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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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初秋，南京针雨绵绵连日不休。至九月二十始放晴，这日天高云淡，朗日旭阳。
“小姐，你回来了。”陈妈急急忙忙从奶油白的洋房别墅内走出，搓搓手望向扶着扶手拾阶而上的杨寻。
听到虚掩着的屋内隐隐传来说话声，杨寻微微蹙眉，小心地问：“陈妈，今天家中有客人？”
陈妈点点头，小声道：“是啊，少爷前些天结识的那狐……那长生门的交际花，非说什么情投意合，今儿个可不就带家里来了，可把老爷气得。”陈妈说着，眼睛上下扫了杨寻一眼，又说，“小姐还是快把衣服换了去，老爷正气头上，万不可撞枪口子。”
杨寻眉毛一挑，自己向来不关心家中琐事，父亲杨城从前是民国将军，执拗又骄傲，连杨寻的婚姻都要一手包办，而哥哥杨卫则是活脱脱一二世祖，从小便不学无术，玩世不恭，倒是在南京的风月交际场上混得一个好名头。前几日听说其看上个长生门最有名的名媛，说什么名媛，不过就是个歌伶罢了，然而杨卫却被其迷得七荤八素，这会子竟然带回家里来了，这般无法无天，怪不得杨城气得快吐血。
杨寻望了望自己身上朴素的白底蓝花教师服，的确，父亲本就不喜欢自己去女校执教，说什么姑娘就应该待嫁闺房，如此抛头露面简直给他丢脸，如今还是赶紧偷偷回房，换了衣裳罢。
如此想着，杨寻别了别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冲陈妈善意地笑笑，便赶忙从檐下走廊蹑手蹑脚走去。
正当杨寻转身，水波纹欧式大门缓缓开了条缝，不见人出来，反倒先一溜出来个漂亮的烟圈，继而再是一双珠白缎面的高跟鞋，细腻水光，跟上镶着颗米粒大的珍珠，再往上便是光裸洁白的小腿，线条柔和，肤若凝脂。
陈妈望着面前这个单手抱胸，轻靠在门框边上的长生门的名人佳媛，又听到屋内一阵砸物之声，吞口口水赔笑着刚要开口，面前这半张脸隐在烟雾中的女人便抬手阻了她，女人只眯着眼定定望着杨寻匆匆离去的背影，缓缓勾起了唇角。
虽然关着门，屋外哥哥吵闹声却依然清晰可闻，再加上之前父亲不断提及的与王家公子订婚一事，杨寻愈发心烦意乱，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卡在一半怎么都拉不上，杨寻叹口气坐下来，任由背后衣链大开，托腮对着窗外微动的枝桠发呆。
正走着神，一双手搭上杨寻的腰肢，继而不听话的拉链便被人捏着往上提了提。心想是陈妈，杨寻便配合地坐直了身子，自言自语道：“王家与杨家是世交，本该是门当户对的，听说那公子又是仪表堂堂，只是常年在外国读书，去年才回来，因此我连个面都没见过……”
拉链被轻而易举拉到底，那双柔软的手沿着脖颈而上，捏着没有一丝花纹的银簪轻轻一抽，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便松散下来，手指在微蜷的乌发中轻巧穿行，及背的发泛着细浅的光，杨寻原本因有些苍白而显得病态的面庞便霎时多了几分慵懒自在，气韵天成。
杨寻拢了拢鬓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有时可真羡慕那些个寻常女子，虽这乱世难有寄托，然总归自由自在，像我这样，连终身之事亦无法做主，实在可悲极了。爸总当我还是个女孩，甚至去女校教书都要偷偷摸摸。”
杨寻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无意一瞥，定在左侧的试衣镜中，她愕然惊觉身后根本不是自己意料中的陈妈。
这人一袭深蓝，裙摆及膝，高高开叉至腿跟，一双白璧无瑕的腿若隐若现，纯色旗袍包裹的身躯玲珑有致，三分典雅，七分诱人。她葱白的手指还一圈一圈转着杨寻的发缕。
似是发觉杨寻镜中注视的目光，女人亦偏头似笑非笑地与杨寻在镜中对视，猫一般优雅而缱绻的眸子，仅仅一眼便让人再难忘怀。
“你……你是谁？”感受到这女人柔软指尖在脖间的温度，杨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陡然起身，转过来对着她，往后退几步，撞上梳妆台，引得一阵声响，杨寻瞪着眼睛，方寸大乱，“你是怎么进来的？”
女人无辜地眨了眨眼，望向开向走廊的门，说：“门开着嘛，我出来透口气就看到你衣衫不整，这天气说热不热，我这心中怕小姐受冻着凉，一时焦急，便没顾得上许多，还望小姐千万不要计较。”
分明就是一副“你奈我何”的嚣张模样。杨寻一时语塞，门外哥哥与父亲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杨寻皱着眉依旧瞪着眼前自如的女人，心下明白过来这女人的身份，更是对她好感全无，一想到方才被这女人看尽背后风光，杨寻不知为何，面上竟莫名有些发烫。
见杨寻尴尬，女人笑意更浓，环视了一圈房间，顾自走到落地窗边的三角钢琴边，纤长的手指沿着黑白琴键轻轻拂了一遍，又拿起放在一边的琴谱翻了翻，轻声道：“你现在……会弹钢琴了？”
“什么？”杨寻心中满是烦躁，没听清，随口问道。
女人轻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即使心中光火，自小的教养使得杨寻很快将不快压了下去，深吸一口气，硬憋出个笑来：“我哥一向鲁莽，今日家中吵闹，实在见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我姓叶，叶阑珊。”叶阑珊微微扬了扬头，侧脸精致而柔美。
夜阑珊？果真是个混迹风月场的好名字。杨寻暗想。
叶阑珊望了杨寻一眼，唇畔一抹笑，明知杨寻心思，却丝毫不多解释。她在钢琴边坐下来，随意按了几个音，忽而眸中闪光，听似零散而断断续续的音竟奇妙地串联起来，叮叮咚咚，高低随意，如清风如暖阳。
杨寻浮躁的心情登时安宁下来，她望着眼前这个悠然自得的漂亮女人有些晃神——
那时，大概还只有七八岁吧，日子长得好像过不完，夏日的阳光如糖，被父亲逼着学钢琴，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催命符一般难听刺耳。那个比她大三岁的姐姐，好像什么都会，笑起来像多太阳花的小姐姐听不下去了，坐在她身边，二话不说，手指翻飞在琴键上按下一串动听的音符。那曲子那么好听，好听得让杨寻顿时忘了抹眼泪。
豁着牙的小姐姐弹完曲子，冲傻愣愣的杨寻做个鬼脸，笑着给她擦掉流到一半掉不下来的眼泪，捧着杨寻鼓鼓的脸揉了揉：“我教你弹好不好？”
杨寻记得就是从那时她才下了决心好好学钢琴。那个小姐姐……杨寻只记得她有一双滚圆的眼睛，漂亮得像个洋娃娃。只是那次之后，杨寻就再也没见过她，那个小姐姐仿佛凭空蒸发，带着她说要教弹钢琴的承诺一起消失了，杨寻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
葱白手指敲完最后一个音，叶阑珊略侧头看了看发愣的杨寻，眼中似有一丝失望，却极快地掩饰过去。
叶阑珊起身，懒倦地打个哈欠，再不看杨寻一眼：“今日多有打搅，杨小姐可别在意才好。”
细跟敲击大理石清脆的声音渐远，杨寻眨了眨眼，转过发酸的脖子，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叶阑珊曼妙的背影如此寂寞。
入夜，杨寻伏在梳妆台上备课，手边堆着厚厚一叠教材，明日还有一天的课，今日想来是要写至深夜了。今日晚饭之时，因哥哥之事闹得极不开心的父亲又将矛头指向了杨寻，不仅对其当教师发了一通不满，更是准备将婚事提上来，让两人后天便正式见面。
杨寻笔端触在纸面久久没滑动，她深吸口气，终于还是放下了笔，转身在床上躺下来。
夜色那么静，静得仿佛没有任何声响，窗边的钢琴立着，落下一片明暗的阴影，窗帘微动如涟漪，竟莫名带来一阵零碎的琴音，它们交织着，起伏着，仿佛杂乱无章，却又美妙动听。
杨寻一怔，这调子那么熟悉——当时叶阑珊弹的时候她便觉得熟悉，只是没来得及多想叶阑珊就走了，这会儿细细品味更令人回味。究竟是哪里听过，它翻动了仿佛被埋藏许久的记忆，在脑中悠然浮动。
杨寻不自觉哼了起来，闭上眼睛，竟莫名想起了那小姐姐的模样，她转身对自己笑，她白嫩的指尖翻飞像流水。
是吗？是她吗？是这曲子吗？杨寻瞬时瞪大了眼睛。
周末是叶阑珊最忙的时候，不仅要登台唱一晚上，更要周旋于南京各式上流人物之间，长生门灯红酒绿，香风柔暖，檐角雨落却冰冷彻骨。
叶阑珊拉低鸭舌帽从后门侧身而出，迅速与暗夜融为一体。
叶阑珊回家的时候已是夜半，屋外雨声滴答，她不着妆容的面颊显得有些疲惫与消瘦。
推门，开灯，昏黄的灯光融融，叶阑珊一个转身，却愣是被吓个半死——屋内竟睡眼朦胧地坐了个人，这会正用一副被搅了好梦的气恼表情瞪着自己。
“你，你，你……”饶是叶阑珊平素见惯场面，杨寻的不请自来竟令她舌头打起结来。
见叶阑珊诧异不已，杨寻终于“噗嗤”笑了出来，揉揉眼睛道：“你什么你，见鬼了啊？”
叶阑珊大抵忘了自己身着灰黑男装，抱着胸清浅一笑，又恢复自若之态：“杨小姐生得如此动人，是鬼也是艳鬼，阑珊自然是欢喜的。”
听完这话，杨寻本该尴尬，奈何叶阑珊一身利索男装与其柔媚形态大相径庭，她扫了叶阑珊上下一眼，愣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被杨寻嘲笑，叶阑珊挑眉，将帽子脱去，仰头拢了拢柔亮短发：“还不知杨小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呢。”
杨寻仔细望着叶阑珊清丽的面庞，旋又微微笑起来，认真道：“叶鸢，你是叶鸢。现在看来相貌确实没变。”
叶阑珊一愣，她没想到杨寻竟真能将自己认出来，抱着那么点希望弹了那曲子，没想到杨寻还记得。
叶鸢敛下眉眼，灯光打上一片阴影：“鸢飞戾天，如夜阑珊。”轻声说着，叶鸢又抬眼笑嘻嘻望着杨寻，“小杨寻，见到我高兴吗？”
杨寻笑着点点头，久别重逢，孩童时轻描写略过却又是自己记忆极深的一个人，如今就站在眼前，杨寻竟不知该说什么。
似乎看出杨寻的踟蹰，叶鸢倒是大方，她径直上前轻轻环抱住杨寻，目光落在桌上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两个女孩笑得正欢，一个脸蛋圆鼓鼓的，粉嫩得如同饱满的花瓣，而另一个戴着小洋帽，下巴微抬，像个漂亮的洋娃娃。照片背后写着倾斜的几个字“叶鸢要永远照顾杨寻妹妹”。
叶鸢翻了翻照片，眉头皱了皱，又不经意看向摆在书架下方的牛皮箱，今日急着出门竟忘了锁上，竟被杨寻发现。她收回目光，抱着杨寻的胳膊紧了紧，贴着杨寻耳朵，叹气道：“原来小杨寻是看到我这儿的照片才记起我，我心里可真难过。”
属于叶鸢的气息涌进鼻尖，混杂着香水，但更多的却是一股清淡的体香。杨寻脑子有些混乱，她胡乱摇头：“不是的，我之前就有怀疑，只是不敢确定……我就想过来跟你确认，问了长生门的宋爷知道你住这里。”
叶鸢松开杨寻，眸中像蒙着水雾：“宋爷可是出了名的见钱眼开，连你哥都问不出来，你这会子该是倾家荡产了？”
杨寻看着叶鸢的眼睛，不知为何心跳竟有些快：“嗯，你可得收留我。”
叶鸢粲然一笑，握着杨寻的手往里屋走：“这个自然，小杨寻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叶鸢转身，环顾略显简陋的四壁，笑中有些抱歉，“不过我这寒酸，可得委屈你与我同床共枕了。”
叶鸢的床的是单人床，虽然两人皆瘦，然而一起躺下来便显得有些拥挤。
已近一点，杨寻很快闭上眼，叶鸢的手随意搭在杨寻胳膊上，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杨寻的面容愈发纯净柔和，像是上好的绸缎，又像剔透的脂玉。
叶鸢微微弯着唇角，从前的爱哭鼻子的小丫头竟出落得如此标致了，她定定地望着杨寻的侧面，杨寻的睫毛很长，微微颤着，虽闭着眼睛，但一看便知其心中藏着事，睡不着。
一定是为了那素未谋面的“丈夫”吧。叶鸢暗自揣测，她是不喜欢被人逼着的吧，然而却毫无办法，这一身素淡的教师服还没来得及换掉，怕是跟家里闹了别扭跑出来的。
叶鸢的指尖轻柔地在杨寻胳膊上拍着，《月圆花好》的调子婉转绵软，叶鸢轻声哼着，这庸俗的曲调仿佛带上特殊的魔力，如温暖的怀抱，安抚人心。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杨寻不自觉地朝叶鸢的身边缩了缩，就像从前幼时毫无心计的信任。她不去想叶鸢为何消失近十年，又为何莫名出现在杨卫身边，叶鸢亦曾是显赫之后，却沦落为长生门的名伶，而她一身不起眼的男装更是令人狐疑。
杨寻什么都不想，家里的一切已经足够令人心烦。她只知道，从前的小姐姐又回来了，真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