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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1-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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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非沉默了一下,道:“去把李公公叫来!”
隔了一小会儿,李公公提着衣服下摆急匆匆地一路小跑从外面跑进了大厅,我见了他心中一阵气恼,这个贪财的老太监。
李公公一见了亦容,就立刻趴在地上,一连串地道:“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千千岁!”
亦容微笑道:“李公公气色不错,看来这大漠也不是不能养人!”
李公公叹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个戈壁滩当真是鸟兽皆无,人迹罕见,书信不通是四季不分,白天就热得像酷暑,晚上是酷寒。奴才脸上这点红光,那都是见了公主喜得,奴才早盼晚盼就盼着见公主一面……”他说着竟拿起衣角装模作样擦拭起来。
我心里好笑,李公公你这么凄情,难道座上那个你早也盼晚也盼的竟是你的娘亲。
亦容半垂着眼帘,等李公公把戏唱完了,纤手一挥,那张图就掉在了李公公的面前,我侧头看到李公公的腿肚打了一个颤。
“这是什么?”
“这,这是老奴放在华文轩里寄卖的陈清秋的画……”李公公颤声道,亦容淡淡地哦了一声,李公公突然捶心哭道:“老奴错了,老奴不该明知道这是一个杀千刀,剁万刀的画,还拿去卖,当时老奴一到手就该撕了,烧了,就算老奴拿去卖,也万万不可放在华文轩这么高档的地方卖,就该把它放在地摊上卖,对贱卖,它就只配贱卖,老奴重新去把它卖喽~~~~”他说着刚把地上的画捡起来,亦容哼了一声,李公公一吓把手又缩了回去。
我则是又好气又好笑,这档口他还是想弄钱,这个死要钱财不要命的老家伙。
“你也不用害怕!”亦容笑道:“陈清秋单论画,倒还值得一看,还不至于在地摊上出售。我已经出了一百两,从华文轩那里买下了这幅画,相信这笔钱很快就能到你的手里。”
李公公一听,喜得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道:“多谢公主,多谢公主!公主大人有大量,那个就好比宰相肚子能撑船,心宽体胖,心宽体胖……”
亦非皱眉道:“你又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李公公唌笑道:“奴才绝对没胡说八道,王爷您想啊,这宰相肚子里撑得一条船,那得多大的地方。”
亦容微微一笑,道:“你先别忙着欢喜,我还有一件更好的事情,若是你替我办成了,我另外赏你一百两……不是银子,是黄金。”
李公公突然消声了,大厅里一阵鸦雀无声,猛然间李公公那倒鸭嗓子喊了一句,把厅里外的人都吓了一跳:“公主~~您是老奴的再生爹娘。”
我笑着咂了咂嘴,怎么就被我猜对了呢。
“大胆!”亦非斥道:“皇姐岂会有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老阉奴儿子。”
李公公一连串是是是,道奴才改奴才改,然后又嘶心裂肺喊了一声:“公主,您真是老奴的再生干爹娘!”
这一次不但是我,连将我摁地上的牙将都笑抽了气,摁在我背后的手不停地在抖。
亦容倒是毫不动容,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缓缓地道:“你只要告诉我,你这幅画,是哪里来的,谁给的你,他现在又在何处?”
尽管早知道亦容会这么问,底下的人还是有不小的骚动,安宁不安的动了动身体,亦非也抬起了头,低沈地道:“你好好想清楚!”
我则心里微叹了一口气,道陈清秋原来能值一百两黄金,可比自己估价高太多了。
李公公沉默了片刻,忽然捶胸顿足号淘道:“我的一百两黄金啊~”
亦容嘴唇一抿,问:“怎么?”
李公公剜心似的痛惜道:“不瞒公主,这画是老奴以前在花会上偷的,那个时候陈清秋还不是一个杀千刀,剁万刀的,奴才怎么知道他后来变成一个杀千刀,剁万刀的,他后来变成了杀千刀,剁万刀的,老奴画也偷了不是。公主这世上事难料啊,你说一个大好的才子他怎么转眼就成了杀千刀剁万刀的……”
我微有一些诧异,李公公居然没将我招供出来,只听亦容狠狠一拍桌子,打断了李公公的话,道:“李福,若不是我看在你曾经伺候过我几日,怎么会让你在此地废话!此炭画浮粉都未掉尽,作画的日期不会超过半年,你又岂会在十年以前偷得此画,你最好想清楚了……”
这个时候李公公真的愣住了,他微转脖子似想回头,但却最终没回过来,而是挠了挠头,道:“难道奴才偷的不是此幅画,不能啊~~~”
亦容静静地看了他半天,突然下令:“把人拖进来。”很快就有两个随从拖着一个手足皆断,双眼被剜的人进来。李公公一见此人,不由失声叫道:“李严!”
亦容微笑道:“看来你认得此人!”
李公公喃喃地道:“是,是小厨房的采办,是我托他把画寄放在华文轩的……公主,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亦容站了起来,走近李公公,道:“这是我的部下在确定他所说的是真的……所以李福,你要想清楚……”
我心中暗暗着急,此时即便是李公公真个儿把我招出,我也是绝对不会再怨他的。
大厅里又重新沉默了起来,安宁笑道:“皇姐,你才来,不用着急,这李公公,我看年纪也大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是有的,你不如让他细想……”
亦容霍地转过身来,她头上的珠冠轻轻晃动着,金黄色的长裙簇拥在她的脚边,宽大袖子轻轻颤动着,她那双与亦非几乎一模一样棕色的琥珀般的眸子冷得跟块冰似的,“我还以为在这件事上,你永远都不会再插嘴。”
安宁与她的眸子一碰,不由自主低下了头。亦容回了座,冷冷地道:“够久了吧,李福你想清楚了吗?”
李公公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缓缓地道:“那一年也是一个大雪天,老娘哮喘病重,大夫说她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老奴问老娘想吃啥,老娘病糊涂了,竟说一辈子没尝过燕窝想知道燕窝的味道。”李公公叹了一口气,道:“想老奴当了大半辈子的太监,始终都是穷困潦倒,若是能混成小厨房的太监,倒还能偷一点,可老奴当时只是一个外厨房端菜的……宴会上来了这么有钱的人,老奴心里想不如就偷他们的吧,老奴犹豫再三,看了又看,忽然发现陈公子在宴会即兴画的泼墨茶花就摆放在一个角落里,老奴心中大喜,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瞧见,就上去偷画,没想到却被陈公子逮了个正着……”
事隔这么多年,我没想到李公公把这件事还能记得如此清晰,听他悠悠的声音里,我仿佛也回到了十年前王府那些无聊的诗会当中。我当时心中诧异这个太监好大的胆子,于是忍不住上前询问,万没想到那太监脸皮极厚,只说自己家乡种满了茶花,自己思乡心切,忍不住拿起来细看,还说什么公子你画得真好,这雪中茶花开真是画绝了。我忍不住喷笑,雪中茶花开,我还酷暑梅飘香呢。但是眼见他转身离去,仍然转头看画,眼中黯然,便转念想他行如此大险,当众窃画,想必有难言之隐吧。于是隔日裱了画,差人给他送去,还不忘打趣一句:以慰思乡之苦。
“陈公子的画,老奴当了一百两,那买来的燕窝老娘虽然只喝了一口就断气了,可是陈公子的笑脸老奴始终也不会忘记。多好的一个孩子,漂亮,善良,风趣,学问大……你说老奴会不会想得起来?”
亦容脸色煞白,手中的茶碗抖个不停,她突然大声喝道:“来人……把这老阉奴给我拖狼圈里去,我看看新买来的那些北国雪狼能不能帮他记性好一点。”
我大吃一惊,连忙要站起来,背上却被牙将狠狠一击。
亦非与安宁都站了起来,亦非道:“皇姐不用动气,看在他服侍咱家十年的份上,饶了他吧!”
亦容转过头看着亦非,缓缓地问:“我饶了他,朝里的闲言碎语可曾饶过我?”亦非不由一滞,她转头喝道:“还不拖走!”
随从们一涌而入,将李公公倒拖出大厅,我一运气大喝了一声挣脱牙将的束缚,亦非立即指着我喝道:“快把他拿下!”
我已经大声地道:“亦容,别费事了,我就是陈清秋!”
我说着将怀中藏了十年的药水拿出,当年我不肯离开大漠,亦仁派来了一名奇士名唤易行之,此人有一手绝技,可以令人变成任何人的相貌,几可以假乱真。当年他不无遗憾地道:“咂咂,凭地一副好相貌换成了那獐头鼠脑!”然后留下了一瓶药水,笑道:“若是你想还那本来面目,将这个洒于面目,脸上的东西自然会脱落。”
我躲在顾九这平平的相貌之后,却是享受了近十年的平静,我咬了咬牙,将药水往脸上一泼,用手一搓,有一团胶状物脱落了下来,从此我就要又做回陈清秋。
亦容脸色白得如纸,亦非则是面带怒色,安宁一副慌惑不安,李公公连声哦哟哟,侍卫们则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亦容最先镇定了下来,坐直了身体,冷冷地道:“很好,你没有让其它人为你顶罪,倒也有几分才子应有的骨气。你身为官奴,私逃官狱,按南朝刑法应判斩立决,亦非为皇家法司,有先斩后奏的权力,来人啊,推出去斩立决,已儆效尤!”
亦非笑道:“皇姐勿急,此人果然当斩,不过他是如何混进王府,又欲何为,还要仔细盘查……”
亦容盯着亦非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不用了,这些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此人我今天是杀定了……今日,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她转头喝道:“还不拖出去!”
安宁连忙起身,哭泣道:“皇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清秋哥哥骗进府的,迷香也是我点的,我早已经给皇帝伯伯承认过错……”
我与亦容同时大声道:“够了,不是你干的!”然后我们互指着对方道:“是他(她)干的!”
亦容颤抖着嘴唇,指着我道:“曼驼罗花是西域的禁物,普通王室谁有这个本事能拿到这种东西!”
我冷笑道:“但凡认识我陈清秋的人,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又何必要急着去弄这种东西,好爬上你的床?!”
亦容浑身颤抖,身体一晃跌坐在椅中,她身旁两侧的黑甲卫士同时相向跨了一步。亦非身体一晃,就到了我的面前,后起掌落狠狠刮了我一掌,喝道:“来人,给我推出去……”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斩了!
我一时只觉得眼睛一阵模糊,耳边只听安宁的哭声,道:“十五哥哥,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那香真的是我点的……”我侧过头,见她的脸都哭花了,难得见她这么斯文,化了这么精致的妆,细看之下她的眼角也开始有一点点的细纹。我突然心里一阵难受,伸出食指将她眼角的泪水轻轻擦去,原来我从末真的从心里恨过她,即便是恼她,那也不过是一个哥哥对顽皮妹妹的无奈。
“我早知道不是你……安宁或者刁蛮任性,却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微笑道:“否则我怎么会半夜去赴你的约,你当你清秋哥哥是这么好要挟的人吗?”我的食指怎么擦不干净她的眼泪,只听她抽泣道:“我只是想让你高兴,清秋哥哥,我以为你是喜欢皇姐的,你总是在看她的眼睛……我错了,我从未想过会把你害得这么惨!”
亦容颤抖着道:“快推出去!”
她贴身的黑甲骑兵立刻上前纠住我,安宁死死抱住我,我一下狠心将她推到一边。黑甲骑兵将拖着快速奔出大厅,我想回头却最终没有回头,我救过你,也毁了你的前程,你教我识字,我也如你所愿当了一个才子,你给过我温情,我还了你一世的爱恋,你赐我十两银子,我还你十年颠沛流离,你给过我一条命,我今日就把它还给你,从此我们二人,两不相欠,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也不要再重逢了!
还没到大门,只听有人报:“圣旨到!”
朱门立即大开,师兄托着圣旨淡淡扫了我一眼,道:“请十五恭亲王爷,十六宁江王爷,十二常宁公主接旨!”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阵衣物悉索声,然后听亦容亦非亦祥跪地道:“恭亲王亦非,宁江王亦祥,常宁公主亦容接旨!”
师兄将圣旨打开,用他板板的声音一字字地道:“朕德庆亦仁,受命于天,虽有先帝德惠当世,泽被四野,然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更有强邻蔑德,硫台难守,非集倾国之力,不足以涤清其罪也。是以朕受命于天,亦受命于危难.朕以殷切,期盼各位宗室,众志成城,朕亦慌惶,误效郑伯之尤……”师兄环环扫了他们一眼,吐出最后四个字:“不教而诛!”
我哼笑了一声,这倒是典型的亦仁作风,出师必定有名。
他说完干净俐落的将圣旨卷好,放到了高举的亦非手中,道:“皇上临来之时,还有一件事,听说陈清秋现如今在恭亲府上,此人虽然不恭,却实有一些才名,是以皇上想要见见此人,看看此人是否果然欺世盗名。”
亦容站了起来微笑道:“皇上何出此言,陈清秋原本出自福禄王府,皇上又岂会对他不知根就底?”
师兄仍然绷着脸道:“陈清秋离开王府已有十数年,皇上都已不大想得起此人,听说公主之事,也是大为吃惊,因此要见见也是常理!”
亦容冷笑道:“那皇上也吃惊得未免晚了十年!”
师兄板着脸道:“我奉皇命而来,公主有疑问,恕我无可奉告。”
亦容还要再说,亦非打断他笑道:“沈大侠不必不快,我等自当奉召!”
师兄将眼睛扫下我,道:“陈清秋,上路吧!”
亦容看着我的眼睛几乎要喷火,亦非似是松了一口气,我看着亦非低垂的眼帘,突然走到他跟前低声道:“你是不是杀不成我了!”
亦非沙哑地道:“陈公子现如今是皇上要见的人,自然有皇上来定夺!”
我看了他半晌,嘴角一弯,缓缓地道:“那我岂非要欠着你的?”亦非一皱眉,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懒洋洋地道:“这位钦差大人弄错了,小的不姓陈……”我冲亦非哈了个腰谄媚地道:“小的是恭亲王府的奴才顾九!”
“你!”亦非气急,一时语塞。
“小人与王爷黑字白纸,亲笔画押,皇上要见我,那还要请钦差大人回去另请一道旨,就说陈公子这会儿不在,顾九他要不要见?”
师兄则面无表情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另有旨意,若是恭亲王府没有发现陈清秋,却是陈三陈四,那先留着,等皇上什么时候空了,再召回金陵仔细核查!”他说着一拂袖,很有钦差派头地走了。
亦非只好无奈一低头,冲着他的背影回道:“是!”
亦祥一声冷笑,道:“现在亦仁好有派头,连派条狗都这么大的架子。”
亦容朝我刚走了两步,安宁慌忙拦在我前面,道:“皇姐,你听到了,皇上哥哥说了随时会召见他的,他现在若有一个三长两短,十五哥哥会有大麻烦。”
亦容看了我们一会儿,淡淡笑道:“看来我确实是不能让你死,而且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
我搔了搔眉毛,这天底下要说会办事,亦仁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他一纸空文,就要让亦容从恨不得我死,到怕我死。
亦容微转头,嘴角轻轻一弯,指着李公公道:“来人啊,把他给我丢狼圈里去!”
在场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我失声道:“你疯了?”
亦容微笑道:“若是陈清秋找到了,他自然是死罪可免,可是现在找到的是顾九,李福竟然敢包庇官奴,而且拒不交待他的下落,罪加一等!”
我冲了上来,却被她的黑甲骑兵挡住,我吼道:“你这个疯女人,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陈清秋!”
亦容微笑道:“你错了,打今儿起,你就是顾九,你亲口在钦差大人面前否认你是陈清秋,那么你就是顾九……不是……也是!”
我慌忙抬头看亦非,道:“……亦非!”
亦非回望我,淡淡地问:“你想没明白了没有?”
我慌忙道:“我想明白了,我是陈清秋,不是顾九。”
亦容微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想是谁就能是谁吗?”
亦非看了我半天,指着李福,冷冷地道:“来人……推走!”
我眼见牙将将李公公推走,吼道:“亦非!”
亦非紧抿着双唇,冷淡地看着前面,我拉着他,抖了抖嘴唇道:“……求你了,亦非!”
亦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仍然是冷冷的两个字:推走!
我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这张我曾朝思暮想容颜,眼泪夺眶而出,李公公挣扎地道:“奴才,奴才有话要说!”
亦容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李公公喘着气,道:“顾九,这个公公死后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拜托你……”
我流着泪,道:“公公,你放心,我逢年过节,一定不会烧银元宝,一定捡上好的金元宝烧给你,而且是大大的包袄。”
李公公大喜,连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顾九也……”
亦容一声冷笑,喝道:“推走!”
我看着李公公的背影消失在院落的拐角处,亦非回过头又问:“你想明白了没有?”
我缓缓侧头,斜着眼微笑道:“王爷,奴才愚鲁,不知道王爷要奴才想明白那桩,还盼给奴才指点一二!”
亦非看着我,轻轻喘着气,突然喝道:“来人,将他杖击三十!”
安宁还没插嘴,亦非已经冷冷地道:“恭亲王府教训自家的奴才,还请别的不相干的人不要插嘴!”
亦容微微一笑,由婢女搀着回厅里坐了,我咬着牙笑道:“王爷,你要责罚,可要起个什么名堂,若是不给名堂,那岂不是……不教而诛?”
亦非站在门口,喝道:“严管家,告诉他!”
严管家立即站了出来,挺胸凸肚拉了语调道:“第一凡本府的奴才戒好奇之心,凡奴者一律不可东张西望,胡乱触摸非打扫范围内之物。若有触戒,杖三十。顾九,你可犯有此条?
第二,戒非份之心,凡奴者一律遵守自己的本份,觊觎之想,非份之言,皆为触戒。若有触戒,杖五十。顾九,你可犯有此条?
第三,戒好胜之心,凡奴者一律谨言恭行,禁任何争斗之举。若有触戒,杖五十。顾九,你可犯有此条?”
我哈哈大笑,道:“我果然条条都犯了,这么算起来岂不是一百五十杖,王爷……您算少了!”
亦非眉间均是怒色,咬牙道:“杖五十,给我打!”牙将们似乎从未见过亦非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有一些无措,亦非喝道:“还不快动手!”
严管家连忙道:“动手,快动手!还要王爷来催?”
我与严管家可以说是宿世仇敌,从最初的蒙蒙,到顾九,我都与他不对,现在听说要打我,喜得连声都变调了。一杖又一杖结实地打在我的背上,我咬着牙一声不吭,隔了一会儿,我只听亦非叫停,冷冷地道:“严管家,你问问这个东西,他到底想明白了没有?”
杖击停了,严管家刚走近我,我懒洋洋地抬起头,道:“你去告诉王爷,本奴才想明白了,这王府的刑具虽然结实,但不够管用,听说本朝第一才子陆展亭发明了一种长满倒刺的鞭子,既轻便又实用。奴才一定效陆展亭的尤,努力改进王府的板子,让它实用一些……”我的长篇大论还没说完,亦非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夺过牙将们手中的板子,狠狠地抽打在我的背上,嘴里颤声道:“打死你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
我只觉得体内那股暗流横冲直撞,我几乎无法控制,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微转头咬着牙笑道:“多谢……王爷的夸奖!”
“皇弟又何需为一个奴才动气,皇姐现如今就砍了他,有什么差池,我自己去找皇上领!”亦容提着宝剑站在我面前,她冷笑一声一剑便挥下,我静静等着那一剑了结这纠缠二十年的爱恨情痴,剑没有下来,却听亦非低声道:“皇姐……剑下留情!”
亦容抽声道:“母亲死得早,我们相依为伴二十年,我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母亲,你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孩子……你又何需在我面前做戏?”
我只觉得一滴滴的热流从脖项滑过,勉力微转头却见亦非用手抓着亦容的剑,鲜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滴滴在我的脖子上,我只觉得心里一阵纠紧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睛还没睁开,就听有人唉声叹气的,我闭眼笑道:“洪英,我若是要死,绝不拖累你,你又何需叹气!”
洪英高兴地道:“你醒了?”
我睁开眼,见自己又回了自己的狗窝,正趴在自个儿的坑上,不由苦笑了一下。
洪英呸了我一声,道:“你这东西最会连累别人,刚把李公公累死了,还说不会连累人……再说,你这么说法,好像我比李公公差许多,很没义气似的。”
她见我半天不吭声,道:“我觉得着呀,这王爷的火气应该过了,要不然也不会让我来伺候你,等你好了,你再说几句软话就能保住你这条小命了。”
我听了一笑,微转头道:“洪英……”
“嘛事?”洪英从我的伤口处抬起眼。
“你不怕被我连累?”
洪英厚实的嘴唇一咧,笑道:“怕什么……”
“那我们就成亲吧!”
洪英手一软,药罐子掉在了地上,我歪头看着她道:“吓到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嫁给我?”
洪英叹了一口气,从地上将药罐子收拾好,才道:“你说那天,我抱着你的大腿死乞白赖叫你别走,你就说这句该多好……”
我眨了眨眼,道:“难道现在不是时候吗?”
洪英看了我一眼,又在我背上涂起药膏道:“那个晚上……我就是说杀顾九的那个晚上,我总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你不可能是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天太黑了,我又发了点臆症……”洪英一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一个可以暖脚的脚盆,顾九那样的足以,你现如今给我一个白汉玉做的浴盆,我怕自己脚滑,还没享受到暖脚的好处,倒一不小心溺死在里头……”
我看着洪英的那张涂了点胭脂肥厚的嘴唇,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我竟是轻看了她,高看了自己。洪英将药罐往我边上一放,道:“你先歇会儿,我等一下再来看你!”
隔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我懒洋洋地道:“不是说等下再过来的吗?”
身后的人微笑道:“我怕等下没有时间跟清秋哥哥道别了?”
我吃了一惊,一转头见安宁坐在我身后。
“清秋哥哥,我是来跟你道别的!”安宁仍然穿着她鹅黄色的连衫裙,好像什么也没有变,那中间十年的光阴,不过是风一吹便可掀开的纱幔。风一吹,我还是疏狂才子,她依然刁蛮郡主。
“明天我就要起程返回突厥了。”安宁微笑地道。
“又是我连累了你!”我苦涩地道。
安宁摇了摇头,笑道:“清秋哥哥,你始终也不明白十五哥哥让你想明白什么?他是要让你明白,没有人可以在皇室里自由自在,任性而为,拿皇姐的话就是这个地方,不是你想成为谁就能成为谁的。”
我想了想,突然一笑,道:“安宁,我们私奔吧!”
安宁看着我,淡淡地,她隔了一会儿微笑道:“清秋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混帐!”
我眨了眨眼,道:“我还以为你一直想跟我私奔的!”
安宁微笑道:“可是你铁定会在跟我拜堂成亲前就逃之夭夭,更何况本郡主又何需他人来怜悯!”
她此话说完,我与她对视了良久,不由相视一笑。安宁知我,原来远比我知道的要多。
安宁轻轻帮我擦着药膏,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蒙蒙的小奴才……他是十五哥哥在三岁的时候捡回来的小哑巴,十五哥哥与他同吃同睡,也许他是十五哥哥唯一一个向外人表露他喜爱之情的人。这个小哑巴的性子与你很有一些相同,大胆妄为,泼辣刁顽,十五哥哥九岁的时候突然下令将他逐出府。“
“说你自己么?”我微微一笑,安宁微微叹息道:“我们都以为十五哥哥是因为小哑巴得罪锦贵妃不得已才把他撵了出去。十年过后,那个小哑巴突然在过年的时候给十五哥哥寄东西,第一年寄来的居然是十五哥哥小时候穿的肚兜,第二年听石榴哥哥说是十五哥哥的内裤……十五哥哥别提多尴尬了,后来只要这个人的东西一来,他都躲到书房里去拆。可是尽管他再掩饰,还是能看出他心中的欢喜,他一直都在记着蒙蒙。”安宁笑道:“你想不想到,一本正经的十五哥哥喜欢的会是这么一个无赖。他每一年的年前都在等那个小哑巴寄来的东西,直到十年前他突然不再寄东西来。我想十五哥哥一定是等了一年又一年,有一年他喝醉了问石榴哥哥,蒙蒙是否会记恨于他。”
我缓缓地问:“十六王爷是怎么回答他的。”
安宁笑道:“石榴哥哥最柔善了,当然是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但你知道十五哥哥说什么,他说即使蒙蒙恨他,他也绝不后悔,能看到蒙蒙在外面的世界底气十足,自由自在地去爱恨一个人,他就没什么可以不值得失去的。”
我的嘴唇抖了半天,却无法说一个字,安宁才道:“这就是十五哥哥,他跟我们不同,他……也许会喜爱一个人,但是他不会像我们那样豁出命似的去爱一个人……而你呢,清秋哥哥你的感情就像一把火,若是不能与你一起在火中抵死相爱化为灰烬,就会烧得彼此都焦头烂额。即便十五哥哥想给,他也给不起。”安宁将薄皮鲨鱼皮剑放在我的枕边,道:“清秋哥哥,此去经年,不知何时能再见,这柄鲨鱼皮剑是你的,当年是我硬抢走的,如今我完璧归赵。”
我听她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声:再见,清秋哥哥,直到她将门完全掩上,我才摸着剑鞘道:“再见,安宁!”
我与安宁当了十年的冤家,当年我被她追得四处躲藏,狼狈不堪。事到如今,已经说不清楚,是我被她害得如此,还是她被我累得如此。细想起来,这一路我们其实彼此为伴,都在成就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夙愿。所以,她今天淡然告别,我才会茫然若失,倍感寂寞吧。
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我忍不住回头,却见亦非绑着纱布的手里拿着一个青花瓷瓶,他那特有的沙哑道:“安宁给你道过别了?”
我微笑了一下,今天我的狗窝还真是蓬荜生辉,热闹非凡。他似乎无视于我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神,走到我身边侧身坐在床上,拔出木塞,刚要将药粉倒在我的伤口上。
我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隔了半晌,我含泪道:“王爷~~~~奴才有罪,怎么敢劳架您给奴才上药,你这么恩威并施,奴才只怕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
亦非愣愣地看着我,半晌才叹气道:“你的个性,真是……太像,太像……”
“蒙蒙对吧!”我淡淡地道。
亦非一愣,叹了一口气,道:“是安宁跟你说的吧!”
“你不是说一个你无关紧要的奴才吗?”
亦非不回答,继续给我擦药,然后道:“如果刚才是蒙蒙这么打手势,我都会很害怕,不知道他又想起什么新的花招来整治我。”
“你是王爷,他是一个奴才,奴才怎么敢整治王爷?”
亦非轻声一笑,叹息道:“可蒙蒙不这么想,有一年我因他不守规矩,不得已抽了他一鞭子,让他以后要慎行。他第二天突然就规矩了,一举一动都小心得不得了,我还以为他总算明白了,等我到了太学院,才知道他在我的靴子里放了蚂蚁。脚心奇痒难耐,害得我坐立不安,最后被太傅狠狠责打了五板子掌心,还被罚抄礼篇五十遍……”
我的眼前仿佛一脸表情严肃的亦非红肿着小手,一遍又一遍抄着礼篇,心里一阵酸楚,心道:亦非,那是蒙蒙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亦非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我将蒙蒙赶出去了,他会不会恨我!我一直在想,我抽了他一鞭子,他都会报复我,我将他赶出去了……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报复我。”
我没吭声,只是眼泪却静静地滑落,亦非轻轻地说:“可是我等了一年又年,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不再给我任何消息,就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报复。”
“想我以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无法查到他的去向,想必他过得也不差,你说是不是?”
“也许只能说,他又找了一个很好的主子吧!”我微微一笑,心想这世上能让你查不到某一个人去向的,亦仁绝对是其中一个,更何况你满天下去找一个哑巴。
亦非的手在我的肩头微微一顿,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问:“亦非,你说你或许喜欢我,是因为我像蒙蒙吗?”
亦非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看起来像他,其实你的性格比他好多了,你虽然跟他一样任性,却比他肯服软,虽然跟他一样顽劣,却比他大度多了……而且,你比他伶牙俐齿太多。”
我那一刻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那一刻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良久才淡淡地道:“即便这样,你还是喜欢他,对吧……可是即便你喜欢他,当初也还是毫不犹豫地撵走了他,对吧?”
亦非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青磁瓶,眼落在房间的一角,问:“你知道我的父皇这辈子最爱哪个女人,在他那么多妃子当中?”
我趴着懒洋洋地道:“难道不是皇太后吗,他们不是据说恩爱了一辈子,有始有终?”
亦非轻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讽刺还是苦笑,他道:“你错了,已故的皇太后……是父皇最恨的一个人……他当太子的时候,有一次顽皮,穿了一身侍卫服跑去宫里,无意间认识的一个宫女。那是真正的情窦初开,让父皇终生缅怀的岁月。可是他当了皇上,却不能对这个女子更好,甚至刻意冷淡,以期换来这个无权无势的女子,能在波涛暗涌的皇宫中长久的平安。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女子受尽欺凌,却无法施以援手。然而有一年秋天,突厥骑兵突然南下,攻占了盘口镇诸个边境要塞,父皇急调大军北上应战,可是处于西北的北国同时也大军压境,父皇无法应付如此长的战线,唯一的方法就是求助于来自北国,身为北国大君独生女的德仁皇太后……那一年秋天,他就与皇太后坐在紫微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子活活淹死,还要谈笑风声……”
我轻轻地道:“那……就是亦仁的母亲了。”
亦非点了点头,又道:“多年以后,皇太子亦裕假中毒要置亦仁于死地,幸亏陆展亭机智救了他《详见月迷津渡》……事后,父皇说有事要与我说,让他们都散去。等人都走光了,我才知道父皇是要我搀他起来,原来他已经吓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两人有片刻沉默,我突然笑了起来,亦非微有一些诧异,我冷冷地道:“那个老头子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压根就没爱过谁……”
亦非怒斥道:“你大胆!”
我直视着亦非那双几近透明的棕色眸子,冷笑道:“难道不是吗,他爱江山,爱他自己,但绝不会爱那个可怜的女人。如果他真爱过她,又怎么能忍心舍得,他不曾为自己所爱的人遮风挡雨,不曾生死与共,甚至没有为她承担过半点风险,他只是看着她在泥泞中挣扎,最终碾落成尘,你怎么能说他是爱她的呢?快别说出来笑死人了!”
亦非双额绯红,长眉微挑,一连气急地说了几个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狠狠地瞪了许久,才像泄了气一般无奈地道:“你不会明白的……”他将瓶子放在我的枕边,站起身来道:“皇室是容不下个人情爱的,有太多的……太多的……大义压在上面!”他说着叹息了一声,转头刚要走,我突然叫住了他,我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淡淡问:“所以……你知道蒙蒙想要的是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爱人,而你只能容得下一个贴身的奴才,对吗?”
亦非的长睫毛一落,轻轻地说:“去外面的天地,自由的爱恨吧!”
我看着亦非关上的门,突然轻笑了起来,最后笑得眼泪直流,在床上打滚,背后的伤口裂开了,血污染了新换的床铺,我却没有丝毫痛感。总以为用一个新的开始,就能有一个新的结局,原来我用了二十的时间来追寻了同一个答案。
洪英进来吓了一跳,慌忙板住我身体,但是我已经笑岔了气,喘不过气来还不能停,洪英突然正正反反抽了我十几巴掌,流着泪道:“你要吓死我是不是,你属木头的,怎么就实心眼呢?”
我喘着微笑道:“洪英,我这是在高兴呢,因为从此以后,我就要为自己而活着了。”我说着整个人都放松似的昏睡了过去,梦里我顺着河流的漩涡越卷越深,我随波逐流着,不再有奢想会突然有一只手可以抓住我的手,让我浮出水面。因为没有奢想,所以不会挣扎。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只听耳边一阵吵闹声,侧过头见严管家带着两个仆人正在与洪英推推搡搡。
“王爷说了,让顾九在此好好养伤的!”
严管家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不让他养伤了吗,现在公主要见他,怎么,公主的旨意,他还能不遵?”
我打断了洪英大声抗辩的声音,挣扎着起来,嘴角一弯道:“洪英哪,公主要见,我们怎么能推三阻四?”
严管家冷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
洪英不甘心地将我扶起来,道:“王爷说了你可以在此地养伤,谁也不见!”
我斜眼看着严管家,一笑道:“洪英,你有不知,这世上最不忠的狗就是那种吃隔墙饭的,这种狗,有饭吃就是主子,他主子多了去了……”
严管家大怒,刚朝我跨了一步,他的手掌还没拍到我跟前,我就轻声一笑,低声道:“严管家,你可要想清楚了,我与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女人要一个男人死……可未必是恨他!”
严管家倒抽了一口凉气,面如犹疑之色,我哈哈大笑着扶着洪英的手出了门。倘若亦容知道我刚才说得那句话,大概要气得吐血了吧。
洪英在我耳边小声急道:“糟了,没想到王爷一走,这个公主就想找你麻烦!”
我一愣,道:“王爷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我哪里知道,你昏睡的时候,皇上又来了一道圣旨,说是要来此地巡视,他就去接驾啦?昨晚就出发了。”
我大吃一惊,一见夕阳西斜,连忙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洪英抿了抿厚厚的嘴唇,娇声道:“害得人家觉都没睡,你看你看,现在眼圈都是乌青的。”她那双泡肿眼凑到我的面前,害我的脚一滑,差点摔了一跤。
我心念电转,接驾何需星夜起程,又何需如此之久,除非……除非,我心头大跳,除非是赶去他与亦祥的大本营,然后在半道上伏击亦仁。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没想到亦非还当真动手了。洪英见我脸色煞白,推了我一把,小声问怎么了。
我咬着牙不答,直挺挺跨进了王府大厅的门,见亦容换了一身月牙白的罗裙端正地坐在上首,安宁正低头坐在下头。
“你看了,他死不了。”亦容面无表情地道,安宁斜眼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就收回了眼神。我心中一动,忽然明白安宁必定是知道亦非远离,害怕亦容就此要我的命,因此不肯起程。我想到此处,心头一暖,对她微微一笑。
亦容从座上走了下来,走近我们,淡淡地问:“在你们心中,亦容是不是一个嗜杀,专横的人?”
我心中连连道是,暗道亦容你通常十说九不中,但这一次确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皇姐是端庄严谨,岂可以嗜杀专横来形容,倒是安宁轻狂无礼,虽然皇姐也曾教诲过安宁几年,可惜安宁的性子无可救药,竟然没有耳濡目染到半分,想必皇姐失望得很。”
我冷笑了一声,心想你倘若果真耳濡目染到半分,岂不是恐怖。
亦容慢慢地走近她,抬起食指将安宁的下巴托起,细细端详了她两眼,才缓缓地道:“我过去待你如何?”
安宁低声道:“极好的,我闯了那么多祸,若无皇姐在太后面前斡旋,安宁绝无可能过得那么逍遥。”
亦容看着她,问:“你知道为何?”她看着安宁的眼睛,淡淡一笑,道:“因为我喜欢你,你是我众多的妹子当中最受我喜爱的一个。你单纯,执着,自由自在,外表凶恶,心地却很好。”
安宁嘴唇抖了抖,道:“皇姐……”
我心想是啊,除了她的凶恶,都是你没有的,你羡慕吧。
亦容突然回转头,冲我淡淡地道:“我还以为陈清秋没什么不敢说的,原来他也会腹诽。”
我吓了一跳,亦容倒像没意思要在这个上面找我的麻烦。只见她手一招,一个婢女托着木盘过来,里面是一幅画轴,只听她又道:“听说你对沈碧水的洛神图一直很腹诽……”她慢慢踱过我,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天,道:“你说他的洛神一双眼睛明而不睐,是个睁眼瞎,这是他最新的洛神,你再点评一下呢?”
我一皱眉,却见安宁连连朝我使眼色,我一肚子疑惑,手按着画轴,一转头见亦容也转头静静地看着我。我心中一动,想起那一个晚上亦容的手边也似有一幅新画的洛神图。我猛然省悟,心中一下子亮堂起来,难怪恭亲王府那么爱召开诗会,却从来没有主人参加,难怪沈碧水神秘莫测,从没有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可是他的作品却是每次必到。原来……沈碧水竟是皇朝第一公主亦容。
我慢慢抽回了去取画轴的手,亦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看着她静静地说:“你又何必非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对你作品的赞誉,你所在乎的东西,在我的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安宁吓得连忙道:“清秋哥哥,你不要瞎说!”
我看着眼冒怒火的亦容,笑道:“难道不是吗?你喜欢洛神,是她的美貌,是她的地位,是她高高在上,可远观不可近赏的气势。可是这一些在我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文,你画得再好,我都不会欣赏。”
亦容收回了眼神,在门口静立片刻,缓缓地走回了上座。她转头淡淡地道:“安宁,你可以起程了,念在你总算有一点长进的份上,我就让陈清秋送你一程……就当了结你们今生剩下的缘份吧!”
安宁的眼湿了一下,站起身工整地朝亦容行了一个礼,道:“是!”
我陪着安宁慢慢向门口走去,以前总觉得王府的石径很长,不是很喜欢,每一次走到门口,再回望,总是院落重重,庭院深深,有一种候门深似海的压抑,今天却觉得这条石径太短了。
久阳已经落了下去,整个天边泛着青白色,安宁上了马,骑着马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再见,清秋哥哥!”
“好的!”我朝她微笑了一下,见与不见是我与安宁的事,我们要见面,自然会再见!
亦容淡淡地道:“走吧……”
她的话音一落,外面突然火光四起,人声嘈杂,只听有人嘶喊道:“快逃啊,马贼来啦,有马贼啊!”
我吃了一惊,我在盘口镇住了快七八年,马贼来得很少,这三年就没再来过。还以为这盘口镇的居民太过动如脱兔,加之油水甚少,马贼已经安心洗劫突厥部落,不会再光顾盘口镇了。
安宁与她的护卫队又退回了府中,外面有一兵士慌张来报,道有一百多名马贼杀进了盘口镇。
“一百多名?”亦容转过头斥问严管家道:“皇弟不是将本地驻兵都留下了,至少也有二三千士兵,怎么能叫区区百人的马贼闯了进来?”
严管家连声道:“公主你有所不知,这戈壁滩上有一支马贼队伍,骁勇彪悍非常,神出鬼没,常常星夜奔袭突厥部落,一个晚上能洗劫二三个帐营,转战百里,连突厥骑兵都奈何不了他们!可是他们好像极少来骚扰我们南朝边境啊!”
亦容皱了一下眉,沈声道:“回府,命令各个牙将一定要死守各个入口之处,严管家,你从后门快马杀出去到前陵关卡求救兵!”
严管家应了一声,转身往后门奔了出去。
亦容又冲自己掌旗的二十四个甲兵沈声道:“诸位战士听着,如果敌人万一破门而入,务必保证安宁的安全,她在你们在,她亡你们亡!”
二十四位黑甲兵整齐划一地大声应是,安宁激动地结结巴巴道:“皇……皇姐……”
亦容淡淡地道:“你勿用太激动,我保护的是突厥王妃,你要死,只能死在突厥境内,绝不能死在我南朝境内!”
她的话刚说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大门应声而倒,一匹全黑的马在门前高高仰蹄鸣叫,它的上面是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骑士,他左手握着缰绳,右手中则是一柄森冷的薄剑,在火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茫。
他一扭马头就从大门中昂首而入,他的身后是一字排开的马贼骑队。他全身都被黑衣包裹,脸蒙黑纱,在月光下根本看不清面容。他将目光从亦容,我的脸上慢慢滑过,最后停留在安宁的脸上,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安宁,做了一个奇特的手势。我看到那个手势,心都停顿了一下,手一伸夺了身边牙将手中的剑,脚步一滑就到了安宁的身边,嚷道:“他要活抓安宁!”
而随着他的手势落下,马贼们一涌而入,耳边听亦容沈声道:“结阵!”她的话音一落,二十四黑甲兵立刻涌在安宁的面前结了一个八卦阵。我看了一下,大叹高明,没有想到亦容不但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八卦阵高手。
院落虽大,却也容不下上百个马贼骑兵,加之二十四黑甲兵环环相扣,又占据了大厅正门所有的空间,所以这群训练有素,彪悍的马贼轮番而上,竟然占不了便宜。
亦容慢慢坐回了椅上,冷冷地道:“要想从我亦容的手上夺人,要先问问自己,你够不够份量!”
那个马上的领头骑士慢慢扬起了手中的剑,这些马贼似心有灵犀似的,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整齐划一地回到了他的身后。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他的轻功非常特别,竟能踏空而行,行如鬼魅,不过一眨眼间,就有三个黑甲士兵倒地,他也刚好穿过这三个黑甲士兵来到了我与安宁的面前。
亦容又惊又怒,喝道:“你是宫藤家族的人?”
他出剑奇快,我只能随手应招,但是他不讲究变招,却是招招朝着我的剑硬磕,竟似知道我是一杆银枪蜡烛头似的。我不由暗暗叫苦,只好拿出平时的看家秘技,大喊一声:“看我九九八一归元针!”归元针多如牛毛,针针带毒,是武林中最下贱最歹毒的暗器之一,常人听到了不掉头就跑,也要向后倒翻以避毒针。谁知道他不进反退,瞬息就到了我的面前,我大吃一惊,手一翻只好勉强冰心决招呼他。我的冰心决,二师兄当年本来就教得马虎,又被宫藤进一打得七零八散,虽然经过了十年的恢复,但其效力也是有限的。不过但凡是宫藤家族的人,莫不畏于冰心决,果然他也顿了一下。
我趁他一犹豫,一握安宁的手腕,腾空而起,虚空而行。当日宫藤将本门秘技输给了亦非,其实就是将他们这个独门轻功输给了亦非,我假扮哑巴六年,最擅读唇,他说于亦非听,我也乐得捡现成便宜。我的秘技一半靠偷师,一半靠讹诈,倒也没有半点不君子的愧疚之心。
我一落地,笑道:“宫藤家的虚空而行,我看也是普通之极……”我刚一扭头,就发现黑衣人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后。我大吃一惊,看来我这虚空而行只怕也是偷学得马马虎虎。
我正急得满头冒汗,只听“嗖”地一声,院落里出现了一个头戴小炒锅的灰衣人。我大喜过望,大喊道:“师傅,师傅,救我!”
黑衣人似乎也知道师傅的厉害,脚步谨慎地退后了半步,谁知道师傅坐在院落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号淘道:“师傅不要我了,师傅他不要我了……”
我这才看到师傅这个老杂毛浑身泥泞,衣服破破烂烂,有一个马贼大胆提刀靠前,他手一伸居然将人撕成两半。这下子不但是我,所有人都被他骇住了。我不知师傅为何颠狂,心中一动,将安宁抛到师傅身后,道:“师傅,帮我保护安宁!”
师傅不理睬我,仍然伤心他的,但是却一时无人敢靠近。
黑衣人向后倒跃,飞身上马,我高兴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以为他知难而退。谁知道他马鞭一伸展,卷住了我的脚踝,将我倒拖出了大门。
我连忙手无足蹈地喊道:“师傅,师傅,救我!”
师傅兀自坐在哪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哪里还管自家的徒弟。我暗暗苦笑,若是哪家徒弟有这样的师傅,除了自求多福,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法子了。
我只好转头跟敌人商量,大喊道:“你抓错人了!真的,我虽然长得天下少有,但是我真的不是突厥王妃啊~~~”
那个黑衣人手一扬,一块羊皮毯就掉在了地上,又将我扔到了羊皮毯上,接着倒拖着我走。我虽然垫着羊皮毯,可依然被拖得头晕昏花,四肢生疼,加之马蹄踏出的黄沙漫天,呛得我都喘不过气来。
我正晕头转向之际,却听空中传来一声清澈的鹰叫声,我心中一惊,只听一箭破空之声,我的脚踝绳子一松,一连滚了十几个身才收住。
只听有人朗声笑道:“别来无恙,小秋!”
我半撑起身,睁开昏花的眼看去,见有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坐在马上低头微笑着看我,他的肩头站立着一头海东青,也阴森森地看着我。他的容貌虽然秀气,但整个人却英姿飒爽,神气得很,这不是那个天底下最阴险狡诈的亦仁又是哪个。只见他一张嘴就微笑道:“你又欠了我的,小秋!”
我不禁呻吟了一声,暗道这个阴魂不散的,不由回望了一眼早已绝尘而去的马贼,真恨不得还是随了他们去的好。
我爬了起来,看了一眼他身后面无表情的大师兄与黑压压的骑兵,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大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亦仁眨了一下眼睛,微笑问:"那我应该在哪里呢,小秋?"
我心里大叫道,你不是应该在五百里以外的关卡东屏县吗,那里一百里开外就是亦非的常驻军队营地。
我尽可能放缓了声音,道:"你不是要先去东屏县巡视吗?
亦仁诧异笑道:"谁说要去东屏县?我此来就是来盘口镇,只不过早到了一日而已。"
我目瞪口呆,看着亦仁带着不足二万的骑兵气定神闲地开进了盘口镇。亦容见了亦仁,那是远比我要从容多了,礼数周全。我猜亦容应是完全知道亦非计划,可见皇孙们的胸中的城府委实可以藏得下丘壑啊。
亦仁对这位皇妹似乎也是礼数有加,道:"皇妹一路北巡,辛苦了。我特地早了一日来,就是怕与皇妹与安宁错过了。"
亦容微笑着侧身行了一礼,亦容又笑问:"安宁那个小妮子呢,我听说她溜到了她十五哥这里,正要拿问她呢。"
亦容淡淡地道:"回皇上,刚才盘口镇受了悍匪的攻击,目标显然是安宁。我见这些悍匪极其训练有素,绝非等闲之徒,只怕是突厥欲加兴师之罪,是以刚才连夜命贴身侍卫将安宁送往突厥境内。请皇上万勿见怪!"
我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有一瞬里我觉得亦仁的嘴角一僵,但是随即他又谈笑风生道:"皇妹处事,素来以大局为重,我又怎么会责怪于你?"他放下茶碗对亦容微笑道:"皇妹,你过去一直叫我十哥,现如今也不用改了吧!"
亦容又侧了一下身,道:"不敢,皇上,君臣之分,有如天地分野,亦容岂可造次?"
亦仁沉默了一下,笑道:"随皇妹喜欢吧,我累了,不知道皇妹可准备了榻铺给我?"
亦容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
我无意去欣赏人家兄妹叙旧,只是心中疑惑重重。即然亦仁原本就是要来盘口镇,怎么会有一道假圣旨说他要去东屏县逗留,以至于亦非竟然会星夜起程前去伏击亦仁。
吃晚饭的时候听下人说师傅嚎哭了一阵子,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到他的小徒弟陈清秋,然后就追马贼去了。我有气无力地扶着碗扒了两口饭,然后就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
第二天早上,亦仁吩咐人叫了我去,跟我下了一盘又一盘的五子棋,他的棋艺比之亦非那是差太远了,十局里也就能赢我一两局而已。我打着哈欠百般无聊,刚想推了棋子说不玩了,亦仁举子微笑道:"你今儿就在这里陪我下棋,我昨个儿救你的事,我们两相不欠,如何?"
我心里一掂量倒也合算,于是就坐下勉强同他下了一局又一局,亦仁忽然微笑道:"若是他在,必定高兴。"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却听外面人声鼎沸,只听人大声道:"是突厥骑兵,突厥骑兵来了,快跑啊!"
我心中一惊,手一松,一枚棋子掉落在了棋盘上。亦仁哎了一声,喜孜孜地道:"落子无悔,落子无悔!"高高兴兴地赢了我一局,然后淡淡地道:"来啊,把那刚刚喊快跑的人砍了祭旗!"转头又微笑着看着发愣地我道:"你要不要去见证我们南朝一统四海的开端?"
我懵懵地跟着他上了关楼,遥遥一望,眼一黑,脚一滑,下面黑压压的都是突厥精壮的骑兵,一眼望去竟似到天边,绝不会少于十万铁骑。铁骑中央是竖黄旗,竟是突厥大汗御驾亲征。我有气无力地道:"亦仁,被人统一,也是统一吧?"
亦仁微微一笑,他的贴心走狗沈海远师兄已经朗声道:"察尔汗,我朝德武皇帝在此,你还不参见!"师兄经年不见,功力大进,最后那声见字似可传出很远,不时地还有回音可闻。
突厥骑兵有序地空出一条道,一个身披狐裘的,头插三色鹰羽的彪形大汉骑着一匹汗血宝马跃众而出,只听他大声道:"亦仁,你很快就是我阶下之囚,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摆你的上朝威风吗?"
亦仁微笑道:"察尔汗,要做阶下之囚的人恐怕是你吧!"
察尔汗一声冷笑,脸上浓眉一挑,道:"你们南朝可以用的骑兵不过只有你麾下区区不足六万余人,可惜你此次只带了不足二万人过来,你们南朝勉强可以与我突厥一战的不过是八亲王那几个老人,可惜都被你杯酒释兵权,这是天要亡你,也是你自取灭亡。"
我连连叹气,这亦仁玩阴的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真到了十里杀场上却也未必能有半分用处。
亦仁倒是神清气闲得很,只听他悠悠笑道:"察尔汗,你有没有听说一将抵千军,我朝有一将,他骁勇善战,可以一日一夜里转战千里之地。他仅领五百骑,便可以纵横你们突厥,如入无人之地。他足智多谋,不足十三岁,便有先皇亲授护国将军之衔,专事对突厥的军事。灭突厥,是他一生的志愿,盘口镇,不是我与你,而是他与你的决战之地。"
察尔汗张嘴结舌,愣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道:"你们南朝人除了嘴巴,没有一样强的,死到临头,还在诳语!"
亦仁指了指天边,微笑道:"你看看东边!"
他的话音一落,我们的视线不由落都落在了东边,只见朝阳黄沙漫天,沙雾里只见人影重重,马蹄声哄然如雷,马止风停,猎猎战旗下,当骑一人黑色高头大马,鲜红色的战袍分外夺目,他飞扬的乌眉下是一双棕色的琥珀色的眸子。
"亦、非!"我艰难吐出了这两个字。
突厥骑兵出现了一点骚乱,察尔汗惊讶无比,连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亦仁微笑道:"你是不是在想,亦非这会儿该在东屏县与佯装护驾的亦祥开战才对?"他看着察尔汗满是疑惑的眼神含笑道:"这是我们兄弟定下诱你南下的计策,猎物若是不出山林,我们怎么才能合而围之呢?"他一指茫茫戈壁滩,笑道:"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你说你的骑兵能不能逃出我们的箭阵呢?"
亦非的身后出现了数十座箭车,我知道只要亦非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飞,这些突厥兵非当活靶子不可,想到这些年来苦不堪言的边境老百姓,心中不由大是高兴,手舞足蹈地道:"放箭,放箭!"
察尔汗神色大变,却听一人喝道:"慢着!"只见一个突厥贵族模样的年青人,手持弯刀抵着安宁的脖子慢慢骑马出来。
"你们要是敢放箭,我就一刀杀了安宁!"他的汉语说得极其标准,模样也是颇为英挺。
亦非喝道:"纳尔海,你疯了,安宁是我朝的郡主,但早已经嫁给了你,是你的妻子!"
纳尔海一声冷笑,道:"你们汉人言而无信,说什么愿以半壁江山来换安宁的自由,原来不过是诱我等南下,聚而歼之的毒计,我更没想到你们汉人的心肠会如此歹毒,知道如果不将安宁放回,我们必然会起疑心,因此明知道她是死路一条,仍然迫不及待地将她送回!你们自己的妹妹尚且不怜惜,我又何必要去怜惜一个害死我兄弟的女人?"
亦仁淡淡地道:"纳尔海,我知道北边还留着你七十岁的老母,二十岁的小妹,倘若你不伤安宁,我以南朝皇帝的名义起誓,我必然在你死后善待于她们!"
纳尔海微微一滞,亦非喝道:"亦祥也没有骗你!"他大叫了一声来人,只见两位黑甲骑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上来。安宁见了此人,失声喊道:"石榴哥哥!"
亦祥微微抬起头,对着安宁苦笑了一下,道:"安宁,石榴哥哥又连累你了!"他冷笑地望向亦仁,道:"我说你无权无势,却能窃居大宝,原来……你的身后有这么强大的靠山!"
亦仁笑而不答,亦非沈声道:"大胆亦祥,你还不住嘴!"
亦祥仰天大笑,道:"十五哥,这个人,他当年害了手掌重兵的十一哥,你难道也有份参与吗?"
亦仁微笑道:"亦德私藏龙袍,其心可诛,父皇仁慈,将其圈禁,已经是法外开恩!"
"放屁!"亦祥脱口骂道:"十一哥虽然骄狂蛮横,但却是忠君忠父,绝不会私藏龙袍!"
亦仁笑而不答。
亦非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气道:"你错怪十哥了,当年要……"
亦仁喝道:"亦非!"
亦非顿了一下,又缓缓地道:"当年要除掉手掌重兵的十一哥,不是十哥,是父皇。"
亦祥张大了嘴,突然声嘶竭力地喊道:"不可能!"他摇着头连声说不可能。
亦非淡淡地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给宋妃那里藏龙袍的人……就是我受父皇之命派去的。皇上顾念手足之情,拼死上奏才保下十一哥的性命。"
我一声苦笑,尽管已经决定自己心中还剩下的,以后都要保留给自己,可还是觉得有一种锥心的疼痛,呆呆望着战旗下冷漠的亦非用冷淡的口吻说着自己如何残害手足。我手一扶城墙,却听亦仁轻声对我笑道:"你知道嘛,当年拼死保下十一弟的人并不是我。"亦仁微笑道:"亦非这么大方让我来领这个情,不过想顺手保了亦祥的命……"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无声地道:"我引亦非为知己数十年……原来他也并不真得了解我。"
我看着亦非冷漠地回应亦祥悲愤惊怒的眼神,听着亦祥咬牙切齿地道:"恭喜十五哥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可要多多保重!"
亦非头戴红缨战帽,身披盔甲,手持利剑,一张俊颜毫无表情。
安宁不住抽泣道:"你这又是何必呢,石榴哥哥!"
纳尔海呸了一声,道:"你们汉人生性狡诈,真真假假,谁知哪个是真?"
亦非一扬长眉,冷笑道:"你让亦祥将我骗去东屏县,让他在那里与我大战,必然会将方圆百里以内的各种军事势力吸引而去,东屏县为南朝北部军事重镇,是驻扎北边军队的主要据点。只要他们忙于我俩的大战,盘口镇必然成了空点,唯有皇上御驾所带的二万亲兵,你只要扑以重兵,不下三个时辰就能拿下盘口,这个时候,远在五百里以外的南朝军队就算有所发现,也是赶不及了。"
亦仁微笑道:"他是算你不可能在一个晚上收拾得了亦祥,我跟他说了我有一个将军,能在一天一夜之内转战千里,他不信。"
纳尔海怒吼道:"谁知道亦祥是不是骗我们,佯装跟我们合作,却是暗地里跟你们合作,你们汉人个个都是背信弃义之徒。"
亦祥缓缓抬起头,干泔的嘴唇微微一笑,道:"我证明给你看!"我见他肩一沈,大叫了一声小心,只见亦祥反手搭住身后持剑的黑甲兵的脉门,将他的手腕一折,顺势一送,黑甲军手中的剑就全部送进了亦祥的腹部。
亦非的嘴唇抖了抖,眼也似起了一层轻雾,但整个人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场地里数十万人竟然都鸦雀无声,空余战旗猎猎作响,唯留安宁嘶心裂肺的尖叫声,纳尔海手一松,安宁就跌跌撞撞朝亦祥跑去。
我冲着亦仁一声冷笑说原来你当不当郑伯,也是看对象的,说完一腾身从城关楼一跃而下,朝安宁与亦祥走去。
"你为什么干这些傻事,石榴哥哥!"安宁将亦祥抱过来,哭泣着喊道。
亦祥看着安宁有一些忧伤地道:"对不住,安宁,我总是想让你高兴,却每次都连累你……亦容屋子里蔓陀罗花其实是我点的,我从未想过会把你害得那么惨!"
安宁抱着他,哭泣道:"你知道我都不会怪你的……"
亦祥看着天缓缓地道:"我总是这么的懦弱,小的时候被姨娘欺负,要你来打抱不平,害你失手杀了姨娘,从小就背了恶名。我犯了错,却不敢去跟父皇承认,要害你背了罪名,被流放大漠……"安宁擦着他嘴边冒出的鲜血,道:"都没关系,这都没关系……都过去了。"
我看着亦祥的眼神涣散,心中一阵难受,只听他握着安宁的手道:"我要当皇上……然后下一道旨给你,我要安宁以后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嫁给谁,谁就一定要娶她……"
安宁头挨着他哭泣,只听亦祥无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道:"其实我始终都是那么懦弱……始终也不敢告诉你,其实我喜欢你,想……想要娶你……"他就在安宁的哭泣声中慢慢地无了声息。
安宁握着他沾满了鲜血的手,慢慢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回头对亦非微笑说:"十五哥哥,我能问你要一匹军马吗?"
亦非点头,我仔细看着他的眸子,却看不出里面有任何的东西,只听他那很有特色的沙哑声音道:"当然可以!"
安宁将亦祥抱着放到军马上,然后转头对着城楼微笑着问:"皇帝哥哥,你要杀安宁吗?"
亦仁看了安宁一会儿,才叹息着道:"我怎么会要杀你呢?回家吧,安宁。"
安宁又微笑着问:"石榴哥哥犯了谋逆之罪,可他知道错了,你还要杀他吗?"
亦仁摇了摇头,道:"我从末想过要杀他,安宁。"
安宁点了点头,问道:"那我们可以走了吗?"
亦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安宁,你以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安宁转头看向纳尔海,道:"纳尔海,我不能再当你的妻子了,我要走了,我可以走了吗?"
纳尔海眼圈一红,手一挥道:"走吧,走得远远的。"
察尔汗脸沈似水,亦非淡淡地道:"察尔汗,你的麾下是十万精锐铁骑,我这里仅有六万疲兵,他们刚刚在五百里以外经过一场大战,加上盘口镇内的也不过不足八万的将士,你敢不敢与我一战!"
察尔汗一声冷哼,一扬浓眉:"草原上的苍鹰还怕你这只刚离窝的雏鸡吗?"
亦非的嘴角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转头看向安宁,柔和地道:"走吧,安宁。"
安宁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亦非的军队立刻替她让开了一条道,安宁突然回头看着我道:"清秋哥哥,要是你喜欢的是女子,你当初会选择喜欢谁?"
我想了想,道:"喜欢亦非。"
亦非朝我望来,我却没有去看他,安宁微笑道:"我是在问,如果,你喜欢女子呢?"
我想了又想,看着安宁,终于诚实地道:"我喜欢亦非。"
安宁一低头,微笑道:"明白了,谢谢。"她回头对亦祥笑道:"石榴哥哥,我们走了。"她就这样,牵着马带着亦祥先是穿过南朝的军队,接着穿过突厥的军队,穿过千军万马消失在大漠里。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安宁,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也是唯一一次安宁走得时候没有跟我说再见。我后来听说大漠里有一个女马贼,她惯使一根长鞭,来去如风,爱憎分明。我知道安宁找到了她的答案,跟她喜欢的生活方式。
安宁消失之后,整个战场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然后以亦非的一句话带起了这个血腥的开始。他手指远方说:"察尔汗,你的身后是千里广阔的沙漠与草原,但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城内突然传来震天的礼炮声,原本训练有素的突厥马一阵惊慌失措,亦非冷冷道:"突厥马没有听过炮声吧!"他手一挥,喝道:"放箭!"随着我熟悉的手势,立刻万箭齐飞,那箭撞铁盾之声,箭没入肢体声,鲜血四溅声,人仰马翻,嘶喊声,似均都没入了战车轰隆隆的前进声中。
我就像一个看客,高高地坐在关楼上,偶尔用手指夹一下误射而来的箭。我静静看着箭簇齐飞,在天空滑出美丽的弧线,最后没入那些健壮的躯体,满目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景。放眼望去,远处是彤红的夕阳,浅红色柔软的沙粒,孤绝的丘石,然后逐渐逐渐被深红色的沙石,交叠的残肢断臂所代替。
我今天才领略到亦非的另一面,他的军队就像他的臂膀一般,可以运作自如,他身先士卒,剑到之处,所向披靡。他在战场不再是那个一本正经木头一般的亦非,而是生动的,精彩万分的亦非,战帽下是他燃烧着的双眼,他在呐喊,鼓励他的军队进攻,进攻再进攻。
我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三岁亦非挥舞着木剑,指挥我冲锋陷阵,我每次跑不出多远,就连快躺地上装死,以期快点结束这种无聊的游戏。他气愤不已,小脸涨得通红,一遍遍比划告诉我:我亦非的军队不会那么差。我则耸着肩摊着双手告诉他,总有差的。
他第一次教我写字,就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我替自己取名叫清秋,却不知道自己不是他真正的追求。
亦仁一直就站在城楼上,他的贴心走狗我的师兄劝解了他很多次,他依然不躲开,我可以看到他放在城墙上的手紧紧握着,骨节处都泛白了。他有一些难以抑制的兴奋,他说道:"小秋,我们向这些蛮族卑躬屈膝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从今天开始,我要这片沙漠之后的地方……都纳入我南朝的版图。"他回头微笑着对我说:"你信不信,亦非他会实现这一个梦想,他是我最完美的将军,会替我实现这个梦想。"
我望了一眼他修长手指所指的远方,那里除了突厥,还有北国,我苦笑了一下。突厥骑兵强在奇袭,这种平原之地的大规模作战根本不是他们的强项,更何况在筹谋多年,有备而来的亦非军队面前。不过三个来回冲袭,突袭骑兵就开始北撤,没跑出多远就见他们的马蹄深陷,一些身穿黑色紧身衣,手持弯月状尖刀,身材均都矮小模样的人跃出沙石,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带动弯刀,专削马蹄,到处可以听到突厥骑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这一仗整整打了一天一夜,等二□□阳升起来的时候,昨天突厥骑兵来时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那种辉煌仿佛都成了南柯一梦。察尔汗战死,纳尔海却在部下的护送下逃了出去。亦非带领部队趁胜追击,亦仁则意犹未尽的从城楼上下来。
"你那么爱打仗,做什么不自己下去!"我开口道。
亦仁微笑道:"因为我在战场上不如亦非,我在战场上只能是一个谋士,成不了一个将军!"
我一咧嘴,道:"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亦仁已经向前走了几步,听到我这句讽刺,回转头来笑道:"因为我是一个帝王,就该明白,什么是自己胜任的。"
我咂了咂嘴,差使别人去做事倒确实是亦仁的强项。我跟在亦仁的背后,一前一后回了王府。亦容带着人微笑着出来迎接,见了亦仁的面便万福道:"皇妹恭贺皇上旗开得胜!"
亦仁微笑着说了一声平身,大家都是疲惫之极,自然各自回屋歇息。我却偏偏跟在亦仁的身后,他的走狗我的师兄想要拦住我,却被亦仁阻止了。
"小秋一直跟着,莫非是想要与我谈话!"亦仁微笑着推门而入。
"不是!"我找了一张椅子,大剌剌地坐在上面。师兄连忙将亦仁的床榻铺好,伸手扶着亦仁躺下,好像他不知道他是一头一张嘴就会开口吃人的狼,倒似一只受了伤的小白兔似的。我呕。
"亦仁!"我大声喊道。
师兄的脸黑得发青,亦仁摆了摆手,半闭着眼睛道:"你又没话跟我说,跑我房间里来做什么,快回去吧,亦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我想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亦非勾结上了,却还装模作样的让我去跟亦非为敌,害我如此,就恨得咬牙切齿,于是谄媚地笑道:"奴才这是想来表几句仰慕之词。皇上天纵英姿,犹表现在唱戏上,要是去唱戏,准保是金陵一等一的红牌。只是戏子只唱一台戏,皇上却能一连唱上几十年,只怕哪个戏子都要自愧不如,堪得亘古宇宙,古往今天,独天得厚第一戏子。"
师兄黑着脸喃喃地道:"他又犯病了。"
我不去理会他,翘起大么指眉开眼笑地道:"难怪皇上的皇帝老爹给您取名艺人,那是大大地有先见之明。"
亦仁一笑,微笑道:"让他在这儿说个够吧,他存心来找碴,我先睡一会儿……"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很小声地道:"他跟展亭倒是有一点像。"
"是吗!"我冷冷一笑,道:"那我接着说,你与亦非只怕早就结成同盟了吧!"
亦仁笑道:"对突厥,皇子中只有我与他是战派!"他慢慢地坐了起来,道:"我们这几年为了诱四处为家的突厥南下聚而歼之,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
我一声冷笑,道:"若非我当年受你之命,去烧亦非的火器,我还真当你们心心相印呢!"
师兄气道:"你知道什么,那根本就不是……"
亦仁伸手阻止了师兄的话,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郑伯克段于鄢,我若是存心加害于亦非,无需让你去烧火器……"他拂了拂身上的衣服,淡淡地道:"相反只要这批火器在亦非的手里……不用我动手,他就能死上好几次。"
我心中一动,脊背一阵发凉,他只要将亦非私藏军器的事知会给那个六亲不认的老皇帝就好了。我腰一松,倒在椅背上,亦仁又躺了下去,含糊地道:"蒙蒙,亦非当初对你的处置是正确的……"
我一愣再想要细听,他似乎睡了,我又嗨了一声,道:"郑伯克段于鄢,快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冷笑一声,道:"你们刚刚勾结害死了自己的一个兄弟,倒还睡得着。"
亦仁微睁开了眼,道:"我没想过要他死……我很不想让他死,亦非也是。我也不想当郑伯,亦非给过他警示,我也给过他警示……"
我大声打断道:"你算了吧,腥腥作态!你在心里是希望他上当的对不对,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你不想当郑伯,但郑伯就是帝王!"
亦仁呻吟了一声,扶着头有气无力地对他忠诚的走狗道:"赶快把小秋送亦非那儿去,跟他说我实在吃不消……"
师兄沉着脸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拎着我的衣领将我丢出门去,冷冷地道:"亦祥又是什么好人,他一边劝说亦非叛变,可又假装护驾勤王,暗地勾结突厥,若非亦非心志坚定,死无葬身之地的不知道是谁?"他说着狠狠地将门拍上。
"只能说明你们亦家兄弟果然是兄弟。"我懒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顺着道一直走出了王府大门,见出去追击的士兵竟折道返回。只听说前方有很大的流沙,这些中原的士兵虽然在沙漠里卧薪尝胆十年,但还是不敢轻易在诡谲的流沙中前行,只得中途返回。
我问了一声亦非在那儿,士兵指了指戈壁滩上的石群。我走了过去,见亦非独自一个人正坐在戈壁石上。我一跃而上,坐到了他后面,开口道:"你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亦非用那沙哑的口吻道:"收拾完皇兄了?"
我一愣,笑道:"原来你先回过府了,是啊,我刚才就在皇上的寝室里倾心交谈,皇上还问我愿不愿意再回去伺候他!"
亦非微微侧过头,我看见他很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问:"你怎么回答!"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道:"本奴才当然是三呼万岁了,当皇上的奴才总比当王爷的奴才更有前途不是……爬皇上的床也必定比爬王爷的床更有……"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揪住,从石头上跃上,按在石壁上,我见他棕色的眸子满是怒火,沈声道:"我不许!"
"你不许?"我掏了掏耳朵,道:"是你自己说要放我到外面的天地自由的爱恨,难道我只能自由的爱恨,却不能自由的上别人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