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天人两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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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直阴沉着，午时已近，她穿着一身白色衣裙，头戴粉白色牡丹。青玉死了，本来已经抱住的紫嫣也死了。现在除了房遗爱，房家上下都视她为罪魁祸首，连下人都躲得远远的。很好，她想，本来也是要离开了。
“我随公主一起去吧”，房遗爱腰佩宝剑，跟在她身后。
“不了，驸马还是留在府里吧，我去去便回”，她说。
“那好，我送公主到门口”，房遗爱说道，推开房府大门，却看一队禁军守在门口。
“公主殿下”，禁军首领抱拳行礼，“臣等奉皇上旨意在此守卫，皇上下旨说公主今日未时之前不得出府。”
“大胆！”她拂袖厉声说道，“我现在就是要出去，看你们谁敢拦我！”说着便要硬闯。
几个守卫即刻围成一圈将她拦住，首领再次行李说：“小的们是奉皇上旨意，还请公主不要为难我们”。
她紧紧攥着拳头，心中焦急无比，午时三刻辩机就要被处斩了，若自己被困在这里，就真的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房遗爱见状立刻拔出剑来，“公主要出去，你们都给我退下！退下！”说着不断挥舞着宝剑。
守卫们后退几步复又围了上来，“驸马，圣旨不得违抗，还请驸马三思！”
房遗爱手中挥舞的剑停了一下，看了看她，她突然夺过宝剑，置于自己颈间，“你们都给我让开，否则我今日就死在你们面前！”
守卫们都愣住了，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她一步步向前走，卫兵们一步步向后退，直到走到已经备好的马前，她跳上马扔下宝剑朝刑场飞驰而去。
她一路策马扬鞭，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回忆如潮水般涌现：草庵之中，他第一次柔声唤她高阳，与她紧紧相拥；七夕之夜，他与她并坐在合欢树下，他轻吻她的长发说永远不会离开她；上元佳节，他撑伞伫立雪中只愿为她点亮心灯；译经前夜，他与她缱倦缠绵互送衷肠……五年光阴，换来的却依旧是腰斩于市的结局。若早知如此，他们何必还要这样小心翼翼，何必还要在乎什么佛家的戒律，皇室的颜面！辩机，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天空中乌云密布，似在酝酿一场大雨。偌大的市场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们，这里曾斩杀过无数杀人越货，招摇撞骗，贪污腐败，欺行霸市之人，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样沸腾过。那是有名的高僧，参与译经的大德，现在竟被发现一直与高高在上的大唐公主私通。这些日子，他们的故事已被杜撰了无数版本，在市井中疯狂的流传，每个版本都栩栩如生，一个不守戒律的和尚，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那是何等的刺激何等的香艳。当一袭白衣的辨机被押入法场的时候，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有人惋惜，有人唾骂，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单纯看笑话的心态。
他趴在冰凉的石板上，俯瞰着骚动的人群。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在他的心中掀不起任何细微的波澜，此时此刻，天下众生都与他无关，他心中所念所想，唯有她。但他知道她不会来，她的父亲不会准她来，他是佛家的罪人，皇室的耻辱。
“时辰已到，行刑！”
冰冷的铡刀落下，血，鲜红的血不断的涌出来，顺着刑台流淌在石阶之上，如同五年前他那个梦一样，他丝毫未感到疼痛，他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望着他，悲痛欲绝，而后眼前突然是一片阳光明媚，一棵巨大的菩提枝繁叶茂，树下是一片绿草茵茵，她头戴粉白色牡丹，身着那件青色的襦裙，背对着他静立树下，忽然回眸一笑，顿时繁花盛开。他看着她，亦扬起了嘴角。
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站在街角的李淳风偷偷举起一道符咒，将其点燃，冷风中符咒瞬间化为灰烬，朝着刑台飞去。
阴霾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雨，这是这个春日里的第一场雨，而它却并不是为即将复苏的万物而歌唱，而是为一个生命的陨落而哭泣。雨水冲洗着血染的刑台，汇成一条条的淡红色朝着四面八方流去。但这雨却未能冲掉人们的热情，他们意犹未尽般的继续大声讥讽着，议论着。
然而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因为他们突然看到一个银装素裹的女子从后面徐徐走来。那女子的神态是如此安静而庄严，以至于原本拥挤的人们不由自主的向两侧后退，为她让出一条路。辩机，我来了，但我终于还是来晚了。
她走在她的子民们为她腾出的狭窄小道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丛中那样锥心刺骨的痛。这一路不过是区区几十步，却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她终于走到了刑台之上，跪在早已泥泞不堪的石板旁，看着此生唯一的爱人已被拦腰斩断，变成冰冷无比的尸体。他在笑，他竟然在笑，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他此生当真从来都不曾后悔过。
人群中又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议论声，她面无表情的看向他们，缓缓站起身来。
“我知道你们在议论什么。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一个让家族蒙羞的女人。她是高贵的公主，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又与当朝最倚重的宰相的儿子喜结连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还要干出这等丑事，还是与一个和尚？但你们可曾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若没有了爱，就算给她再多的金银珠宝，再高贵的身份地位，她都活的像一具行尸走肉！”
所有人再次安静了。他们看着他们的公主，虽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淡漠，但那发自心底的巨大悲恸还是一瞬间笼罩在所有人的心上。人群里渐渐出现了哭泣的声音，那是自己年轻的女子，或许她们也有着同她相似的命运。
“我知道这里没有几个人是真心来送他的，你们只是想看笑话，看一对奸夫□□的笑话。看那高高在上的公主是如何不顾颜面的为自己的情夫——一个不守戒律的和尚而伤心欲绝。现在你们看过了，好戏落幕，都散了吧。”说完，她又跪了下去。
人们默默的走开了，空荡荡的刑场只剩她一人。雨势渐大，最终化作瓢泼大雨，瞬间将她全身打透，她凝视着他已凝固的笑容，用指尖描摹他苍白而冰冷的面容。
“公主，你不该来的”，同样浑身湿透的李淳风走过来，“辩机禅师他，已摆脱了堕入无边地狱之命运”。
“多谢李大人”，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回去吧，公主”，李淳风欲扶她起来。
“不了，李大人，我们就此告别吧”，她掏出荷包，将昨晚已烧成灰烬的符咒倒入手中，双手合拢，雨水立刻将那些灰烬冲刷开来，她将那雨水一饮而尽。
眼前一片黑暗，忽然一道亮光出现，恍惚之中，他看到房遗爱将倒在刑台旁的高阳抱到马车上。之后无数画面像快进一样在眼前闪过。高阳在宫外苦苦哀求，但李世民就是不见。她发疯似的跟每个人说她与辩机并无半点私情，一切都是有人陷害，但没有人相信她，房遗爱亦只是同情的看着她，他们都认为高阳是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了。她去找最好的姐姐城阳诉说，但城阳惧她如猛虎，一直躲着不肯见她，后来竟一病不起。半年后李世民驾崩，送葬的队伍里，高阳只是木然的跟着，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她与辩机私通，甚至连她最爱的父亲都不肯相信她，她恨她的父亲。她爱上了饮酒，经常喝的酩酊大醉，房遗爱甘愿作陪，他也开始恨李世民，若不是他大动干戈，紫嫣也不会难产而死。四年后，高阳与房遗爱联合吴王谋反未遂，被李治赐死。
大明宫内，回来复命的太监问高阳的遗体该如何处理。李治沉默良久，所有姐妹当中，他最爱的就是城阳与高阳，如今一个久病不愈，另一个被他亲手赐死。他的内心是无比怜悯高阳的，他知道辩机对于高阳的意义，所以作为兄长，高阳做出任何事都是可以原谅的，只是他现在不止是兄长，还是一国之君。
李治提笔写道：“高阳公主，以下犯上，蓄意谋反，不得陪葬昭陵，现下旨葬于洛阳福先寺。”放下笔后犹豫再三，将书案上的一幅卷轴拿起，正是五年前高阳辩机事发后，他偷偷收起的那幅高阳亲手绘制的辩机画像，画中男子白衣飘飘气韵高朗，双眉微皱似心事重重，“将此物一同放入公主棺木”。
“是”，太监领旨退下。
七日之后，高阳公主下葬洛阳福先寺，墓碑周围种满了各色牡丹。显庆五年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李治下旨追封高阳公主为合浦公主。
长夜漫漫今夜雨落长安，谁的情思纸上被风吹乱，天涯凭栏望不穿，谁来书信和我说洛阳牡丹——此刻她终于明白，害死辩机的既不是城阳也不是高阳，而是她自己。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天人两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