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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始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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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章
做梦时,恍惚有稻香的味道,冲透一碧如洗的蓝天,金黄色铺满整个田野,斑驳的阳光洒了一地,映射在田野间,晃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稻穗越长越长,越长越密,足有小孩肩高。浓密茂盛的稻穗中,有两个剪影清晰起来。前头蓝衣的少年扎着高马尾,奔跑中不断晃悠;后头的人费力拨开碍眼的杂草,边跑边喊:
“毛毛,你慢点!”
“嘿,小雨哥哥快来追我啊。”少年欢快的调子,似乎足以感染世间所有。
却是倾息间,稻香不闻,阳光躲进乌云中,稻穗枯萎一地。
蓝衣少年恍然惊觉什么,步调慢下来,慢下来,停住,嚯的转身。身后除了黑暗,一无所有,有泪,无声从他眼角滑落。
“小雨哥哥?哥哥?呜……你在哪里?毛毛怕黑。别丢下我。”
少年开始往回走,却只有黑暗如影随形,追在他身后的哥哥,早已被吞噬。
梦境止歇,榻上青年醒转,双目无神。发了会呆方起身穿衣,架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走了出去。只是看他在笑,眸中几近荒芜,分明心死无念,喜乐不现。
浩气盟庆功宴会。穆玄英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月弄痕心有担忧,却无从下手。说少盟主因胜利而忧愁,教底下的浩气弟子怎么看待?只能推说,穆少盟主因斩杀敌方一员大将,而太过开心,一时忘形才多喝了几杯。
立刻有人接言。
“少盟主年少气盛,年轻人的喜怒哀乐,总是更明显,谢盟主不必太过苛责。”
“是啊。少盟主少年成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大挫恶人谷士气。那小疯子莫雨,十大恶人之一又如何?还不是毙于少盟主剑下?”
“少盟主为我浩气除一大害,属下对天狼‘少盟主’这一称呼,心悦诚服。”
“心悦诚服!”朗朗之声,回荡绵延。
谢渊满意的点点头,为穆玄英铺出的道路,他很满意。
“呵。”不合时宜的冷笑声。
刹时,所有人抬头去看发出声响的人,一时,大堂静若寒蝉。
谢渊佯怒,斥道:“玄英,这不过是为你而摆的庆功宴,你第一次做出这么大的功绩面临这种场面,又念在你年轻,一时沾沾自行也就罢了,切不可再犯。自行下去醒酒吧。”
“是,师父。”穆玄英冷静的答道,毫不留念的走了。
“玄英那孩子顾念旧情,可小疯子已死,还能怎样?等他想开就好了。这都是为他好。”转身之际,穆玄英听见翟季真对谢渊如是道。身后的宴会不因谁人离开冷却,一如既往的热络喧哗。
夜里圆月高悬,星辰漫天,抬抬头,黑暗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梦里那片天,无边无际的黑,瞧不见尽头。穆玄英仰躺在房顶,忽闻一阵女儿香挟风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布娃娃,砸在他旁边。
“猫哭耗子。现在表现得难过,下手时可没见犹豫。”粉衣粉饰,容颜瑰丽,出了声却是一道男音。不是不灭烟又是谁?
被戳破心事,穆玄英仍是无动于衷,他单手抓起布娃娃,淡淡道:“阁下好大胆子,敢独闯浩气营地。你没见浩气盟在摆宴会吗?这么热闹欢腾,哪里有难过的意思?布娃娃?扔还给我,是恨我到要绝交不愿再有任何瓜葛?哪怕来世也是?”
“哈。”最后一句话,淡而无痕。若非不灭烟耳力绝佳,断不能听见,他哂笑,“穆少侠还相信轮回?少谷主临走前拉着谷中一个极像你的藏剑弟子,不断说……”
穆玄英紧了紧拳头,布娃娃在他手中渐渐扭曲。
不灭烟故意顿了顿,才补完后面的话:“他不断问:毛毛,为什么,为什么……毛毛,不怪你,别难过。呵,可笑,他自己伤得神志不清,濒临死亡,还记得叫别人不要难过,还挂念着别人伤他的理由。穆玄英,我没别的意思,我暂动不了你,让你难堪不好过的方法却还有。布娃娃,莫雨珍藏了多年,但现在我们都不想看到它,与你有关的东西连同你的人再也不要出现在恶人谷。总有一日,让你给少谷主陪葬!”
浮光掠影,人已不见。余下屋檐上青年低低的哭声,压抑而哀绝,响在这寒冷的孤夜里,仿佛失去伴侣的孤兽,独自哀鸣,不得善果。
半月前——
“莫雨哥哥,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记忆里,高马尾的青年这么问他对面的男子,带着局促、紧张。
被问到的人愣了愣,神色复杂,里面有惊讶和突如其来的无措,却没有半丝嫌恶。他叹了口气,问:“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啊,认真的,再认真不过了,真的!”马尾青年语无伦次,满面红晕,羞得手脚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看他这样子,红衣白袍的男子心下好笑,面上便露出少有的浅笑,柔和了他整个人,更形俊美无俦。这个人少有笑颜,以至于无人知晓,抑制了阴鸷煞气的人,有多么温柔好看。“傻毛毛,紧张什么,我又不笑话你,答应你便是了。”
他说着伸出手要去牵弟弟,月光下的脸清秀俊美而满是宠溺。高马尾的青年被狂喜淹没,呆立当场,他设想无数可能,可能哥哥会当场翻脸走人,可能哥哥会厌恶他拍出分水,然而事实是,哥哥答应和他在一起。他看着哥哥的手近一点,再近一点。
“玄英,做得不错。”粗犷的声音打断旖旎温情,氛围霎时凝重。谢渊从灌木丛后跃出,月弄痕,翟季真率零星几个浩气弟子紧随其后。“我浩气天狼穆玄英,侠肝义胆,不惜与恶人谷小疯子虚与委蛇,将他单独诱出,好除以大害,实在是大功一件,回盟后当另外行赏。”
穆玄英脸色骤然煞白,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去看月弄痕,后者急忙避开他的视线。
“玄英,你任务完成了,过来。”翟季真道。穆玄英捏着拳头,被设计的愤怒让他浑身颤抖不已。
“好一个浩气盟。”莫雨讽道。穆玄英脸色便又随他的话白了几分,他想辩解,喉头滚了滚,莫雨摇头。“毛毛,别急,我信你。”他这么理所应当的说:我信你。
下一刻,月弄痕刀剑刺出,莫雨推开穆玄英迎战,谢渊,翟季真纹丝不动。穆玄英看不懂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看见月弄痕弃刀,莫雨掌风险要拍在她胸膛。穆玄英提着口气,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哪一个都不能有事……
穆玄英拔剑,旨在隔开两人,救下月弄痕。后背却不知是谁以劲风一推,罡风带动他的重剑,牵引着他的手,不受控制的撞上了莫雨后背。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穆玄英的刀穿透莫雨胸背。所有人都是一愣。
鲜血晕染那一身白袍,也溅射到他脸上,穆玄英永远不会忘记莫雨那张惊愕、悲痛、失望、自嘲的脸,像是死都不明白,前面才刚刚告白要和自己比肩,要和自己执手的人,为何会对自己痛下杀手。莫雨还有心情想:穆少侠的脸真是白得可以,明明被穿胸而过的人是他啊。
子母爪横空而来,莫雨倒下去的一刻被人劫走,除了不灭烟无人可以做到。谢渊不欲追击,打道回盟。翟季真拍了拍穆玄英的肩膀:“我们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杀了莫雨。他对你竟是真的不设防。”
莫雨对穆玄英,真的是丝毫不设防的。否则,穆玄英的剑凭什么刺中莫雨?
孤林里的狂笑声突起,浸透天地,传达着自己的哀伤绝望,撕心裂肺,经久不息。
还有哪里不明白呢?为什么出门前月弄痕那么关心他去见谁;为什么谢渊自己不动手;为什么非要莫雨死;为什么!!!他才与莫雨约定了,要在一起。
答案不是很简单吗?因为他是穆玄英;因为他是谢渊的徒弟;因为他是浩气盟的天狼,将要继承盟主之位;因为莫雨栖身恶人谷。
谢渊要为他铺一条平坦的道路,要所有人都不能看轻他。他拿的却是他最亲近之人的性命来铺路!
再也不会有谁唤他一声‘傻毛毛’。
次日,恶人谷传来少谷主辞世的消息。
天宝十九年,浩气盟天狼亲手斩杀恶人谷十大恶人之一,王遗风亲传徒弟,少谷主疯魔莫雨。
同年,穆玄英被推为浩气盟下任盟主,背后谢渊全力支持,奠定了天狼在盟中地位,无人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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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攻防之战……
视野所及处,遍布殷红,漫天都是血的颜色。染红穆玄英的蓝袍。
耳畔喊声延绵不绝,痛惜、哀叹、哭泣、欣喜,尽皆有之。
他终于撑不住,缓缓的跪了下去,幸有重剑倚仗,才不至于整个人都匍匐在地。痛到极致,穆玄英也只是握紧了剑,没有半点哀声。
双腿已力竭,不能走,他便一声不吭的跪走过去,所过之处,鲜血逶迤一地。
以王遗风为首,昔日与莫雨颇有交情,如不灭烟,莫杀等,尽是冷眼旁观穆玄英的挣扎,夹杂着嘲讽,冷笑。
战局已定,今日攻防,孰胜孰败一目了然。百米开外的浩气大军,节节败退,纵想回援少盟主也莫可奈何。恶人谷诸人杀得兴起,不因任何人求饶而轻易放过。
而穆玄英处,却与外围厮杀,沸反盈天形成鲜明对,静得可怕。“你要死在小雨面前,我如你愿,不是你打动了谁。”漫天的嘶喊声中传来王遗风冷淡的嗓音,不重不轻,但能直入人心。“只是因为小雨。”
穆玄英心倏地一缩,只这一句话,戳中他最痛的伤疤,痛得他蜷缩成一团,无言以对。身上的痛他能忍,心里的伤早已溃烂不堪。剑伤刀伤没能让这个大男孩皱一点眉头,此刻,却见他双目微红,眼神空洞,有泪从他的眼角盈出,顺着他的轮廓滑落。
莫蓉蓉几个女孩面露不忍,侧目不再看,莫杀便赶她们走。
莫雨的墓几步之遥,硬叫穆玄英走出了一个轮回那么长,长得像是他和莫雨加起来的一生。以往英气开朗的男孩脸上,不见半丝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满面黯然,艳丽的红洒在他脸上,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走到最后,穆玄英连扶剑的力气也无,他干脆丢开重剑,一手一脚抠着泥土,竟是在爬。
墓碑已在眼前,莫雨之墓四个大字刺痛穆玄英的眼。莫杀心有不愉,长刀刚要出鞘,一根长笛打在他手背上,力道不重,可仍让莫杀手一抖,没能成功拔刀。
来回间,穆玄英的手已经放到了墓碑上,白色的大理石立刻染上血色。穆玄英撑着最后一口气,跪坐在莫雨墓前,他张开双手,环抱住整个石碑,态度之虔诚,仿佛他抱的是仍然在世的心爱之人,而非冰冷的碑。
天空灰暗,雨滴一点点的落下来。
诚然,恶人谷无人想穆玄英弄脏莫雨,可埋在那里的人,最在意什么,最看中谁,到死不忘念的……他人,没理由去阻止。
莫杀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多年前莫雨离世时他便仍是记挂着穆玄英,即使那个人是杀人凶手。莫杀到死都忘不了那一日的情形,从小看到大的少爷满怀欣喜的去见那个人。分明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还露出了罕见的笑颜,很浅却很真实,回来时,却是由不灭烟带回来的,气息奄奄。
莫杀断了赶开穆玄英的念头,抬起头看着蓝天。他自来不是细心的人,可这一刻这个粗莽的大汉想的却是——
少爷,穆玄英如今这副惨状,他是活不了了,让他下去陪你,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呢?
“撤退!”
未知谁高喊一声,数百米外的战局以浩气盟败走告终。无数身着红袍的恶人兴奋回返,路过王遗风身边,均致以一礼,视对家少盟主如无物。更没人敢对王遗风和莫雨的事,有一星半点的议论。
王遗风也不再理会穆玄英,朝烈风集方向离去。自家谷主一走,不灭烟一众也纷纷离开。
人烟散尽,杀戮暂歇。
“小雨哥哥,只剩你和我了。咳。”穆玄英说完一句话,猛烈的咳嗽起来,那阵势,仿佛连心肺也能咳出来一般。
穆玄英吐出口血,也不管它。他早年三阳绝脉,孙思邈嘱他养好身子,近些年倒不慎看重。其实即便王遗风他们不为难他,早在他闯进小少林之前,就快要不行了。
他想,也没所谓了,一命还一命,他此生所负,唯眼前之人。
“小雨哥哥。”穆玄英抱着碑铭不肯撒手,他脸贴在冰冷的石头上,说的话,如同情人间缠绵,“别再恨我了。我这就下去见你。”
“哥哥。”
……
大雨倾盆而来,墓下的人,温度褪去,不闻呼吸……
雨水冲刷净地上的血迹,墓碑边的人,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