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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玫瑰之名 ...

  •   终章、玫瑰之名
      〖“你们根本不像我那朵玫瑰,你们还什么都不是呢。”小王子对玫瑰们说,“谁都没驯养过你们,你们也没驯养过谁。……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小王子》

      飞行器升空的过程中,有一句话不断在薛垣脑中盘桓回响:
      「人类被赋予的自由意志,只不过是让他在疯狂与混沌之间进行抉择。」
      这是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序言中写下的,父亲常常在各种场合下不厌其烦地引用,放佛这是立身处世唯一的真理。
      薛垣曾经对此不以为然。他是一个极度悲观的乐观主义者,虽然时常发表消极的言论,但骨子里始终相信,人类的意志和精神,归根结底还是独立而自由的。
      然而今天他有点不那么确定了。或许,量子理论关于宿命论的说法是真的。自宇宙大爆炸始,每个粒子的走向就是既定的。万事万物都是一本写好的书,不存在可以自由选择的命运。
      电子版的父亲现在在哪里呢?会在某个他无法看见的地方注视着他吗?
      不过,父亲的“现在”与他的“现在”,很可能并不相同。就像一个人读一本书,书里书外的时间线毫无关联。
      他又从父亲想到了弟弟,忽然很有些歉疚:这么久以来,他并不经常想起这个仅存的亲人。
      与表演欲旺盛的薛垣相比,弟弟从小就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孩子,完全被“明星哥哥”的光辉所遮蔽。兄弟两人的关系就像天狼星:人们只看得到光芒万丈的主星,却不知道它有一颗肉眼无法看到的黯淡伴星。
      而弟弟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不满,安心做哥哥鞍前马后的小跟班。
      记得弟弟上小学时,从老师那里得到的操行评语是“存在沟通问题”。事实上,这并不是弟弟一个人的问题。即使是看似社交王子的薛垣,也同样不懂如何真正地与他人交往。这样的性格就像一个家族魔咒,高悬于每一位成员的头顶,带着宿命论的悲怆色彩。
      他为自己和家人感到悲哀。多年以来,他们始终不曾互相理解,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可能性。
      但薛垣知道,弟弟心底是有沟通欲望的。理由是,弟弟从小就对罗塞塔石碑特别着迷——这个石碑是“解读”与“交流”的象征。
      巧合的是,“罗塞塔(rosetta)”这个词在意大利语中正是“玫瑰/蔷薇”之意。
      不知是否受了这层意思的启发,弟弟曾异想天开地提议,发明一套他们兄弟两人专属的秘密语言,名字就叫“罗塞塔语”。
      当初看到“蔷薇骑士”这个ID,他就应该在第一时间想到弟弟。如今想来,弟弟取下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是否正在内心向自己发出无声的呼救?是否他早一点意识到罗梭就是弟弟,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然而历史不可假设。现实已然铸成:他的漠然与无视,扼杀了弟弟心中最后一星希望之光。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倒退回罗梭最后一次与他通话的那个时刻。如果当时自己执意要和弟弟讲话,结局又会如何?
      那或许已经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飞行器在散逸层中爬升穿行。仪表盘显示,当前距地面高度800千米。航空阶段业已结束,阿尔戈号进入了航天飞行阶段,脱离了行星重力的束缚。
      从这个高度看去,以一道横跨天幕的橘红弧光为界,穹宇被分成了两个部分:橘光以下是蔚蓝色的大气层,以上则是深邃无垠的漆黑。阳光不再漫反射,凝眸远望,宇宙背景中开始有星光粒粒闪烁。
      这个过程对薛垣而言也是新奇的。加入联邦太空军之前,他所在的机械化部队隶属于陆军,没有航空航天方面的经验。他仅经历过一次空天飞行,就是舰队从地球起航的时候。
      当年裴恕叔叔送给他一套空天飞机模型,说:“万尼亚长大以后就可以开它们了,飞呀飞,一直飞到太空里,把星星一颗一颗摘回来。”
      现在他真的驾驶着空天飞行器,要去宇宙里摘星星了。
      他以前听说,当一个人的生命快要终结之时,他一生的际遇会在眼前逐一闪现而过。
      不知是否幻觉,此刻他真的像看幻灯片一样重睹了自己往昔岁月的片景:
      六岁的他在自家花园里,跟随母亲采摘玫瑰;
      十岁的他在父亲的藏书室里,像那个写下《金雀花》的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一样,“疯狂而绝望地攻读”;
      二十岁的他穿着联邦太空军军服,肩章与领徽上的少尉衔闪着金光,站在沃特希普联邦舰队的旗帜下宣誓……
      若无意外,今年年底他就会被授予少校军衔了。
      一想到这里,心里不由飘过一阵怅惋。按照联邦太空军的规定,技术军官的最高衔阶是少将。以他的年纪晋升技术少校,可以算是极为风光的了。唉唉,“联邦舰队首席技术官薛垣少校”,听起来多么酷炫,可惜已然无缘实现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后,薛垣倏尔失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最在意的居然还是风光。
      回顾自己不算长的人生,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觉得自己肯定不算坏,但也够不上善良。在“他人的命运”与“自己的心情”之间,他永远倾向于服从后者。譬如他从莫斯科带出来的那个也叫米沙的孤儿,若他早一些想办法带他走,那孩子完全可以在舰队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躲在阴暗逼仄的舱壁里,经受数年“墙中人”的悲惨煎熬。他或许是救了那孩子的性命,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损毁了对方的人生。
      说到底,他的确是自私的。一次次恋爱无果,个中缘由他心底最清楚不过:他不允许对方看到自己不那么漂亮的一面。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是完美的,就像开屏的公孔雀,只能以光鲜亮丽的正面示人,转过身去就会被人瞧见难看的屁股。所以他总是在对方最迷恋他的时候抽身而去,让自己化为对方心里永恒的念忆。
      就连现在,他也还是在做这种事。值得庆幸的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手臂的皮肤上传来某种丝状物纠缠的触感。垂眸看去,是一绺掉落的金发。他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色泽,但还是很漂亮。
      他有些怜惜地打理了一下垂在肩畔的发梢。这个动作,令他回忆起自己少年时代的口头禅:“我这么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那时候,每次跟弟弟打游戏,他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龟缩在弟弟的角色后面,让弟弟去扛怪,他只管补刀和捡装备。
      真是个任性而不负责的哥哥啊。可是,那样的时光,真的很快乐。
      有一霎,某个旧日场景宛如一片树叶,从记忆的枝头掉落,翩翩飞入他的脑海。
      初夏的午后,空气里有玫瑰花和咖啡的香味。豁牙的弟弟抱着一大桶巧克力冰淇淋,盘腿坐在麻将块竹席上;他捧着一本书倚在临窗的床头,给弟弟念一段文字:
      「……莱因哈特和红发少年从外面玩累了归来的时候,总会被姐姐赶进那间狭窄的浴室。当他们欢闹着洗完,从浴室一出来,就被浴巾紧紧包裹起来。古旧的桌子上飘散出巧克力的香味。」

      薛垣摇摇头,把这个场景赶出了脑海。他不想让自己怀着伤感退场。
      估算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他打开通讯器,想问问祁涟现在到了哪里。
      瞥了一眼仪表盘,他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他好像偏离了航线。
      太空里没有方向感,很难通过肉眼辨识自己的位置。但仪表的数值告诉他,恒星的引力在衰减。这表明他并非朝着太阳的方向飞行,恰恰相反,他正在远离太阳。
      导航系统出问题了?航线是他亲手设置的,不应该会出错。
      薛垣打开操作界面,想校准航线。荧幕上却只有一个大大的红色“LOCK”在闪烁:操作系统被锁定了,他没有权限更改任何设置。
      突然之间,他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段日子里,他沉溺于祁涟的身体,却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祁涟可以直接通过神经脉冲控制操作系统。
      薛垣气急败坏打开通讯频道,连声呼叫祁涟:“你在哪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我的操作系统为什么被锁了?快回话!!”
      过了一会儿,祁涟的声音传了过来:“没什么。我对换了我们的航线。”
      “胡闹!”薛垣狂怒,“马上给我换回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祁涟的语气平静如水,“那两颗恒星的质量一直在变,现在已经超过了钱德拉塞卡极限。你设定了让飞行器进入亚光速的程序,要用它去撞击恒星。它们会变成超新星,然后爆炸,变成黑洞。——是不是这么一来,这个宇宙会坍缩?你就能回到我们原来的宇宙去了吧?”
      “…………”薛垣有种诡计被人揭穿的气恼。祁涟竟然发现了,更为可恼的是,自己竟然没有发现祁涟发现了。现在的祁涟已不是当初那个思维透明的呆萌物,学会了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深藏满腹心事。
      “你现在在哪儿?停下来。我命令你立刻停下来!”薛垣压抑着火气。
      祁涟却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你本来要我去的那个坐标点,是不是有什么用途?我计算了一下,这个点很特殊,是这附近所有星体的拉格朗日点。假如这个宇宙真的坍缩了,我想,那里可能会比较安全。”
      他们之间的通讯有几秒钟的延时。薛垣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距离。
      电波在真空中以光速传播,如果祁涟在离他300公里远的地方,电波传到他这里就需要一毫秒。以延时增长的程度来判断,祁涟的飞行器正在大幅度提速。
      “停下来!”薛垣失声疾呼。
      “不要。”祁涟斩钉截铁。他从不违抗薛垣的指令,可一旦下定了决心,那般一根筋到底的倔犟,只能令人徒呼奈何。
      薛垣气得手脚发软。在他最初给祁涟写的算法里,他可以通过程序控制祁涟的行为。但他给那个程序留了个后门,祁涟可以自主选择脱离程序控制。
      这么做的本意,是给祁涟留一线生机。舰队最初的计划是派祁涟到“墙”那边去探测,他希望祁涟在必要的时候摆脱程序,在最大程度上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命运。
      不想世事总与愿望相违,祁涟确实如他所愿摆脱了程序的控制,却选择的是自我毁灭的命运。
      薛垣分辨不清,自己当初的做法,到底是成全了他,还是坑害了他。
      “我喜欢你。你现在接受吗?”祁涟突然说。
      “啊?”
      “你说过,要我去弄懂возлюбленный(心爱的人)是什么意思,在那之前我说的喜欢,你都不接受。我现在懂得了。你是我驯养过的玫瑰。你很美,你也不是空虚的,因为有我可以为你去死。”
      最后这番话经过了很久的延时才传递到薛垣耳中。每多一秒,薛垣的心就更痛一分,因为那意味着他与祁涟之间的距离又遥远了30万公里。
      此刻,他们之间的通讯延时是126.75秒,彼此相隔3800万公里,百倍于地球到月亮的距离。薛垣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祁涟在两分多钟前说出的。他所说的话,也要经过同样长的时间才能到达祁涟耳中。他无法再阻止他了。
      “早安。”祁涟最后说道,随即切断了通讯。
      薛垣怔了怔。相识之初,他曾随口对祁涟说,“早安”是“再见”的意思。自那之后,祁涟再也没有对他说过早安,直到这一刻。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祁涟都牢牢记在心里,默默地恪守,哪怕这种恪守在别人眼中不过是可笑的迂愚。
      早安,再见。

      恒星系的中心,两颗太阳受到周围时空的扰动,疯狂地绕着对方旋转。
      祁涟几分钟前就已不在了。他是瞬间被气化的,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
      以两颗中子星为中心,一个闪光的二维平面自宇宙中升起。
      这个程序是这样设定的:宇宙开始坍缩之时,便是“扫描”功能启动之际。
      一切具有生命迹象的物体,都会在被二维化的瞬间转变成数据。
      薛垣没有看见两颗中子星撞击的场面,因为超新星爆炸产生的光亮太强,不可能用肉眼观察。他所看到的是其它天体发生的变化:群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以这个恒星系为中心发生蓝移。这个恒星系仿佛是大漩涡的中心,把整个宇宙吸纳入其中。
      以这个宇宙作为参照系,飞行器其实正在超光速运动。但在薛垣感觉中,它岿然不动,似是四面激流中一块稳如泰山的磐石,又似以亿万倍速率快放的画面中唯一静止的前景。仪表盘上所有的数字都静止了,包括原子钟,因为时间已不复存在。
      超新星爆炸的强光很快就消失了。薛垣向恒星系中心看去,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扁圆和它周围的一圈带环,那是被二维化了的黑洞和吸积盘。
      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小行星也早已跌落到了平面上,变成了一个暗黄色的点。薛垣不知道它为什么呈现黄色,可能是黑洞巨大的潮汐力使它在堕入平面之前就被扯碎,喷发的熔浆覆盖了地表。它看上去那么小,宛如金雀花凋落下来的最后一枚花瓣。
      两颗中子星相撞时,喷射出了大量含有金元素的物质,在坍缩中扩散至整个电离氢区。玫瑰星云发出淡金色的微光,渐渐归于黯淡,凝固成二维宇宙图板上一幅永恒的画作。
      这是祁涟送给他最好和最后的礼物:一朵绽放在宇宙尽头的,黄金玫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玫瑰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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