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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鹿儿岛汽车修理厂,朝右走大约五百米,是一家小型加油站,站内开着爿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上午十点,便利店内除了一对散步来的老夫妇外没有旁人,草薙和岸谷坐在店内靠墙的位置,对面的座椅上,则坐着从进门就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的松本翔太。此刻他已经换掉了工厂的蓝色工作服,露出了里面穿的短袖t恤。因为刚刚与草薙厮打的原因,松本显得精神恹恹,下巴上还留着块被磕出来的淤青。
“学长,我们……”
岸谷正要打开记录本记录,草薙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轻轻摇了摇手指。
“你想喝什么?”
松本翔太抬起头,眼睛眨了眨:“可乐……行吗?”
草薙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皮夹,走到服务台点了大杯的加冰可乐,又点了两杯瓶装的日本茶。
不一会儿,饮料被端了上来。松本先瞄了眼草薙和岸谷,看到草薙伸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霎时就像得到了赦令般,拿起玻璃杯,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啊。”一口气喝掉差不多大半杯,松本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缓过气来了”
“好了。”草薙抱着胳膊,将上身向后靠到椅背上——
“说说吧,你为什么见了我们就逃跑?”
“诶,要说为什么……大概是下意识的反应吧……”
一瞬间,松本露出了和他的块头相比极不相称的无措表情。这种家伙就是色厉内荏的典型啊——凭着多年的审案经验,草薙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果然,还没过几秒钟,松本便畏畏缩缩地开口了。
“你们,是为了青木和贵的那件事来的吧?”
“没错。”草薙拿起桌上的日本茶,拧开瓶盖,“我们打听到你在学生时代和青木交情不错,所以想通过你来了解一下青木过去的生活情况。”
“我嘛,其实我和青木之间也没有那么……”
“听说你们在学校的时候是朋友?”
“朋友……”松本舔了舔嘴唇,“要说朋友也说不上的,我和青木和贵是在职业学校里认识的。那时候,青木在这一带很出名。”
“出名是什么意思?”岸谷有些不解。
“还不是打架厉害,那家伙没进学校之前就这条街上名声响亮了。年纪虽然不大,身手也算不上利索,但全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所以还是很能唬人。到后来小偷小摸也有,和女孩子也玩得来,听说还勒索过成年人……”
“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样……”
听得几乎目瞪口呆的岸谷咂了咂舌。
“青木有和你们提起过自己的家庭情况吗?”草薙问道。
松本挥了挥手,杯子里的可乐已经喝光了,他开始嘎吱嘎吱咬剩下的冰块:“青木从来不提家里的事情。但是,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他母亲好像是做酒吧陪酒的,那种行当嘛,搞得老爸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但是这种事情,没人敢当着他面和他说啦。”
“这样吗。”草薙微微颔首,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骤然一变。
“可是你还没有向我们说清楚,为什么见到警察就要跑呢?”
“我,我不知道……”
松本缩了下身子,面前的刑警神色严肃,眸子里透出的光透彻而犀利,似乎在他的逼视之下,所有的谎言都会无从遁形。这大概就是警察真正的样子吧。松本不禁“咕咚”咽了口唾沫,过了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了。
“大概一个月前,青木和贵给我打了电话。”
——
“喂,我们惹的麻烦找上门来了。”
接起电话的一刹那,听筒里传来青木和贵低沉阴暗的声音。
从被学校开除后到在汽修公司上班,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和青木和贵有过联系了,但是,那些保留在学生时代的回忆,还是在第一时间被这个声音勾了起来。
那时候他经常和青木和贵厮混在一起,但是提起麻烦,除了和青木一起打架、欺负学弟以外,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惹过什么麻烦。
“什么麻烦啊?”
“别给我装糊涂了!”
电话另一边,青木受不了似的低吼出声。他不由得吓了一跳,青木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现在的情绪却意外地透露出焦躁。
“就是五年前的事情。”
停了一下,青木嘶哑着嗓子说。他放佛能看到青木掩着嘴巴粗声呼吸的模样。
“五年前……”
“听着,如果有人问起这件事,你就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就行。”
“喂,到底要怎么样啊……”
“嘟嘟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青木已经“哐当”一声挂断了电话。
“后来没多久,我就听说青木在东京被人杀了……”
说到这里,松本用双手捂住了脸,含糊的呢喃从指缝间溢出来。
“我不知道,五年前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找上我,和我没关系的啊……”
草薙和岸谷面面相觑,岸谷困惑地歪着头。为了等松本冷静下来,草薙从口袋掏出香烟,刚想点燃,忽然想起来这是加油站,只好悻悻收手作罢。
这家伙还要拖延多久啊……
眼看着便利店的服务员好像注意到了这边,草薙咳嗽了一下。好在松本也适时擤了擤鼻子,渐渐停止了抖动。
“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向前倾了下身子,草薙用不容置疑的声调说道。
“我知道的只有一点……”
大概知道不可能再支吾搪塞了,将双手缓缓从脸上放下来,松本撇开了视线。
“五年前……那天放学以后,青木打电话给我,说自己惹上了麻烦,让我开车去接他,我没敢多问,就开了家里的车过去了……”
……
***
天色已经昏暗,海岸线与天空的交际开始变得混沌不清,除却随风飘动的云彩还留存着夕阳暖红的余温,其余的风物都慢慢浸润在夜色的前兆里。
鹿儿岛的黄昏即将落幕,墙上的复古时钟显示时间是六点半。将实验报告分类整理好后,汤川满意地活动了一下脖颈,从楼梯上走下来。
山崎家的餐厅里十分安静,靠近窗口的木桌上摆着一只白瓷茶杯,桌边只坐着岸谷一个人,正低头不知看着什么。
汤川略带犹疑地走过去,轻轻敲了下桌面。
“你的学长呢?”
“哦,是汤川教授。”岸谷抬起头,摇了摇手上的手机,“草薙学长还在鹿儿岛警署的资料馆里。”
“真是大忙人啊。”
汤川点点头,拉开对面的座椅,在桌边坐了下来。眼下还不太饿,他只点了一杯拿铁咖啡,想过一会儿再吃主食。
咖啡很快端了上来,研磨的咖啡豆散发出特有的浓醇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汤川教授不是更喜欢喝速溶咖啡吗?”岸谷眨巴着眼睛问。
“特别关照店家泡速溶咖啡会显得很奇怪吧。”汤川浅啜了一口,放下杯子,“虽然没有速溶咖啡的香气,勉强也可以入口了。”
“唔,说起来,现在草薙学长也会经常喝咖啡了。”岸谷想起在新干线上草薙要的也是咖啡,不仅津津有味地喝光了,还对纸杯装的速溶咖啡赞不绝口。
“是这样吗?”
不知想到了什么,汤川微微一笑,山崎家的咖啡口感不错,大概是用手摇磨豆器研磨出来的,味道香浓又不粗糙。喝了几口后,他站起身,走到餐厅的角落边,那里安置着一列木质小书架,上面摆着时下比较流行的小说和绘本,是民宿提供给客人消遣用的读物。他看了几眼,没有特别想读的,只好随便从里面抽出一本偏科普向的杂志。翻了翻后面几页,果然有这类杂志通有的九宫格类游戏。
“请问,草薙先生在吗?”
正一面品尝着咖啡,一面填写数字游戏消磨着时间,耳边响起客气的问话声。汤川回过头,只见老板娘山崎优子捧着一只字典大小的纸盒,正站在餐厅的门口。
“有人寄来了包裹。”老板娘探询着走向岸谷,“是寄给草薙先生的。”
“给学长的?”岸谷呆了一呆,忙接过盒子,“我帮学长签收了吧。”
“谁会把包裹寄到这里来啊?”
抱着包裹,岸谷有些摸不着头脑。盒子不算沉,外层用透明胶带粘贴得非常仔细,摇动起来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而邮件单上则是女人娟秀的字迹,上面只写着简单的收件地址和姓名。
“是女性的笔迹啊……”
汤川扫了一眼,淡淡地说。
“诶?女人寄来的?”
岸谷的脸上瞬时出现了八卦兮兮的表情,“知道学长的行踪,还把东西寄到民宿来,难道是学长的交往对象吗?”
“谁知道呢,八成是银座的某个老相识,特地寄来慰问品之类。”汤川的神色有几分冷淡,视线也重新投入到杂志上的九宫格中去。
“喂,背着我说的坏话我可都听见啦!”
身后传来大声的嚷嚷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岸谷就听到自己的脑袋就被“咚”地敲了一记——
“什么交往对象啊!”
“草薙学长……”
摸着脑袋转过头,正对上草薙瞪起来的眼睛,岸谷扁了扁嘴,一边将怀里的包裹递给草薙,一边小声嘀咕道:“我就是随便猜猜嘛……教授不也……”
“猜也要猜的靠谱点才行啊。”
草薙无奈地摇摇头,松下肩膀,将整个身子都倒进椅子里。
“你晒黑了。”
合上杂志,汤川抬眼打量了下草薙,淡然下了个结论。
“整天都在外面跑嘛。”
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草薙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风尘仆仆辛苦了一天,现在坐下来,才觉得疲惫感从脚底一直上窜到头顶。他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领带也拉松歪到一边。手脚全放松下来后,才拿起包裹凑到眼前。
“这是指宿市的邮戳。”
“指宿?”岸谷显得有点惊讶。
“嗯……知道我现在的地址,还能从指宿寄东西过来的,让我想想……大概只有一个人。”
眯着眼睛又研究了一遍邮件单,草薙的神色更加笃定——
“这是青木美纱寄来的。”
“青木美纱是青木和贵的姨母。”草薙低头拆着包裹,向汤川解释道,“昨天我们去过她家,临走前我把名片和这里的地址告诉她了,让她有什么信息就和我们联系……唔,拿出来了!”
三两下拆开外包装,草薙从纸盒中抽出了一本浅黄色的塑封本子:“咦,这个好像是?”
“显而易见,”汤川用中指推了推眼镜,“这是相簿。”
“这是年轻时候的姐妹俩吧。果然是美人啊。”
将相簿平摊在桌面上,草薙从扉页开始翻起。大约是年代有些久远,相簿的页面已经开始泛黄,头几页是青木姐妹幼年、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以指宿市的街景作为背景,有几张则是在照相馆的幕布照。虽然受当时的拍照技术所限,照片的像素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出姐妹俩温婉动人的容貌。
再往后看,则是两人成年后的照片,单人照开始多了起来。姐姐的照片多是在青木杂货店内拍摄的,而妹妹的照片,妆容与发饰都有了明显的不同。
“这个时候,青木理绘已经在酒吧里做陪酒了吧。”
岸谷在一旁小声说。
“看起来是这样。”草薙摸了摸下巴,再往后翻了两页,他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顿住了动作。
“等等,你看这里。”
照片上的,依然是穿着休闲裙装,绽放出一脸灿烂笑容的青木理绘。但是和普通的照片相比,这张照片显得过于细窄,背景也明显缺失了一半。
“照片上的其他人被剪掉了。”汤川面无表情地说。
草薙点点头,将那张照片从相簿的塑封膜中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接着往后翻阅,还有好几张也是相同的情况。草薙默不作声,将出现裁剪状况的照片悉数取出来,并列平放在桌子中央。
剩下未看的只有最后的薄薄两页,照片中除却青木家的两姐妹,又多出了一个穿婴儿服的小男孩,头发稀疏,眼睛大大的,被抱在青木理绘的手里,冲着镜头露出懵懂无知的表情。
“这个就是青木和贵吧。”岸谷喃喃地说。
“显然。”草薙抬手合上了相簿。相簿里最后一张是单人照,穿着学生服的青木和贵站在职业学校的大门前,门口还立着“新生入学”的牌子——那该是青木十二三岁入学时拍的纪念照吧,尚嫌青涩的脸上还写着不情愿。草薙呼出口气,将视线转回到桌上那几张残缺不全的照片上——
“毫无疑问,这些照片被修剪过了。”
草薙拿起其中的一张照片,用指腹沿着照片的侧面来回摩挲。
“从照片的断口来看,不像是新修的。大概是青木理绘和那个男人分手以后,自己剪掉的吧。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男人干的事。”
“青木美纱为什么要把这些照片寄给你?”
重新靠回到椅子上,汤川又端起了咖啡,过了这么长时间,咖啡已经有些凉了,他喝了一口,不由皱起了眉头。
“现在还不清楚。”草薙也拧起了眉头,收到的这本相簿中,除了能看出有些照片被人为修剪过,并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猜青木美纱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照片会产生什么作用,索性就一起寄给了警察。不管自己的侄子曾经犯过什么过失,作为青木唯一的姨母,她还是希望能够尽早破案吧。”
“太可惜了,要是照片没有被损毁,说不定就能从中找到案件的线索呢。”岸谷懊恼地揉了揉鼻子。
“不。”
听到这声断然的否定,草薙转过头望向汤川的脸,两人四目相接。
“你的意思是?”
“就算照片被损毁了,也可以从中找到青木家的蛛丝马迹。”餐厅的白炽光线下,汤川的镜片反射出锐利的光。
“明白了。”
草薙轻声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待会儿我就把这些照片扫描传给技术侦查课,虽然无法知道照片中出现的另一个人是谁,起码可以通过技术复原知道这些照片是在哪里拍摄的。”
“比如这一张。”草薙说着从桌上的照片中抽出一张,照片中的青木理绘似乎是站在一栋高大的铅灰色建筑前,双眼望向远方,唇角紧抿,仿佛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觉得这个地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汤川饶有兴趣地挑起眉。
“一开始我有点疑惑,因为看起来姐妹俩的大部分照片都是在指宿市拍摄的,按道理说我应该不会对指宿市的风景有印象,但是……”
凝视着照片中青木理绘的脸,草薙露出了陷入沉思中的表情,照片右下角显示的时间是在五年前,按照青木美纱的说法,这个时候的青木理绘已经患上了重病,虽然没有严重到卧床不起的地步,但是疾病已然侵害了她的健康。
在身体不适的状况下,还在外面奔波吗?
“但是什么啊?草薙学长,你也学会卖关子了吗?”
正费力思索着可能存在的原因,一句急吼吼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路。草薙不耐烦地抬起眼,面前的岸谷嘟着嘴,脸都皱成了一团,而对面的汤川则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好整以暇地做起了杂志上的数独游戏。
想起每次看到汤川卖关子自己急不可耐的心情,草薙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新干线上已经告诉过你了啊,间宫股长说起过,五年前,青木理绘曾经独自去了趟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