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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曜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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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平静得过,只是偶有涟漪。
一日,王秀才的朋友来看他,那人眉清目秀,倒像是富人家的子弟。一进院子,就盯着我猛瞧。
“这就是你千辛万苦从南生折下的绛木?”他皱着眉头,用奇怪的语气问道。
“是啊,”王秀才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曜明,今天怎么有空来?”
来人沉默了好一会道:“....我就要去上任了。所以来看看你。”
这话回得有些犹豫。
“......是吗?”
我看到一丝落寞从他的眼神里一闪而过。
“哪里?”
“豫州。”
这回换王秀才沉默了。
“诶呀,可惜我这儿没有酒,不然我们也好把酒言欢,一醉方休。也算是愚兄为你送行了。”
他故作轻松道。
“我早知你这不会有酒,喏,我也自备带了来了。”曜明从身后捧出了一个大坛子。撤下封
条,霎时,院子里酒香四溢。
“好酒!”王秀才击掌而笑。
皓月当空。两人在院中酣饮。修竹瑟瑟,月圆影疏,好不惬意。待到万物具寂,两人终于也有了微微醉意。
一口饮尽杯中酒,曜明突然仰起脖子,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子,含糊的问:“今后你怎么打算?”
他不语。他把头埋在臂弯里,好似睡着了。
我却听得他的呼吸并不均匀。
曜明低头看了眼趴在石桌上烂醉如泥的他,又道:“这绛木虽生得美丽,你却要用这棵翠绿
的绛木给张家不成?”
“....我折下它时,他亦是通体朱红玉润。”
“可如今他早已失了光泽。”
“不,”王秀才从杯中抬起了头,“它仍是红色的。”
曜明走了过来,一手扶上了我的枝叶。
月光下,我脉络清晰的枝条显现出一片片指甲大小的红斑,好似溅出的血花,红得妖艳。
我看到曜明的眉头升起一团疑云。
“...每次我思念难耐时,我就对着绛木而坐。我的泪水滴在它的枝条上,便有了火烧般的
红色印记,”王秀才继续缓缓道来,“只是没多久它就会逐渐褪去。”
“不过,这说明并不是没有办法的是不是?”王秀才轻轻地问,真轻,轻得只有我和他自己
才听得见。
“总有一天,”他的眼神灼灼如华,烈火般仿佛要在我身上射出一双洞来。
“总有一天,”他说,“我必捧着红绛木娶回瑾娘。”
“就凭你的眼泪?”
曜明的气息忽地紊乱起来,“你哭瞎了双眼,这绛木也不会真正变红!!”
“你醒醒吧,张家断然没有诚意要嫁女儿给你,他是在为难你!”
“阿南,你聪明一世,怎么如此执迷不悟!只凭你和瑾娘的情分是没用的,你们的缘分到头了!”
“....可是他确实难住了我。”王秀才的语气也有了些生硬。
曜明许是喝多了,一激动,声音愈见激昂。
“南山的绛木?!人人都知道,离开了南山,哪会有红色的绛木!灵物吗?!要用灵水浇吗?!若真是灵物,精诚所至怎会不金石为开?!你搬到深山,只为能养活一株妖草!如今你竟异想天开,要用泪水来浇灌它!你看看自己,还有一丝一毫像是昔日那个自在傲满的王饮南吗?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看看你的样子!意志沉迷,形容枯槁!为何你要如此作践自己!?”
“你干什么?!”
曜明说到痛心处,竟猛得伸手撕扯起我的枝叶来!
王秀才慌忙使劲把他拉开。混乱中,一大束玛瑙般的绿被生生扯离了我的身体。啊,好疼....
“你疯了吗?!”看到曜明手上的残叶迅速的由绿转黄,继而枯败,王秀才终于如火山般暴怒,
“那你呢?!你又如何?!你若是放得下你的浣纱女,又怎会流离到豫州去当差?!”
“....是啊,”曜明一下子变得呆滞,如一个失了魂的人儿,缓缓坐倒在石凳上。良久,才苦涩笑道:“我又如何呢?
....你变了,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两人终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两天本应整理赴任的行李,却总是想起我们过去私塾的那段时光...”曜明的声音一下飘得好远,“......我每日勤读经籍,你总是摸鱼打诨,天差地别的两人却那么臭气相投。不只跌破了夫子多少双眼睛。我们进试回来有了功名,呵,你竟从此大彻大悟,还立下重誓要归依佛门,做一介天地间的无名僧,云游天下....,两天后就害单纯的阿天赌输了三百两金子,...,不只他,饺子也被你那喜新厌旧的性子害的好惨....”
“说起来,那次也是被你硬拉去做什么沐冠之浴,才被婉婉当色胚追打了半个山坡....嗬嗬,那时我就傻了眼,哪里见过这么泼辣的婆娘....偏偏还长了张小媳妇似的脸.....”
曜明突地一顿,再开口时变了语色,“午夜梦回,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明知她的刚烈骄傲,却执意要把她安置在我的虎蛇之家,让容氏那样欺负她,....是我害死了她呀......”
“曜明......”
曜明低低地啜泣,“...我忘不了她。在家中,在山坡上,在青石路间,在我和她走过的这
里每个地方,她的脸总在我脑海里徘徊不去......好像还在气急败坏的恼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样...,....忘不了....我忘不了呀......”
“....我知道...你不要太自责了....那只是场意外,这不是你的错...婉婉不是会自寻短见的人....”
院子里只有曜明压抑着的断续呜咽。
“....有时候,我会想,我宁愿没有遇见你,阿南.....”
王饮南的肩头微微的震了一下,还是说:“对不起....曜明。”
一股愤怒从我心中油然而生。这个混蛋,王秀才这样安慰你,你竟还反咬一口。
王秀才,你却为什么还要道歉?
曜明很晚才走,走时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茫茫苍穹下,他茕茕独行的身影被月光拉的很长。
对不起。
你是我知心知肺的挚友,我却宁愿没有遇见你。
那样我就不会遇见婉婉。
那样她现在一定还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我不后悔遇见她。
所以我只能后悔遇见你。
所以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心头泛起淡淡的酸。
我忽然有些了解。
不速之客,曜明,似乎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失去了客人的山间小屋,一片杯盘狼藉。
唯有失心人失意而坐。
阵阵山风吹过,远远捎来几声不沉调的悲歌:“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我轻轻摇晃着身躯,想要吸引眼前这个人的注意。
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好像看到了不在这儿的那个人。
他终于回过神来,步履蹒跚的挪动身子舀了一瓢水,细细的浇在我脚下的土上。然后一言不发的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他简陋的小草屋中。
这一夜,山风吹得很厉害,还有那冰冷的山泉水,冻得我心都寒了。
第二天,除了起得晚了点,王秀才一如既往的担水担柴。日子好像回到了往常。就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我不明白。我亲眼看到他眼中绝望般的柔情,那么爆烈,那么汹涌,随时都可以灭顶般地将他吞没。
那样瘦弱的身子究竟是在随波逐流,痴想得到命运的亲睐?
还是挣扎在浪尖,妄想制服早已既定的天命?
我不明白,他也许也不明白.
事实上,很多事情,当事人和旁观者都不是能洞悉一切的人
更何况,人的复杂,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罢了,我只是一株绛木,又何必去管那些俗事凡人的是非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