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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Act III ...

  •   某空間。

      陸蓮花漂浮在一個小小的水池上,鮮紅的、淡粉的、純白的、橘黃的、深紫的……層層疊疊的花瓣簇擁成一個漂亮如少女裙擺的美好弧形,安靜而無聲地漂浮在這一個正方形的水池,上方遮陽的尖拱在天花的位置繪有精緻而繁複的彩繪,色彩絢麗的幾何圖案拼湊出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花卉圖紋,然後又安靜而無聲地倒映在池水之中。

      真實的花和虛幻的花在水中互相交錯,形成了一場瑰麗的盛宴。

      片刻,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把另一朵折了莖的陸蓮花放入池中,水中波紋泛起,漣漪盪漾,溫柔而無聲地歡迎着這一朵陸蓮花——這一朵花明顯和其他的有所不同,這一種紅色就如同夕陽一樣溫暖而美麗,而且格外嬌小,捧在手心的話,着實脆弱得惹人憐愛,於是手的主人又禁不住把這一朵紅色陸蓮花重新撈了上來。

      嬌弱的花瓣末端沾上了小巧的水殊,有不少更加是穿過指縫滴落在池水,那一隻手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停留在半空之中,任由水殊一顆一顆地滴落,也沒有多在乎自己寬大的衣袖正在水面輕輕地劃過。半晌,捧住花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收回來,溫柔而愛憐地輕吻手中的陸蓮花,然後舌尖似有若無地輕輕舔去了花瓣末端的一顆水珠。

      「……還是時間手中的永恆之花比較可愛,真可惜她早就被人摘下來了,那可是時間最珍貴的寶物啊。」

      男人有點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烏黑捲曲的長髮除除披散在地毯之上,遙看就像是黑色的波浪。此刻他正慵懶地斜倚在池邊,微微抬眸,目光落在了庭園的中心,逆光令他不得不微微瞇起了眼睛,點點的金光好像正在他紫紅的眼眸閃爍,但是他眼中的那一片晚霞卻在此時微微暗沉下來,彷彿有一片烏雲掠過。

      「但是她的守護者看來也不過如是,那個男人根本無法保護她的——」

      一片陰影自亭子的上方驀地掠過。

      阿里曼微微低頭,又小心而輕柔地把手中的紅色陸蓮花放入池中。這一次,他突然微笑起來,溫柔而甜蜜,像是在暴風雨夜的掃蕩過後,晨光為世界送來的一抹玫瑰芳香。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了一按那一朵花,陸蓮花就這樣悄然地沉入池中安睡,隨之而起的漣漪盪漾出一片另類的景象。

      那一個栗棕色長髮的少女茫然地漂浮在水中,筆直的長髮漂浮起來,幾朵的陸蓮花輕輕地落在她的髮絲上。她那一雙眼眸此刻彷彿也有水氣覆蓋,如同沉入水中的夕陽,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半夢半醒,意識如同陷入了一片的迷霧,甚至連眼前的一切景象也有點朦朦朧朧,她很想睜開眼睛去看清楚,但是眼皮卻越來越沉。

      有一股濃郁的香氣不知從何飄送而來。

      他伸出手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她好像露出了有幾分迷醉的笑容,隨即安靜而乖巧地閉上了眼睛,沒有意識到對方的手指正沿着她精緻的臉龐滑落,在她赤衤果而半透明的身體上緩慢地輕輕游走——不過是把她的一小部分靈魂奪來看看而已,也是美得如此心醉,只可惜現在她的大部分靈魂也是被那個男人抱在懷中。

      但哪又如何,反正阿斯普洛斯是沒有方法拯救她的了。

      甚至連時間也束手無策。

      「好女孩……親愛的小公主,你先回去好了。」

      他的吻輕輕地落在她微微上揚的嘴角,然後他隨手撈起一朵陸蓮花放入她的手心,漣漪再度泛起,她的身體逐漸沒入水中的同時,身影也漸漸地消失不見,彷彿本來就是水中的幻影而已。不知想起甚麼,阿里曼的的眉頭微微一皺,突然又饒有趣味地挑了挑眉,水波逐漸散去,漸漸又回復了一池的平靜。

      「我很快就來接你了,晴天。」

      他站起來,轉過身去,直接望向了站在亭外不知有多時的赤腳女人。

      對方見狀就這樣握住紅色的長槍在地上半跪下來,如同初雪的長髮垂落在血紅的披風上,那是一頭沒有任何顏色的長髮,僅剩下蒼茫的純白,映襯在這深紅的披風上,莫名有一種異樣的美感,然後她默默地抬起頭來,平靜地輕吻了一下男人的手背,停留在她肩上的烏鴉微微轉了轉頭,突然展翅飛向遠方。

      阿里曼看着這一張戴上面具的臉,黑色的面具在額頭的位置雕刻成一個栩栩如生的烏鴉頭部,面具兩側雕刻成一雙垂下來的翅膀,翼尖輕輕地貼住臉頰,嘴角勾出來的笑容永遠也是不見溫度,唯獨鮮血才可以溫暖她的笑容、染紅她的長髮,至於面具之下的那一雙眼睛,猩紅而暴戾,殺戮的快感彷彿不曾在她的眼中止息。

      他眼帶笑意地開口。

      「摩莉甘,你的槍法好像比以前好呢。」

      枉費那些人還真的以為可以就此封印晴天體內的黑暗力量。

      她進入沉睡後,靈魂就更加容易地被他抽取出來送到任何地方,於是,當那長槍穿透她的靈魂,直接撞上那個教皇的所謂攻擊、又直穿他的身體,一切已經完成的了——大約十六、七年前左右的時候,晴天的身體曾經短暫地被摩莉甘控制,正好把她體內的一絲黑暗力量秘密地植根在撒加的靈魂深處。

      這個擁有雙重人格的男人無疑是最好的媒介,正因為他本身極其邪惡的一面,才不會被人發現那些隱藏起來的極深黑暗;晴天身上的黑暗力量並不完整,他們才可以暫時封印得那麼容易的。因此長槍穿透她的靈魂,再穿過他的身體一口氣把那些黑暗吸收回來,最後又再次穿過她的靈魂,就這樣子徹底打破了那些人在她身上的所謂封印。

      如今他已經可以開始倒數迎接她回來的日子。

      接下來,再從安娜塔西婭身上收回一度分薄出去的力量就好了,晴天很快就變得更加完整的了。

      「……摩莉甘,就繼續讓你的女孩們監視那些人的一舉一動吧,剛才飛去找阿斯普洛斯他們的是芭德布吧,讓她等到晴天醒來了才回來匯報。至於瑪查那邊,那個紛爭女神想必已經有下一步行動的了,讓她繼續盯緊她。還有——奈溫去了北歐那麼久,我想也是差不多搞定那個宮廷醫師了,三天後就讓她動手。」

      阿里曼看來心情不錯地勾了勾嘴角,漫不經心地看着水池說道。白髮的女戰神聽罷微一點頭,不自覺地握緊了自己的長槍,看來已經迫不及待地期待接下來快將展開、令人血脈沸騰的戰役。她腳步輕快地穿過一條純白如雪、一塵不染的大理石迴廊,低聲地唱起很久以前曾吟唱的古老之歌。

      預言末日之歌。

      Ni accus bith nombeo baid:
      sam cin blatha,
      beti bai cin blichda,
      mna can feli,
      fir gan gail.
      Gabala can righ
      rinna ulcha ilmoigi
      beola bron,
      feda cin mes.
      Muir can toradh.
      Tuir bainbthine
      immat moel rátha,
      fás a forgnam locha
      diersit- dinn
      atrifit- linn
      lines sechilar flaithie
      faoilti fria holc,
      ilach imgnath
      gnuse ul-.
      Incrada docredb-
      gluind ili,
      imairecc catha,
      toebh fri ech delceta
      imda dala
      braith m-c flaithi
      forbuid bron
      sen saobretha.
      Brecfásach mbrithiom-
      braithiomh cech fer.[1]

      女神的歌聲看似飄送至很遠的地方,但事實上只是刻意以神力傳入一個人的耳中,另一個和她同樣來自達南神族的神祇,只可惜——那個男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陷入了瘋狂之中,身上再也不見達格達(Dagda)之子的驕傲,也全無當年為了拯救她的兒子而剖開他的心臟、殺死三條蛇再丟入巴勞河(River Barrow)的果敢決斷,為愛爾蘭除去了邪惡。

      枉他還是魯格(Lugh)的祖父。

      現在的狄安克特甚麼也不是。

      一頭原本偏金的豔紅長髮早已褪色,半是灰暗,看來很是蒼白,再也不見原來的光彩,而且還打着卷,極其凌亂地隨意束在背後。身上原本顏色鮮艷的袍子亦極其老舊,暗紅的色調極像是他兒子的血,因為他的嫉妒和瘋狂而被殺掉的米赫(Miach)的乾涸的血,至於女兒艾蜜特(Airmed)曾親手為他繡在長袍上的金色凱爾特結如今倒成了一堆可笑又沒有意義的雜亂圖案。

      他們都不會回來的了,從他殺掉米赫的那一刻開始,艾蜜特一直恨他至今。

      宮殿跟隨圓錐形的尖頂圓屋設計,只是比起從前一般的屋子要更加寬廣空曠,建材精美結實,也增添了十二扇小小的長方形窗子,但是,所有的窗子如今也是緊緊閉上,宮殿內顯然是密不透光,一如以往。唯一的入口是一道只容一人通過的橡木木門,上面雕刻了擁有治癒力量的凱爾特結,無一標示着主人的身份。

      整座宮殿連一絲燭光也沒有,一層又一層的木架沿着牆壁搭建,一直延伸至屋頂,用來擺放數之不盡的草葉和藥水,而地下室裡還有更多的。看來很是落魄的男人站在一個黃銅大鍋前面,目不轉睛地盯住當中的深褐色濃稠液體,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轉身在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瓶紫藍色的液體倒進鍋中,下一秒卻又發狂似的把背後的架子上的東西全都砸碎。

      「……你果然還在這裡啊,都多少天沒有出門了,沒有忘了阿里曼大人要的東西吧?可別只顧着鑽研挽回兒女的藥啊」

      熟門熟路走進來的摩莉甘對這種情況顯然見怪不怪,只是看着悉日的醫神瘋瘋癲癲的樣子,心裡不知是厭惡還是婉惜,不動聲色地靜待這個狼狽的男人冷靜下來,看着他又再度露出如夢初醒的茫然表情。只見原本坐在地上的狄安克特怔怔地抹掉了手心和臉上的鮮血,披頭散髮地抬起頭來。

      「……我不用你管!」

      明明是永恆的年輕面容,聲音卻沙啞蒼老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

      女戰神猩紅的眼眸對上狄安克特的混濁眼神,完全是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偏生這微小的動作少見地被難得清醒的男人捕捉到。他習慣性地嘲諷的低笑了幾聲,又猝不及防地乾咳了幾下,露齒展現了奇怪又莫名的笑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隨手推翻了身邊已經無用的一鍋藥物,直起身來來到她的面前,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

      「……對於末日的殺戮和血腥還是如此沉迷,怪不得當年作出了那樣的預言後,和平已經無法滿足你,渴求更多的戰爭,跑來追隨他。」

      摩莉甘聞言漫不經心地轉動一下手中的長槍,已經無心思索這個男人到底是真癡還是假傻,腦子如今還是難得的好使,看事情還是一樣的清明透徹,可惜還是敗在能醫不自醫這一點上,對於最心愛的兒子的死、女兒的離去還是念念不忘。思及此,她心想也差不多是時候把這男人推出去外面看看,免得他再這樣繼續瘋癲下去,他好歹也是她曾愛過的男人的兒子啊。

      「為何不乾脆把那個少年的權杖奪過來看看,聽說阿斯克勒庇俄斯的權杖可是很厲害的,說不定也有利用價值啊——據說還能起死回生。」

      這樣子一說,無疑是徹底勾起了他的興趣。

      ……

      阿斯克勒庇俄斯聖所(Asclepeion)在全盛時期曾經偏佈希臘各地,不少人前來夜宿以求得到治療,但數千年的時間過去,這個古老的醫神家族早已沒落,這些康復聖殿也不見從前的光彩,如今也僅存雅典和埃皮達魯斯(Epidaurus)的聖地仍然有運作,只是這所謂的運作不過是佈下結界,家族僅存的繼承人往返兩地居住而已。

      凌晨一點。

      埃皮達魯斯的聖所比起白天更加荒涼,火光就只集中在位於中心的神殿的最深處,祭壇上擺放了家族代代相承的聖物: 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和許癸厄亞之碗(Bowl of Hygieia)。權杖上的紅寶石蛇眼栩栩如生,就和纏繞在扁平藥碗一側的立體蛇雕如出一轍,只是碗上蛇眼鑲嵌的是一雙海藍寶石而已。

      可見這個家族得到了多少的庇佑和補償。

      狄安克特的目光微微一偏,落在了一旁的一束絳紅不死之花上,然後看到了站在暗角處不知有多久的少年。米色的髮絲稍稍過肩,卻又帶有偏金的色澤,深灰色的眼眸溫柔又不乏慈悲,一襲雪白衣袍顯得他清秀瘦削——看來多麼的像他的兒子,醫術已經超越了他的兒子……他竟然因此無法忍受而殺害的兒子……

      要怎樣才可以令他復活……要怎樣才可以令他的兒女重新愛他……

      「……我知道你是為了你的兒子,還有你的女兒。」

      狄安克特的心思看來一點也不難猜,更何況他現在看着他的悲愴眼神,分明就是透過他在思念已經死去的兒子。縱然已經從自己的老師普羅米修斯那邊得知大概,也明白眼前不過是一個走火入魔的可憐人罷了,但艾瑞爾心裡再不忍,也得阻止對方把這些東西奪走,畢竟現在可是這一代的雅典娜重返聖域的時刻,那一方的人出現於此,想必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而且他可以感覺到,晴天現在應該是……出事了。

      「但我不能讓你帶走我們家族的寶物。」

      「你甚麼也不懂!」

      表情原本還有幾分茫然的男人突然又再次發怒,失控暴走的神力擊中一旁掛在祭壇上方的火盤,鐵鍊驟然斷裂,摔落地上碎裂開來,瞬間點燃了一旁的木架,霹靂啪啦的在燃燒,奇異的草藥香氣伴隨白色的煙霧升向神殿的巨大天窗。但這本應起安撫心神之用的香氣在此時好像並沒有在狄安克特身上見效,他的表情看來越來越不對勁。

      艾瑞爾不着痕跡地握緊了藏在衣袍中的一小瓶鎮靜藥水,抬頭看了看祭壇上方僅餘的四個火盤。祭壇本有五個火盤,雕刻了五張不同的女性臉龐,分別代表了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五個女兒:許癸厄亞(Hygieia)、伊阿索(Iaso)、阿刻索(Aceso)、阿格賴亞(Aglaea)、帕那刻亞(Panacea),數千年來不曾缺損的火盤如今一下子毀壞了一個,倒像是甚麼不祥的預兆。

      是阿斯克勒庇俄斯家族的徹底終結嗎……?

      雖然說普羅米修斯老師在早前已經預見過今晚必定不平靜,言談之間還隱約提及過紛爭女神厄里斯的蠢蠢欲動——但這一點倒是沒有說錯,先不論她的力量如何,今天絕對是一個諸多事端的晚上:女神和聖域、那一方的黑暗力量、晴天、還有如今他和狄安克特的對峙……紛爭之星正在今夜閃爍。

      但他從來……就把生死置身事外了,只是莫名覺得有點可惜而已。

      為了眼前的狄安克特。

      曾幾何時,這個男人的家族也是如此的輝煌,不知多少人為了他的醫術慕名而來,狀況就和他的家族有幾分的相處,可是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的家族,都逃不過漸漸衰落的命運;他和他,都是各自的家族僅存的人了。

      孤獨、悔恨、絕望、悲傷……

      這個神祇活得太久太累……沉重、黑暗、又扭曲的靈魂……

      艾瑞爾默默地回過神來,小心地拔下了鎮靜劑的蓋子,緩慢地踏出了一步,一邊注意着狄安克特如今的狀況。他的臉上又有笑容又有淚水,不知是哭是笑,一時低聲喃喃自語,一時又高聲喊出古老的說話。直到他悄無聲色地挪動到他的身邊,有幾句不斷重覆的話才終於變得清晰起來。

      「……這是為了救他……這是為了救他……這是為了救他——!」

      話音末落,狄安克特猝不及防地抬起頭來,伸手猛地捏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卻不知何時已經握住一把樣式古老的長劍,劍柄頂端仿人頭設計,劍身上有凱爾特結雕刻,只是上面乾涸多年的血跡完全沒有抹掉,早已掩蓋了那些精美的紋飾——這顯然是他當年三次殺掉他兒子的那把劍。

      他每次陷入瘋狂後,又不自覺地陷入幻覺,再度重演當年的悲劇。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長劍揮落下來,少年猛地把手中的藥水潑向對方,再趁機掙脫開來,飛快地和他拉開了好一段距離。狄安克特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手中的長劍卻突然哐噹一聲掉落地上,看來好像是見效了——但艾瑞爾終究是忘記了,對方始終是神祇,而且還是一個陷入瘋狂、不顧一切的失控神祇。

      並非像他的老師普羅米修斯那樣睿智溫柔、關心人類的神祇。

      更加已經拋棄了作為醫者的責任和尊嚴。

      龐大的力量一下子湧現,神威迫得艾瑞爾不得不半跪下來,燃燒小宇宙勉強支持着,再吃力地抹去了嘴角溢出的鮮血。對方在此時卻好像沒有看到他似的,一下子又不在乎他那樣子,逕自就往祭壇那邊走去,眼中散發出異樣的光彩,彷彿是在祭壇那邊看到了他一直渴求、卻又始終無法實現的一場……美夢。

      還有數步之遙。

      少年不甘地握緊了拳頭。

      他無法阻止這一切,甚麼也做不到。

      人神之間的分別。

      偏偏那個男人……卻曾經戰勝時間之神,那怕是不完整的,也是一度擊敗了神明,如此看來,他自己又有甚麼資格指責那個男人,沒有足夠力量保護她的人……其實是他才對,他也許……連保護自己家族的驕傲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衰微的家族徹底毀於自己的手中,為他們添亂。

      狄安克特的手已經觸及權杖,剎那間,巨大的光如潮水一樣湧現,一個青年驀地出現於光團之中,一頭灰白的及肩卷曲髮絲也被染成耀眼的金黃之色。雙方的神力相碰,突然現身於此的普羅米修斯阻止了對方最後伸向許癸厄亞之碗的手,瞬間激怒了狄安克特,曾經殺子的長劍毫無章法地狂亂劈向對方。

      就如同當天殺害米赫的瘋狂。

      普羅米修斯不知是僥倖還是故意,長劍恰恰擦過手臂、劃破衣袖,讓對方乘機奪去了藥碗,看來已經不敵對方,然後那人就頭也不回地抱住自己奪來的三件珍寶消失。狄安克特的威壓散去後,重獲自由的艾瑞爾馬上上前,卻只是恰好扶住了對方突然倒下的身影,平日從容不迫的少年罕有地露出了一絲慌亂。

      「……老師!?」

      「……聽好了,艾瑞爾……未來是可以改變的,只是在於你有多少決心和勇氣,還有打算付出多少,輸了一場戰役,並不代表這一場戰爭我們不能贏,我知道你的力量並非如此,還可以有更多的作為的。」

      扭轉阿斯克勒庇俄斯家族沒落的命運。

      扭轉最終聖戰可能出現的劣勢。

      他向來聰明的學生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深灰色的眼眸如今看來倒是很有暴風雨前夕的陰沉壓迫感,但更多的還是震驚錯愕,只是很快就意識到,當年狄安克特在瘋狂中殺掉兒子,喪心病狂之下可不是拿單純的長劍,說不定還加了甚麼咒語、草藥等等,務求令米赫永遠也再無任何復活的機會。

      普羅米修斯想必是……已經預見了甚麼。

      智慧之神緩慢地把甚麼東西塞入了學生的手中,赫然是不知何時從狄安克特手中扯下來的一片不死之花的花瓣,鮮艷、芬芳、奪目,一抹鮮紅就這樣躺在手心之中,依然是怒放時的瑰麗之姿。艾瑞爾怔怔地回過神來,卻還沒來得及詢問對方的用意,僅能無能為力地看着對方的眼睛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彷彿是回憶甚麼極其重要的事。

      ……當初托特(Thoth)、恩基(Enki),還有他作為諸神代表而商討出來的步署,也許是時候可以開始了。

      達南神族(Tuatha Dé Danann)的光芒依舊很耀眼呢。

      那四大神器看來會繼續好好地被魯格家族僅存的孩子保護,直到當中的秘密再現於人世。

      Lia Fáil(命運之石理亞•費爾)。

      Brionac(神槍布里歐奈克)。

      Claíomh Solais(神劍克勞索拉斯)。

      Dagda\'s Cauldron(達格達的大鍋)。

      ……

      一直以來被珂娜的家族所守護的神器,依然被供奉在位於提爾納諾(Tír na nóg)、亦即是青春之地的神廟最深處,曾經是眾神居住之地的美麗島嶼早已失去了那些強大的住民,因此為了保護那些神器,乾脆就安排珂娜以祭司和守護者的身份定居下來,再把Tír na nóg和巨人堤道(Giant\'s Causeway)那邊連接了異空間的出入口,方便往返現世和福地。

      只是不知為何,珂娜覺得自己一整個晚上也好像心緒不寧似的,看了看時間,不過就是現世的晚上十一點而已,於是她就乾脆起床換上衣服,打算再去神殿那邊祭祀,好確保一切無恙。神器所擁有的強大力量根本不用多說,那怕沉寂多年,那一股光明又溫暖的感覺就像是陽光一樣,從內到外,充斥整座神廟。越靠近神廟,這一種感覺就越發明顯,彷彿沐浴在神明的聖光之中。

      神廟以巨大的古老紫杉樹幹為主體,在外部聳立了不少長方形的粗獷石塊,高約兩至三米,在樹幹的周圍排列成一個圓圈,入口處在地上排了一些石板,一直指向樹幹的入口。少女赤足踩在那些石板上,雪白的及地長袍的邊緣繡有金色的凱爾特結,象徵「保護」。她如同麥穗一樣濃密的金髮編織了好幾縷的辮子,再以一個象徵不同元素的五重凱爾特結古舊木簪別起來。

      珂娜手執紫杉枝葉和榛樹枝葉,一路走進神廟的內部,澄澈的蔚藍眼眸彷彿是一片自由的晴空,只是如今比平日收斂了不少,莊重嚴肅,然後就這樣一直走到一個石製的祭壇面前跪下。搖曳的火把令到神廟的各個角落像是切開了那樣,一處昏暗、一處光亮……但那個祭壇依然是處於一片的黑暗之中,她抬手拿下了祭壇邊緣象徵智慧之果的一個蘋果,然後換掉一個新的,默默看着祭壇深處那些若隱若現的光芒。

      金髮少女的嘴裡喃喃唸着古老的祝禱咒文,輕柔的聲音不大,像是清風拂過樹梢時的自然之音,迴盪在神廟之中,祭壇深處的那幾抹光芒好像越來越明亮,快要劈開黑暗似的。然後不知過了多久,最後一個音節終於落下,有甚麼冰冷尖銳的東西猝不及防地抵上了她的喉間。

      只要輕輕一刺,她必死無疑。

      少女的視線順着那波形的尖銳槍頭看上去,紅色的長槍在半明半暗的環境之中散發出像是鮮血一樣的不祥光芒,槍身還纏繞了漆黑如渡鴉的符咒。長槍的主人正居高臨下地低頭看她,如同初雪一樣的白色長髮有些垂落到她的身上,在黑色烏鴉面具之後的猩紅眼眸暴戾而邪惡,像是當天父親死去時的鮮血,如此的刺眼又不祥。

      珂娜微微一怔,還是努力地壓下了內心的恐懼和緊張,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的雙手用力地抓緊自己的裙擺,目光逐一掠過在神廟上方盤旋的烏鴉,深呼吸了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握緊了戴在頸上、來自父親的護符。當她開口之際,她的聲音比她想像中要來得更加平靜而堅定。

      「……離開這座神廟,摩莉甘。」

      「不用那麼緊張,小女孩,我好歹也是曾經居住在這一座島的女神啊,只是回來舊居看看,沒想到那麼多年了,繼歐辛(Oisin)之後,又再次有凡人住進來,還可以不受神之地的時間影響,完好地出現在凡人的世界……呵,是那個時間之神做的嗎?」

      這個女人緩慢地把長槍收回來,奇怪地並沒有任何傷害她的打算,然後隨即轉過身去。珂娜這才慢慢地站起來,有點慶幸自己並沒有因為過於不安而突然脫力,屏氣凝神地注視摩莉甘的一舉一動,牢牢地看着這位女戰神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個祭壇,加速的心跳彷彿在她自己的耳畔怦怦作響,但她全然不能讓自己的不安感在此刻流露出來。

      有一滴冷汗好像自額角滑落,緩緩沒入髮絲之間。

      對比起珂娜的緊張,摩莉甘此時卻表現得跟一般人無異,慢悠悠地打量神殿的環境,又看了看祭壇上的神器,彷彿隨時就會把這些東西奪走的那樣子。但除了她自己之外,也許沒有人知道,平日嗜血好戰的女神如今可以算得上是難得的好心情,只是有幾分輕蔑地想到,魯格家族的孩子,也是狄安克特的後裔。

      那個瘋癲的男人倒真的應該認真看看自己現在是甚麼鬼樣子。

      此時,金髮少女的視線不着痕跡地微微一轉,明明知道佈置在祭壇那邊的……魯格的法陣是肉眼看不到的,她也是忍不住多看幾眼,彷彿這樣子可以令她安心一樣,至於她的寬大衣袖之內更加是放了雅典娜的護符以防萬一。達南神族的四大神器可是力量強大的寶物,對方必然會來把它們奪走的,至於前來的……果然如他們所料,是摩莉甘……

      她是真的來奪走甚麼的吧……

      光之神啊……請庇佑這一切吧……

      摩莉甘此時已經踏入了法陣的範圍,珂娜只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像是懸起來一樣,一眨也不眨地盯緊那個方向,默默地想法陣甚麼時候啟動——但這個女神卻好像甚麼事也沒有發生那樣,驟然轉過身來,長槍猛地直直指向了她。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裡有法陣嗎?可惜這一點也不管用啊,既然你們覺得我是來奪走甚麼的話,我就乾脆取走些紀念品好了!」

      話音未落,她手中的長槍向少女的方向投擲過來,珂娜卻突然徹底愣住不知如何反應過來,不消一秒,好像有甚麼人急切地在她耳邊喚她的名字,飛快地伸手把她拉到一旁,長槍僅是擦過她的上臂再消失在後方瞬間扭曲起來的空間之中;幾乎在同一時間,對面的摩莉甘好像微微勾了勾嘴角,身影也隨即淡去。

      「珂娜!你沒事吧!?」

      匆匆趕來的雷古魯斯有點擔憂地看了看她,也沒空問她怎麼那麼晚了還不睡,他從衣袋中左翻又翻,還是翻不出甚麼東西來,看着她手臂的擦傷,眼神突然有幾分黯淡。只是這個金髮少女卻對於自己的擦傷後知後覺似的,顧不上甚麼,緊張地詢問對方現在關於聖域的情況,顯然是擔憂摩莉甘的帶來是不是帶來了甚麼不利的改變。

      「……沙織那邊嗎?十二宮之戰還沒結束呢。先不說這些,珂娜,你確定你真的沒事嗎?」

      就這樣子?一切平安無事?

      摩莉甘的目標是——!?

      珂娜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只覺得上臂的刺傷好像越發疼痛似的,她急忙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微微裂開的衣料之下,肌膚上的那一道擦傷明明應該是輕微的傷痕而已,卻見那些若隱若現的漆黑符文徘徊在該處。少女的眼眸一瞬間因為驚愕而瞪大了,她錯愕地轉頭望向身邊的少年,嘴唇微微一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然後下一秒,身體的力量好像一下子被驟然抽走似的,幾乎跌倒在地上,不無苦澀地勾了勾嘴角。

      ……光之神後嗣的血液……也是很有用的啊。

      看來這就是對方所說的……紀念品,不過她也是要慶幸,四大神器完好無缺。

      何況,那命運之石,放在這裡的,不過是複製品而已,真正的可是位於塔拉山(Hill of Tara)啊。

      正思索之間,身邊的少年突然發出了驚訝的低呼,她回過神來,錯愕地發現父親的護符竟然泛起了淡淡的柔和光芒,身體一下子又好像恢復過來似的。雷古魯斯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握住她的手在神殿四處查看,最後在發現接近祭壇的地方,護符的光芒更加的強烈,最終在祭壇下方的暗格翻出了一個看來毫不起眼的古舊木盒。

      珂娜遲疑了一下,把護符放到木盒的一個凹槽,就如同是鑰匙一樣,木盒無聲地打開,只是當中空空如也,僅是浮現了令人驚奇的古老文字,隨即就消散在空氣當中,了無痕跡。金髮少女低下頭來,怔怔地看着捧在手中的空木盒,不知過了多久,才把木盒放回祭壇上,轉頭看了看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甚至搬來島上陪伴她的少年。

      塔拉山。

      「……木盒出現的是塔拉山。」

      會是陷阱嗎?她並沒有說出這句,雷古魯斯卻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露出了她最喜歡的、爽朗如陽光的微笑,然後就朝她伸出了手。她眨了眨眼睛,也許是太晚睡,又有點累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到她回過神來之際,眼前的少年就已經把她抱了起來,習慣性地在她的額角飛快地吻了一下。

      「來吧,珂娜,我的腳程還是很快的!」

      真像當年啊。

      命運令他們相遇的時刻。

      至於那位於塔拉山的命運之石,掌握的可是愛爾蘭的真正王者的命運,它就和從前一樣,依然好端端地立在這山丘之上,今夜恰好就位於那明亮的獵戶座之下。一望無際的綠野在黑夜下彷彿變得和夜幕一樣的暗沉色澤,天際的邊緣幾乎無法分清,只是隱約看到小草在幾顆星辰前擺動。

      金髮少女抬頭出神地仰望了星空好片刻,鬼使神差似的,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突如其來就在石前跪下來,徒手開始挖土,好像這命運之石之下,彷彿埋藏了甚麼不為人知的秘密。雷古魯斯縱然心裡很是疑惑,但也很快蹲下來幫她一同挖掘。

      「……這是甚麼?」

      看來像是斷裂的古老泥板的碎片,大概就是戒指盒左右的大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Act 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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