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斗生和他的女儿们》印久

17、无好坏，有生死

　　宜修一手砸在墙上，将雪娘逼到他和墙的中间，另一手则挥舞着当天的报纸：“圣三一堂的老神父约翰私自挪用捐款，收集中国各朝各代名画，在地下室中开起了中国画廊，已经有不少外国人向他购画。此次他的画廊爆炸，他和一位正看画的奥地利军火商一起被炸死。报纸上猜测是洪门的人干的：‘一如既往，对私自出售中国国画、损害国家利益者采取过激的报复行为’。可我认为不是这样。
　　“昨天，出事前，我正好在圣三一堂那带兜风，亲眼看到约翰在堂外扶一位身背画筒的女士下车，并把她接进教堂。依我的推测，是约翰向那位女士买画，女士卖给他一幅赝品，他没看出来，喜滋滋挂进他的中国画廊，并通知那位很早就向他预定此画的奥地利军火商前来取画。卖画的女士利用这段时间在画廊中埋伏好炸药，她前脚走，军火商后脚至，和约翰一起中招，被炸药炸死。”
　　宜修环顾房间：“说起来，你临摹的那幅《桃源仙境图》呢？”
　　雪娘要说什么，宜修伸指堵在她嘴唇上。雪娘等他说，他被指腹上不可思议的柔软弄得出了会儿神，随即清了清嗓子：“你别误会，我跟你说这事，不是威胁你。我也不是什么奉公守法的好人，平时干的也是劫人财货的勾当。但我现在得罪了人，短时间内怕不能重操旧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你搭伙。”雪娘瞪大眼。宜修又说，“你本事大，我是新手，你要让我拜你为师，我也完全可以接受。”
　　雪娘拉开他的手指：“说完了？”
　　宜修点点头，笑嘻嘻地看着她。
　　雪娘却突然抓起他的领口，将他扔出房间。
　　宜修背撞墙，站立不稳，滑倒在地上。
　　他冲自己做了个鬼脸，马上从地上跳起，“砰砰砰”敲打雪娘房门：“有话好好说，雪娘师父，雪娘师父！”底楼有人今天没上工，在家睡午觉，揉着眼睛气冲冲上来：“大白天的，调什么情？别人晚上还要工作！”宜修解释，“这位大姐，我看了今天报纸，对圣三一堂爆炸一事产生疑问，向里面……”门开，宜修又被拎进去。
　　雪娘脸上有点泛红，她说：“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干么？”
　　宜修一脸诚恳：“我叫宜修，我就想和你一块干活。”
　　“你知道我干什么活？”
　　“估摸着，是给人当刺客吧。”
　　“你想跟我一起杀人？”
　　“你要一个人忙不过来，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钱我不多收，有盈利分我点，亏了再说。”
　　雪娘哭笑不得，想怎么摊上这么块牛皮糖。她离开一点看他，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五官有棱有角，百里挑一的长相，照理不应该是这种人啊。她不能不调侃他：“假设我真是刺客，你要协助我，你凭什么？凭武艺过人呢，还是凭其它人所没有的手段？”
　　“我们家从小请武师教拳脚功夫，我也……”
　　雪娘一把挽住他胳膊，宜修茫然欣喜，没等笑容传到嘴角，人已被掀翻在地。
　　雪娘往后跳了一大步，冲地上宜修勾勾食指。
　　宜修翻身站起：“好哇，你偷袭我！”他这次全神贯注，扎稳马步，一拳向雪娘肚子击去。拳到半路，雪娘一只手靠贴上来，不像攻击，倒像测量，宜修动作慢了半拍，被她贴上，使出去的力道顿时偏了，一股大力把他往后推。宜修忙顺势后翻，要重新调整，翻到中途，对方另一只手又在他腰上一搭，把他整个人横翻过来。宜修在她两条手臂摆动范围中，像条失舵小船，任凭恶浪穷追猛打。
　　雪娘使的咏春拳伏虎手，自己并不真正出力，找准对方力点，借力打力。宜修会的功夫，不过权贵富豪之家找武师教的拳脚功夫，用来强身健体尚可，真正对敌，却全成了花拳绣腿。
　　宜修在雪娘的攻势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像只沙袋似的被颠倒轮了十几下后，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雪娘得意地笑了几声，随即脸色严肃起来：“我干的活，都不是闹着玩的。一不小心，命就没了。小兄弟，你身手不行，别胡思乱想了，好好找份工作，本本分分生活吧。”
　　宜修撑起自己，待晕眩感过去一点，才抬头对雪娘微微一笑：“好俊功夫。看来你这师父，我非拜不可了。”笑得云淡风轻，说得斩钉截铁。
　　雪娘突然就觉得这事不好笑了。
　　难道这个俊雅少年人不是一时兴起缠上她，而是洞察她身处危境，甘愿与她同舟共济吗？怎么可能！
　　宜修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真的我功夫太差。但是，一定还有其它我可以做的事。”
　　雪娘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她想了半天，赌气似的说：“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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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州河这带密密麻麻散布着不少工厂。宜修问了几个人，找到了雪娘告诉他的那家纺织厂。
　　收工了，工厂像只安静的铁盒子，默默迎接暮色的到来。
　　宜修在门口等了不到一分钟，雪娘就出来了。她一身黑色紧身衣，山色婉峦。头上包一块花布，雪白的脸蛋愈发素艳。她冲宜修点点头，带他往里走。
　　转厂房，穿食堂，绕宿舍，到了仓库门前。雪娘开仓库门时，对宜修说：“你要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宜修深深看着她，微笑不语。雪娘摇头。
　　锁开了，雪娘却还迟疑，不马上推门进去。宜修无奈地笑：“喂，我真的只是想和你一起干活而已，你不相信我？”
　　“你杀过人？”
　　“没有。”
　　“杀人可不是什么好活。”
　　“那你为什么干呢？”
　　雪娘没理他这句，自顾自说：“你没杀过人，不知道杀人的恐怖和随之而来的罪恶感。手上沾了血，你一辈子都要活在恶梦中。哪怕一时逃脱，很快又会陷入。”
　　“那我更要和你呆在一起了。”
　　雪娘没说什么，从脸上也看不出心里想什么。她推开仓库门，里面成千上百的麻袋堆积成一个个小山丘，靠墙处摆放着一排靶子。雪娘掏出一把手枪，递给宜修。
　　宜修摆弄手枪，手法笨拙。
　　雪娘抢回手枪，当着他面上子弹：“用法很简单：上膛、瞄准、扣动扳机。注意目标、标尺和准星三点一线。”她嘴说手指，宜修很快领悟。他对着仓库里摆放的靶子：“我试试。”
　　“慢着。”
　　雪娘从一座麻袋山丘后拖出一人。那人长发披肩，穿着锦绣辉煌的缎子衣服，戴满精工细凿的金银首饰，嘴巴被封住，眼泪流过头，冲花了脸上脂粉，冲掉了一半假睫毛。奢侈的狼狈。
　　那人全身不会动弹，被雪娘拖到一个靶子前固定坐好。接着，她从口袋中拿出一刀白条子，一张写“10”，钉在那人鼻梁上；两张写“9”，钉脸颊；一张写“8”，钉嘴巴；一张写“7”，轻钉喉咙；“6”钉胸；“5”钉腹……最差的“1”钉手掌脚掌。
　　雪娘说：“你当他靶子，我看你能打几分。6分以下，我请你不要再纠缠我。”
　　宜修不动，看到雪娘嘲讽眼色，他忙说：“你别误会。我杀人有原则：不杀女人和孩子。”
　　雪娘“噗嗤”一笑：“你这口气，不知道的还当哪里的高手呢。”她几下，将靶子的下身裤子撕开，宜修咧了咧嘴。雪娘说，“看见了没？货真价实的男人，滇南一带的大军火商，喜欢选择上海签订合同，在这儿养着几房小老婆，自己没事就着女装。能动手了？”
　　宜修已经上膛，瞄准了这人，但他又把枪放下。雪娘盯着他，勾起唇角：“又什么事？女装的男人你也不舍得下手？”
　　宜修摇摇头。
　　雪娘有点紧张地看着他。这时候她分不清自己是希望他就此放弃，还是希望他给自己一个允许他靠近的借口。
　　宜修已经来到另一个正规练枪的靶子前，举枪瞄准：“我从没开过枪，让我先练练。”
　　他开了第一枪，子弹飞到远开八只脚的墙上。雪娘好笑，想说什么，又忍下来。
　　宜修颠倒看了看手中枪，发现了什么似的点点头。雪娘忍不住说：“开枪时产生的后坐力会引起偏移。”她话刚完，宜修第二枪已经打出。这次打了个七环。雪娘“咦”了一声，觉得他这回运气好。
　　但宜修点点头，又打出第三枪，打了个十环。雪娘笑说：“初学者的运气真是不得了。”
　　宜修来到人靶子跟前，问雪娘：“这么远可以吧？”雪娘点点头。那人靶子吓坏了，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宜修装作不在意地谈笑，“他真是男人？声音也像女的。”雪娘不响。宜修瞄准人靶子。一枪，打在人靶子鼻梁上。子弹入脑干，当下结果了对方性命。
　　宜修自己呆了呆，觉到周围的寂静，才勉强笑说：“想不到，我在这方面倒有点天才。”
　　雪娘看着宜修，目光很是古怪。
　　宜修把枪还给她。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但还是有些惨痛从脸上渗透出来。雪娘眼神柔软下来，她说：“你这又何必？”她随即安抚似的说，“这人生性凶残，他的好几个小老婆，因为一点点不如他意的小事，都被他剥皮抽筋。他还把剥下的皮挂在自己书房里……”
　　宜修打断她：“你不必安慰我。对我来说，这个世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活人’和‘死人’。我杀了他就是杀了，不需要评判。你定的规则我已经通过，希望你信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