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与花生》凌草夏

1、八哥与花生

　　我在流浪的路上看到了一粒没有仁的花生。
　　他说，它虽然没有仁，但有心。就在他那空了的身体里充满着让人能够活下去的爱。所以，就算没有果仁，自己也是世界上最幸福饱满的花生。
　　他说话的时候很滑稽，壳上的裂缝随着他的嘴一起有频率地开合。花生身上裹了一条包装礼品用的彩带，并在打结处随手被人系了一朵花。花生每时每刻仿佛都想把那朵丑陋、没有生命、而且廉价的花摆在最显要的位置。
　　花生看到我注意到他的那朵花了，他很高兴，对我说，这是那一切的证明！是唯一的包含了爱与热情的纪念。
　　一阵风吹过，那朵已经有些松散的花在花生身上迎着风摆动，看上去极其危险，时刻都像要随风而去一般。那样的话，失去了这朵松散的花，花生那松散的身体恐怕会彻底破裂。但是花生不顾这一切，虽然他对待那朵花仿佛对待生命，可依然不顾风吹雨打，一定要把花突显出来。
　　我看着那朵花，一阵发怔。
　　花生高兴极了，他说，从来没有人能够像我一样能够体会到那花的美丽。他看着我的脸，说我一定能够感受到那花上面的浓浓爱意，那是他的天使给他的爱的印记。
　　我只是在为他担心，这可怜的小花生，在世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此刻，他站在一个花台上，试图攀爬上荆棘，站到荆棘最顶端的那颗刺上。
　　他的身体像被风吹动的窗户，不断开合着，在他攀爬的时候，花台边的蜗牛和我一样都暂停了呼吸，生怕多出来的空气流动就把花生撕裂。
　　我说，我可以帮你直接站在上面。
　　花生说，他必须自己爬上去，这是前往爱的道路，得靠自己的力量来走过，那么到最后，所有得到的，所有看到的，都会更加的美好。
　　说得我一阵脸红。
　　我是一只八哥，在主人死了之后，就开始了我的流浪。
　　起初我以为他是一粒饱满的花生，我试图啄开他吃他的果仁。
　　但他居然是一粒没有了果仁却依旧活着的花生，这让我大感意外，也非常遗憾。
　　他也是我见过的唯一有思想的花生，也就是像被不属于他的灵魂附体了一般，除了一副花生的外壳，没有了任何其他花生的特征。
　　在这里的地上总会有其他的花生，他们躺在地上，或哭或笑，在我靠近并且啄开他们的时候，他们更会发出尖叫和求饶。这种讨厌的声音容易让我脑子充血，啄下去的力量会变大，瞬时他们就裂开来。我吃掉他们的果仁，他们也就死去。
　　可这粒不断往上爬的花生不一样。
　　他看上去很有力量。

　　我想问蜗牛，花生说的天使是否真的存在。我还想问蜗牛那个夺走了他的果仁，并且给了他那条彩带，让他活了下来的天使是什么样。
　　蜗牛看上去就像白痴，听了我的话之后，他黏黏软软的身体只是蠕动了一番，勾起了我的食欲。
　　虽然我克制着想要吃掉她的冲动，蜗牛还是没有说话就缩进了她的小房子，就像察觉到了我的杀机一般。
　　实际要是她告诉了我，我肯定不会做什么，她会活得很好，但她躲避我的这种姿态惹怒了我，我毫不犹豫地轻松啄开了她的房子，看到她像一团烂泥在地上蠕动，赤裸裸地诱惑着我，接着我就吃掉了她。
　　吃了很久花生了，偶尔吃吃肉感觉特别好。
　　当我从这美好的感觉中苏醒时，我后悔莫及，吃掉了蜗牛，就没有人能告诉我花生的故事了。我看着地上蜗牛的残骸，悔青了肠子。

　　蜗牛下了我肚子之后的日子变得有点无聊。
　　那花生只顾往上爬，在那荆棘丛中大约每日能爬上去五厘米。高强度的运动让花生没有了力气和我说话。他的壳上被荆棘丛的刺划出了很多痕迹，有那么一道疤痕甚至穿透了他，能看到他那空空的内部，骇人至极。
　　彩带系成的花却完好无损，只是残旧了不少。我觉得那花生往上爬的时间有一大半可能都花在了如何避免刺刮到那朵他视作生命的花上了吧。
　　我抬头看了看，恐怕到秋天，花生才会爬上荆棘顶端的那颗刺上。
　　不知道那时候我会不会还在这里，动物园的工作人员看上去都想要把我抓起来一般，这让我很不安。而且秋天到了之后，天气转凉，我得到南方去，要不，没有人照顾，我肯定得冻死。
　　要么被人抓住（这可能有两种结果，要么住进鸟笼，要么进入人类的肚子），要么往南方，要么，就冻死在这。

　　动物园的猴子总是让我很惆怅，当猴子们发现了我在它们的地盘上吃花生时，我就没有一天安生过。那些死猴子总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我一跳。
　　甚至有些死猴子会很幸运地抓住我，扯下我的羽毛。
　　那天，我被一群猴子围攻，是在一只顽皮的小猴子的带领下，它们弄伤了我的翅膀，我拼命飞也飞不高，只能在猴山范围内上下乱窜。
　　最后关头，我顺势飞入了那荆棘的背后，看着那些猴子气急败坏地在那边嘶叫，我觉得很恐怖。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带头的那只小猴子停止了嘶叫，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伸出了爪子，把攀爬到一半了的花生捡了出来。
　　仿佛认识那花生一般，小猴子猛然记起，这是一颗没有仁的空花生，于是小猴子把花生挂在了荆棘丛顶端的一颗刺上，带着其他的猴子散了去。

　　我翅膀受了伤，花了三天才恢复过来。
　　这三天，我提不起精神去问花生他和猴子之间的故事，疼痛让我无限想念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是个老头，一个人居住，每天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和我在一起。会在清晨带我一起去公园见其他的鸟儿们，我最讨厌的是一只画眉，志气高昂的样子很惹人厌。有一天那只画眉不见了，画眉的主人也是一个老头，只是很胖，那老头对我的主人说，因为他一不小心，那只画眉被野猫叼了去。说完之后，胖老头抹了抹眼泪。我适时地说了句“天天快乐”，胖老头却哭得更凶。
　　主人有时候会在阳台上读故事给我听。
　　我记得最清楚的有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是讲一只燕子和一个王子一起冻死在冬天的故事；另外一个是一只夜莺为了一朵红玫瑰流尽了血液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作者听主人讲是一个姓王的人。
　　离开主人的家是因为主人死去了。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早晨，主人和往常一样来到阳台，取下笼子，要带着我去公园。不过主人背后却多了一个人，是一个黑影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死神。主人取下了笼子，坐在了椅子上，还没有关上房间的窗，就打开了鸟笼。我扑扇翅膀飞了出来。主人对我说，去吧。然后就闭上了眼。接着我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半透明的主人，跟着那个黑影子远去。
　　主人死了。
　　我飞出了家，来到公园，找到了胖老头，带着他到主人那里。
　　然后，开始了我的流浪。

　　直到现在，我在动物园暂住了下来。
　　在我恢复之后，很多天都没有到猴山，等我回到猴山想要去看那颗花生时，秋天已经快到了。
　　花生还是在荆棘丛的顶端挂着，看上去他很幸福。
　　我说，花生你还好吗？
　　实际他看上去糟透了，千疮百孔的样子，靠那条残破的彩带挂在半空。
　　花生却对我说，他很好，他很幸福，是他的天使将他放在了这里。他的天使知道他的意图，满足了他，将他挂在了这里。之所以他想要爬上荆棘丛的顶端，是因为他想要在高处看到他的天使，并且吸引到他的天使的注意。
　　听着花生说这些，我觉得很可怕，原来花生口中的天使，就是那只邪恶的猴子。
　　我可以想象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是一个人类，撒下了一把花生来喂猴子，恰巧那人类有一根彩带，于是那花生中的某一粒被人类当作礼品一般包扎了起来扔给了猴子。
　　也许在那根彩带和花生绑在了一起的时候，一切就产生了变化。
　　花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花生，而是带有某种情感的特殊物品。
　　花生看到了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被猴子粗鲁地塞进了嘴，而他自己却幸运地碰到了一个聪明的小猴子，小猴子笑着，学着人类，先是取下了那朵花，然后剥开了花生，吃掉了果仁。最后，猴子做了一件事情，让花生有了灵魂，实际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只是把那朵花又绑到了花生身上，可能还亲吻了一下花生。
　　我真为我自己的推断能力自豪。
　　这可能是听我的主人给我讲述了太多童话的缘故。

　　秋天到了，一阵秋雨一阵凉，我淋了几场雨，觉得连空心的骨头里面都填满了刺骨的寒冷。天上总会出现一队队前往南方的迁徙队伍，我也觉得我应该前往南方。
　　我不是那个为王子帮助众人的燕子，也不是为那书生生产红玫瑰的夜莺，更不是那颗空心的花生。生命如此可贵，只应该为自己而活。
　　在走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去关心一下那空壳的花生。
　　他几乎只剩下壳上的脉络了。
　　我说，花生我得走了。
　　花生说，希望我能早日碰到属于我的天使，就像他一样，得到值得付出一切的花朵。
　　我和花生寒暄了一番，向南飞。
　　飞在路上，我想，当我再次回来的时候，那花生肯定不在了。
　　值得付出一切的花朵是什么，这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不是绑在花生身上的那朵塑料彩带花。
　　在空中我俯瞰了一下动物园。
　　这个在城市郊区，在经济开发热潮中建设的动物园人迹罕至，从空中看下去，在这个重工业污染严重的城市，动物园也显得是那么的荒芜。

　　在南方的冬天，我遇见了很多有趣的事情。
　　在这里没有花生那样的白痴存在。一切都很合理又合情。
　　但是我偶尔想到花生，还是在为他的安危担心。
　　我觉得他很傻，他不应该那样做，却又想不出他除了那样做，除了那样想，还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他只是一颗没有了果仁的花生而已。
　　春天姗姗来迟。
　　我明明是一只八哥，却在冥冥中拥有了候鸟一般的迁徙能力，也许是主人在上天佑护着我。
　　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一个智者，总会有一天，我会成为鸟类中最智慧的鸟，能够像人一样看清事情的利弊，分析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又想到了花生，他不需要分析什么，他只需要在他空空的壳里怀有一个天使的梦就好。

　　回到了这个城市，我在郊区寻找动物园的痕迹。
　　整个城市死气沉沉，原本人迹罕至的郊区动物园完全成为了废墟。
　　我好不容易在废墟中找到了原来的猴山，然后找到了那丛荆棘。
　　花生不在。猴子也不在。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丛长满了刺的扭曲植物。
　　城市的空气很差，我打算离开这个城市。
　　正当我打算飞走时，那丛荆棘说话了。
　　小八哥，荆棘这样叫我。
　　荆棘问我，是不是那颗花生的朋友。
　　我点头，说算是吧。
　　荆棘从杂乱的刺中翻出了一截彩带残骸，说这是花生的遗物。
　　这结果我早就料到了，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我问荆棘。
　　荆棘说，冬天到了，动物园倒闭了，很匆忙地搬走了珍贵值钱的动物，猴山的这些猴子被抛弃了。冬天很冷，猴子们都快冻死了，一个流浪汉在猴山躲风雪，燃起了一堆火，小猴子们都悄悄地在火周围取暖。流浪汉走之后，小猴子们四处寻找能够燃烧的东西扔进火堆。但是还是一只只死去了。最后的那只小猴子是花生的天使。那火堆中的火快要熄灭了，小猴子病怏怏地趴在旁边，看上去也要死了。花生在这时挣脱了彩带的束缚，向那堆火飞了过去，在那火堆熄灭之前，花生让火堆上又多了一个火星。
　　就是这样，花生只剩下了这截彩带。荆棘说完了。

　　我飞走的时候，荆棘问我，会偶尔回去看看么。
　　我对荆棘说，我会偶尔回来看看你的。
　　荆棘又问，你不带走这截彩带么。
　　我说花生和花生的天使都在这，这截彩带也应该留在这里。
　　然后我向荆棘正式道别，飞走了。
　　在城市的边缘，我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天使。
　　天使问我，小八哥，这个城市还有值得留下的东西么？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有的，至少我知道有一丛荆棘和一截彩带值得留下。
　　天使沉默了一会，说，那就让这座城市再赢得一次机会吧。天使说完话，从怀里拿出一粒闪着光的果仁，扔进了城市上空污浊的云彩中。云彩慢慢翻腾起来，春雨降临了这个城市。
　　天使对我笑了笑，说，小八哥再见。
　　我对天使说，再见。
　　在天使快消失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问题，问天使，真正能让人付出所有的花是长什么样？
　　那朵花在每个人心尖的那根刺上，得自己去拔出来看。
　　天使的声音回响着。
　　城市的雨下着，洗刷掉了污浊的东西。
　　然后太阳出来了，在我记忆里面，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城市上空有这么纯粹的蓝天和白云。
　　我决定留在这个城市，于是回到了荆棘丛，荆棘在阳光下舒展开来，那些刺看上去也不那么讨厌了。几只蜗牛在荆棘丛上爬来爬去，那截彩带在荆棘丛的中心，看上去也很美。
　　荆棘丛问我，你怎么不走了。
　　我笑笑，站在了荆棘丛最顶端的那颗刺上，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