场突然安静下来，然后人群往路的两旁分开。风行好奇地眺望着发生什么事了的时候，荼蘼眼疾手快地拖住他躲进暗巷里。三个禁军士兵正穿越夜市。
“为什么禁军会……官府明明也放假了啊。”
“因为放假才出来玩吧？”
“那也不应该穿着铠甲……如果穿着铠甲来玩那叫渎职。”
“好可怕，难道是哪里出了事情？”
人群如此小声议论着。
禁军士兵来到夜市中央，刚好就在荼蘼风行不远处停下。其中一名士兵举起了两张画像。
“有没有人见到这两个人？年纪大约十四五岁，一个是黑发少女，另一个是穿着斗篷的少年。有人看到这两人吗？”
卖给他们麒麟娃娃的摊主认出了斗篷。他和禁军士兵交谈起来。
风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荼蘼咬牙：“什么时候禁军可以不需要我的批准而出动了？”
“当禁军要抓的人是王的时候……吧……”
“你也有份啊，峰台甫。”荼蘼拉扯他，“快闪，你的斗篷太显眼了……我就说嘛夏天出门穿什么斗篷……”
“不穿斗篷拿什么遮头发啊。”
两人小声斗嘴，脚下却无声无息地快步后退。走没两步，两人惊吓到一只正在暗巷里翻垃圾的野猫，猫的惊叫声立刻招来士兵的关注。
“……在那里！”
士兵冲过来。而荼蘼风行迅速交换一个懊恼却又兴奋的眼神。
“跑！”
巷子很窄，一次只容许一名成年男子通过。然而矫健的少年少女身材纤细，轻易地便跳过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堆。后面的士兵在铠甲蹭墙的火花中大呼小叫。
“主上！台甫！请等一等！太师和冢宰都在宫中……”
“你再叫主上台甫我回头就炒了你们！”
少女头也不回地喊回去。
蒲苏城里巷陌交通，兼之地形复杂，山路水道竟也应有尽有。小巷子很快到了尽头，尽头处竟然便是河川。风行拉着荼蘼飞速通过正在河边点燃花火的人群，然后扎入另一条暗巷。
没有谁能追上速度全开的麒麟，尽管他还并不会转变。
士兵在人潮中丢失了峰王和峰台甫的踪迹。
“你这家伙，跑这么快是想把我当风筝放啊。”
揉着发红的手腕，荼蘼的表情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风行手足无措：“我不是有意的……手给我看看。”
少年轻揉着少女的手腕，一时间两人默默无声。
“……荼蘼。”
“嗯？”
“你脸怎么这么红？”
荼蘼一愣。
“……跑的啦！你不觉得热嘛？！”
底气不足地吼他。
他忍不住微笑：“当然热啦，我穿的比你多呢。话说我们回去吧。”
“啊？”
“回去吧，小庸大人和月溪大人肯定着急了。”
“我不要。上回出宫以来我就没休息过了，这次说什么也要玩个过瘾……况且你不是说好要陪我喝酒的吗？”
“这就是问题啊……这么晚了还跑出来喝酒，不合适吧？”他哄她，“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才——十六岁。”
说到底，还是未成年。
荼蘼眯起她漂亮的蓝眼睛。一般来说这是她生气的前提。
“那你上次怎么和歌棐喝得醉醺醺的？”她冷哼，“我可都听步摇说了哦，最后是歌棐和小庸抬你回来的吧。”
风行脑中空白一秒。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半年前的事情，而且……
“那时候没办法啊，不陪他喝的话怎么能套他话……不对，问题不在这里……那次分明算公事嘛！”
对话开始向八点档发展。荼蘼决定截断风行的辩解。
“那你陪王喝酒也算公事。”她左右张望了下街道，“话说——中午那店小二说的什么客来酒店……”
“古来酒铺。”
“啊对，古来酒铺好像就在附近。”顿了顿，微笑着看向台甫，“你记得很牢嘛。果然你也念念不忘呢。”
他努力维持面无表情地看回去。
“不会开门的吧，还不到子时呢。”
“那可不一定。今天大家都放假嘛。你看。”
门面不大却热闹非凡，古来酒铺的木质招牌赫然在前。荼蘼拽着风行走到店前。
“老板，还有空位吗？我们两个人。”
荼蘼对着柜台的方向喊。一名倚在柜台上敲着烟斗、年纪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女性对两人露出笑容。
“呀啦，欢迎欢迎，两位来得正好，子时的时候，敝店要举行第三十三届‘饮者祭’，在规定时间内喝的最多的人可以免单哦。”
“……这家店不是据说只有每个月初七、十七、二十七才开业吗？”
风行在斗篷地下发出叹息般的疑问。女性笑了起来。
“两位是第一次来敝店的吧？我是这里的老板娘云潮。”她领二人在墙边就座，“因为同时我也在秋官府中就职，所以只有到每旬轮休或者官府里放假的时候才会回来开店喽。”
荼蘼一边接过菜单一边瞪大了眼：“秋官？”
“同时也是本店的创始人。”
风行荼蘼同时往酒铺门外的立式招牌看去，那上面赫然写着“百年老店”的字样。
“……老板娘您看起来十分年轻啊……”
“谢谢这位小哥啦。”云潮笑道，“那么需要点什么呢？顺便说一句，我们这里不卖酒之外的饮料。”
荼蘼眼睛晶亮：“请上点素菜就好了，刚才逛夜市吃了一大堆烤肉——酒的话等到子时再喝。”
“也就是说要参加‘饮者祭’喽。”
“唔——如果在喝酒大赛里胜利了，除了免单还有别的奖励吗？”
云潮笑，用一种几乎是慵懒的姿势指着两人身边的墙壁。两人抬头看去。墙壁上有字。由于离得太近看不清楚，所以他们俩站了起来，站到老板娘的身旁。
“苍望——”荼蘼念出第一行字，“那是什么？人名吗？”
“看起来应该是——底下也都是名字的样子。”
风行接着说。两人齐齐看向云潮。
云潮吸了口烟，仿佛很怀念般凝视着墙壁上的字。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胜利的人，他的名字将保留在这座墙壁上。你们看那个苍望，就是这饮者祭的第一届胜利者。虽然他的骨殖早已成灰，但是直到现在他的名字也依然镌刻在这里。只要我不死，他的名字就会随着我和这家酒铺一直流传下去，留给世世代代的酒客观瞻。”
少年和少女发出“哇——”的声音。老板娘笑了。
“顺便一提，这‘饮者祭’也是他擅自在我店里开办的。这家伙啊……”顿了顿，挥了挥眼前的烟雾，“总之就不打扰两位了，我去招呼别的客人。”
老板娘款款走回柜台后面。荼蘼和风行重新就座。柜台的方向正好对着这面墙。
“把名字刻在墙上——很有趣，对吧。”
荼蘼已然完全进入状态了。她看起来十分雀跃。
“……你真的有把握赛过那些客人吗？我看他们好像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环视屋中，千奇百怪的酒客汇聚一堂，真是一个个看起来都是个中好手。然而荼蘼并不气馁。
“反正到子时还有很长时间嘛。”她笑嘻嘻地，“他们这么早就开始喝，到时候我们也有机会也说不定。”
看着兴高采烈的荼蘼，风行想到可能出现的“小庸x3”规模的说教，不禁不寒而栗。
……不，也许“x”后面的数字会更多才对……
风行抚额叹息。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番外之卷，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