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之猗猗》苏故

3、出嫁

　　我当初果然没看错，梨夜穿上大红必定容光艳丽，倾国倾城。今日是楚非十里红妆迎娶梨夜的日子。我偷偷看了一眼凤冠霞帔的梨夜，心里不知为何苦涩难忍。
　　那日游湖之后，梨城满城风雨，连帝京都知道了“楚家世子和天下第一名妓之间不得不说的事”。重视礼仪清廉的士大夫纷纷上书，痛斥楚非的有之，指责梨夜的有之。据说楚非为了不让心上人蒙受屈辱，不顾上意天恩和父母之命，硬是要迎梨夜回府。最终双方达成一致，楚非以侧妃之礼迎梨夜进门。而那天之后，梨夜彻底对公子死心，点头答应了楚非的求亲。
　　高头大马上楚非一身紫红嫁衣，一直披散的黑发今日被红色绸带高高扎起，志得意满，愈发显得英俊潇洒，俊美不凡。身后是梨夜的花轿，十里红妆。
　　近日帝都发生了几件大事，城里家家户户都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不小心惹到了哪尊正在办事的大神。太子病重，已经两个月没能下床了，太医院里的太医在宫里个个战战兢兢；九皇子在回京的路上遭到追杀，如今生死不明；朝中三皇子和五皇子两派为对北疆是战是和争论不休；五年前翰林院待诏裴清正贪污一案被重新置于玉案。
　　山雨欲来风满楼。因着这些原因，楚郡王世子的大婚都稍显门庭冷落。
　　我和公子坐在楚郡王府里喝着喜酒，吃着佳肴。堂前吹锣打鼓，楚非和梨夜正准备拜天地，即使楚郡王和王妃不在场。我遥遥望着那里，脑子里一时是楚非拉着我的手，眉眼带笑的样子；一时是他在船上猛然抬头时复杂难解的眼神；混混沌沌中，只听公子清清淡淡的嗓音在一片祝贺嘈杂声中响起，“兰猗，相信我。”我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答应公子还是承诺自己。原来，我还是无法过了自己这一关。楚非，你到底有什么好？
　　楚非和梨夜最终还是没能拜完天地，因为，太子薨了。
　　即使最后关头没有拜完天地，梨夜却是已经进了楚郡王府的大门的。梨夜被直接引进了洞房，“以夫人之礼待之”这是楚世子的原话。果然用情至深啊！
　　我游走在楚郡王府的后院，闲庭信步一般，实则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所以当我醒来时，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躺在自己的房间。云墨告诉我，我昨晚是被楚非送回来的。公子在楚郡王府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我。楚非送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我使劲摇了摇笨重的脑袋，试图找回忘却的记忆。可是一无所获。只能徒然地看着云墨的嘴一张一合，吐露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让我更震惊。
　　“先把醒酒汤喝了吧。公子过会儿来看你。”云墨顿了顿，最后经过一番努力还是说了出来，“你该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对于这么隐晦的表达，我却瞬间懂了。昨日，四月初八，是楚非千挑万选的娶亲的好日子。今日，四月初九，是公子每年一次的受难日。
　　“吱”一声响，公子从门外走进来。
　　“兰猗，酒醒了吗？头还疼吗？”温柔的语气中夹杂着真切的温暖。我点了点头，忽而又摇了摇头。
　　“傻丫头。”公子缓缓在桌旁落座，优雅天成。“裴清正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不出十天天下就会还他一个清白，不要着急。九皇子也答应和我们合作了，你要相信公子。昨夜楚非抱着你回来的时候，神色不对……”
　　公子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却听懂了每一句话。我一个劲地点头，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公子，我今天哪里都不去。”我呜咽着，浓浓的鼻音使得声音听起来略显好笑。
　　公子刚离开，就有一丫头进来禀告，楚世子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我。我正暗自疑惑，就见一个灰衣打扮的小厮站在门外，恭敬地把手中的东西递给那个小丫头，说了一句话之后转身就走。
　　小丫头，阿凤小步走至我床前，把手中之物递给我。
　　那是一张雪白的锦帕，面上微微泛黄，四周略有磨损，一朵双面绣君子兰栩栩如生。我看到那张锦帕的一瞬间浑身紧绷，一手夺过帕子，另一只手死死捏着被角。帕子里的玉簪果然不见了。
　　阿凤继续传达着刚刚那个灰衣小厮的话，“兰姑娘，有位爷说，你忘了件物什在他府里，若是想取回，今日他在府上书房中等你。”
　　我明明知道今日不能走出去，不能离开公子，却无法不去取回玉簪。我不否认我对楚非的心思，那是嵌入骨髓的深刻爱恋，可我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一点都不能。
　　五年，我跟在公子身边五年。从什么都不会的落魄千金成为训练有素能文能武的公子手下；楚非也从一个连话都说不上的楚家小小世子成长为实权在握的当朝红人。
　　就算没有五年前的巨变，我们也回不到从前。
　　楚郡王府，书房。
　　我走进来的时候楚非正在练字，雪白的宣纸上“静水流深”四个大字，内敛沉静，完全不像楚非给人的感觉，张扬霸气。
　　“我的东西呢？”我静站了会，开口。楚非书房里的香真好闻，我仔细吸了一口，没有毒，没有迷魂香，不过他向来喜欢龙涎香的，今日怎么换了？
　　楚非在书案后抬起头，凤眼里光芒灼灼，“你过来。”
　　我不疑有他，我对自己的武功有自信。
　　刚刚靠近书案，把手伸出，楚非倏地从书案对面俯身过来，捉起我的一只手就按在他的左胸上。那胸膛里似乎藏了一个火炉，不然为何我的手感觉那么烫？我像是被吓住了，任楚非缓缓向我靠近，“我的心已经交给了你，你独自走了，却把它遗落在这儿。”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响起，我感觉自己的耳畔和脸颊都要烧起来了。
　　空气里的温度一点点升高，暧昧的气息无处不在。
　　我顺着楚非的话说下去：“那我现在拿走可好？”轻喃细语似天下所有有情人之间的对话。却在楚非看不见的地方化掌为爪，现在杀了他，一了百了。
　　正当我要用力时，楚非却放开了我。
　　“快走！”他喝了一句，我踉踉跄跄地转身向门的方向走去，不过几步的距离，我就倒下了。倒下之前我还在想，进门之后我只闻过这里的香，明明确认过没有问题，为什么一动真气……
　　梨夜站在梨园的暖阁上，临窗远眺就是楚非的书房。当看到兰猗倒下去的那一刻，梨夜心里升腾起一抹悲凉的快意。爱慕公子那么久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公子你四月初九少不了兰猗？
　　再次醒转过来，又是天明。
　　我和楚非躺在一起，赤~裸地。神思缓缓聚拢，我感觉自己睁开的双眼里慢慢淌出一行清泪，心底是冰寒彻骨。就那样任泪打湿青丝，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像被人折下的一枝兰花，感觉不到一丝生气。一道歇斯底里的沙哑声似是从心底泣血喊出：“公子！”
　　他的心像是被生生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楚非想，兰猗，你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公子，你把我置于何地？我情愿你愤怒，我情愿你质问我，就算为此大打出手，我也甘之如饴。可你为什么现在想到的还只是你家公子？
　　我记得公子对我的恩，记得公子对我的好。我怎么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我不敢想象昨晚公子是如何度过的，脑海中满满都是初见公子毒发的样子，一片狼藉的屋子里他将自己的手臂咬得血肉模糊，暴虐嗜血的眸子里有毁灭一切的疯狂。公子自从那次错付真心中了毒，每年四月初九都会受锥心刺骨之痛。往年的我在四月初九这天都会一直守在公子身边，为公子调香，制茶，扎针，施功，辅助公子压制毒性。
　　我一路飞奔地出了楚郡王府，却在公子的房前久久驻足，不敢推门而入。良久，云墨端着一盆血水从房内出来，看到门外的我时，眼里有伤痛更有彻骨的寒意。“凤隐”中除了我没有其他人完全知道这个辅助公子压制毒性的法子的流程，为了保证公子的安全。
　　“昨日你走之后，公子就知道了。”
　　“我要追出去的时候，公子说他相信你会回来。”
　　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终于负荷不住，倒在了公子门前。
　　那天之后，公子再没见我，我亦再没见楚非。公子却每日都派云墨过来给我讲京中形势。五日间，朝中又发生了几件了不得了的大事。
　　一件事是五年前，翰林院待诏裴清正因贪污巨款被满门抄斩一案被大理寺重新审理，最后查出裴清正并没有贪污，而是手下一个小吏和户部尚书勾结，事情败露后，户部尚书和小吏居然联手给裴清正下套，把罪名全部推到裴清正身上。
　　当年，翰林待诏裴清正为官一身清正，最后却死于贪污一案，其政敌和百姓唾弃有之，幸灾乐祸有之，当真是死得冤枉。
　　一件事是，楚世子为梨夜一掷万金，在楚郡王府里开池建亭，池子周围满是从梨城移植过来的梨花，又是一段风流韵事。
　　我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白色的床幔，顾不上欣喜还是伤心，心里思绪翻滚。云墨见我一如既往平静地听着楚非和梨夜的恩爱情史，一个人默默地出了门。其实我只是在心里思量着，怎么去见公子一面？
　　公子一直没有愿意见我，直到，他带来了楚非的聘礼。一个一个大红箱子瞬间堆满了我的房间，公子命人放下箱子就走了，至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楚非说一个月后，会以正妃之礼迎你进门。”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在这期间，不知楚非怎么办到的，我的身份被公开了，裴清正之女。朝廷也不知出于什么打算，不仅破例允许楚非和我完婚，还赐给我一个县主的身份。
　　成亲的那日我是从县主府里出门的，直到进了楚郡王府的大门，我没再见过公子，心一点一点凉下去。
　　洞房花烛时，楚非明显是喝多了，盖头挑起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眉眼里掩不住的高兴。他去拿酒的时候，我想要不要在他背后给一掌，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补上。
　　还没等我出手，楚非就满眼含笑的拿酒回到床前，“兰猗，我真是开心。”就那么一句话，我手上的内力收回了。楚非丝毫没有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觉悟，自顾自地说道，“当年，你不辞而别，我找了你许久许久。当年，我没能照顾好你，是我欠你的，以后我来照顾你好不好？”那眼神真挚热烈，那语音温柔多情。那日仔细回想起来只有梨夜给他送羹汤的时候进过书房，可是梨夜在香炉里动的手脚太过高明，他当时居然没有察觉到，不愧是五皇子的人，可她这般做是为了什么呢？自此他开始处处防备梨夜，却没有深究，因为这是他喜欢的结果。
　　他果然认出了我。可是我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是的，楚非，你是欠了我的，不过你知道你欠了我多少吗？那一年你不仅把我弄丢了，你还在给了我希望后又亲手把我推向深渊。
　　有多少爱经得起这般挥霍，有多少恨经得起时光蹉跎？楚非，我对你却是连不爱不恨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