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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脱却牢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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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马路上骆庆喜家,一早有贵客来访。
彼时欧斗生还是十七岁少年,大眼睛尚无后来的山高水远、深不可测;常常直勾勾看人,清澈明亮,像镜子反鉴出各人本貌。名字也还不叫欧斗生。
一个在跟人拉家常的阿姨上去替他通报,不一会儿功夫,楼梯上快步下来一个中年女人,见面就将欧斗生抱住,又笑又哭:“我的儿,怎么跑上海来了?”
乌扎那拉宜修笑:“嬷嬷,一向可好?”
石嬷嬷忙把他拉到二楼自己房间,亲自整治了茶点端到桌上。宜修环顾四周,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摆设品味不俗,饰物价值不菲,看来他奶娘回到上海后,小日子过得不错。就是满清皇室家的腐臭气难除。宜修见桌上栗子蛋糕诱人,刚要去拿,被石嬷嬷拉住手,恨不得生出许多双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看个通透,将失去的时光全部看回来。
“洛夫人还好?”
“妈过世了。”
“啊……”石嬷嬷一时有许多话要问,顾及本分,不敢僭越,眼泪倒浮上来。
宜修假装没看见:“妈她一早起来练功,不小心摔了一跤,砸到脑袋,一个小时不到就没了,没受多少苦。她前一天晚上跟我说起来上海这边银行工作的事,我没马上答应,但她一去,好像我不来就是违背了她。反正家里没办法再呆,我就来这边了。”
石嬷嬷擦擦眼,哀中有欣慰:“那你现在是通商银行经理?”
“哪能?老头子叫我做个经理助理罢了。”
“你还小呢。通商银行股东都是外人,只有总董是老爷。利归股商,权归总董。以后只要没乌扎那拉家族的人中途插一脚,还不是等你接手?”
宜修无奈地笑了。他奶娘也和他母亲一个毛病,无论受过多少挫折,总是对他老子抱有极端乐观的信心,觉得他不会亏待小儿子。他不想现在就打击石嬷嬷,所以没告诉她三哥容涵刚接任了银行经理一职。
“嬷嬷,我今天来,除了探望你,还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
“听说你另外有几套房子租出去吃利息,能租我一套不?”
石嬷嬷一愣,随即反对:“我的儿,我那些房子地段不好,住的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你怎么能跟他们住一块?你要没地方住,嬷嬷出钱,给你租房子。”
宜修笑着将她一把抱起,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石嬷嬷很是高兴,觉得宜修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亲可爱,嘴上当然要抱怨他几句长不大。宜修亲热地说:“嬷嬷,我有地方住。我就喜欢那片房子。你别管那么多,记得下个月给我留间房就成。”
石嬷嬷听他不像自己要住的样子,顿时放下心,回忆还有没有空房。
桌底下突然传出一个童音:“空房有的。”紧接着,钻出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扎着红头绳,胖乎乎的脸上沾着奶油。宜修瞥一眼他的栗子蛋糕,果然,一半没了。
石嬷嬷哭笑不得,替女孩擦了脸,向宜修介绍:“这是我外孙女骆夏。我就一个女儿,她丈夫不争气,老大不小,带着一家人和我挤在一块儿。这孩子其它都好,就是贪吃,饿死鬼投胎一样,尤其爱吃甜食。”
骆夏拉拉她袖子,让她不要打岔。她继续对宜修说:“外婆的房子,一间亭子间空了一个多月。还有一间,原来是一对瘸子夫妇住着,上次见他们时说要收摊子回老家,估计这两天就搬走。你要租哪间?房间的大小、格局和朝向不一样,价钱可也不一样。”
石嬷嬷一拍她脑袋:“这小鬼,还做起生意来。人家是你舅舅,租房子给舅舅,还要收钱,哪来的脸?”
骆夏嘟着嘴,怀疑地打量宜修。
宜修也注意地看骆夏几眼,忽地拿起桌上剩下半块蛋糕,当着她面,一口一口送到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舔着嘴巴附和石嬷嬷:“就是,小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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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修吃着蛋糕,透过通商银行办公室的玻璃墙,看底下黄浦江。江上远洋轮、摆渡船和小船川流不息。
很多小船从江浙一带过来,有的装运了香港和海外的走私货,有的不过蔬菜、瓜果和茶叶,无论装的什么,靠近码头时,都有被抢劫的危险。他听人说,有批街头混混,专门劫持船只,低价收购船上货物后,再高价转卖盈利。听着倒是不错。
时针已指向五点,下班时间缓慢到来。可每次真正到来时,他们的经理也随之而来。
宜修的三哥容涵是个中年矮胖子。龙生九子,各个不同,看宜修和容涵就一目了然。
容涵一来就找宜修。宜修打着哈欠,将手头一份嘉宾名单给他。
上次开会,容涵兴师动众要银行员工主动联络上海各界精英,尤其要和占据上海的皖系、奉系军阀们打好关系,主动向他们提供贷款。他让宜修列了张名单,拟邀请这些人来参加通商银行举办的圣诞晚会,借此机会兜售银行生意。
容涵看了眼宜修的名单,轻飘飘地说:“那个啊,我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宜修不响。
他看着宜修,又皱眉:“你是银行经理助理,不是夜总会的人,上班穿的西装款式要庄重不要出格。说多少次了。”他摇摇头,还有没说出口的话,但他俩都心知肚明。戏子的儿子么,该是这德性。
宜修不响。
容涵看看时间,五点过了,他让宜修去召集办公室全部人马紧急开会。说是紧急,大家集中后,他一个人在经理办公室磨蹭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容涵容光满面,他又想到一个新主意,提高银行的知名度:“我们要开慈善沙龙。不是一次性那种,是做成每月固定一次的。”
他滔滔不绝,一讲又讲了两个多小时。
天黑下来。
大家都累了,还得配合他讲,虽然谁都知道这计划多半又要夭折的。
“宜修,你半天没发声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容涵注意到弟弟,一把揪出,看着他,又习惯性地皱眉。
宜修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这次,对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容涵脸色一变:“不好意思,占用小少爷下班时间了。”
宜修晃晃悠悠站起来,眼神倦怠,嘴角翘出冷笑的弧度,和平时有点两样。大家都有点紧张。一个女秘书下意识伸手要拉他坐下。容涵也有点神经质地往前走了一步:“你要干么?”宜修摇摇头:“一个月,我竟然在你这废物手下浪费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你再说一遍!你别以为我……等等,你去哪儿?”
宜修将一叠记录稿纸往身后一扔,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
雪白的稿纸在他身后扑腾乱飞,容涵暴跳如雷……都无所谓了。他答应洛迦音的事,他做过了,儿子的义务到此为止。从今以后,他和乌扎那拉家族再没有任何关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脱却牢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