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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芷云在高家,除了晨昏定省,余下的时光端的过得闲散写意,见了高湛青,两人就像异地他乡遇到旧识,不大熟的那一种,点点头打声招呼,啊,你也在这里吗?
      
      一大捆日子甚么都没有,长了毕竟气闷,还好有慧娟这么个人在。慧娟是高湛玄的妻子,年纪比芷云大不了几岁,脸如满月,一团喜气,红唇像新染了石榴花汁浓得要滴似的,人也热情爽朗,上下都处得来。富家少奶奶的消遣,说来说去无外乎就是打打麻将,逛逛戏园子这几桩事罢了。芷云有慧娟帮衬,要溶进去也不至于太困难。
      
      牌局开在湛秀家,玉石台面铺着大红毛毡子,除了湛秀,芷云,慧娟三个外,还有一位张小姐,是贺维之银行同事的妹妹,人极靓丽,嘴也甜,一见芷云的面就拉着手夸赞,往日只听人说大家闺秀,今天见了高家二少奶奶,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大家闺秀。芷云忙谦逊了一番。
      
      湛秀笑道:“都是自己人,来回讲这些奉承话,也不嫌烦。”坐下来码牌,贺维之在事业上正是春风得意时,近来湛秀打牌的手风似乎也跟着顺了起来。
      
      “哈哈,和了!”一手推散了牌。
      
      见又是芷云喂的张,张小姐就笑,“真不枉姑嫂,绝张也给你打出来。”
      
      “怎么,眼热了是吧?”
      
      张小姐红了脸,扭过头去轻轻啐了一口,原来湛秀有意将她介绍给小叔逸之,人人心照不宣,她的这句眼热一语双关,慧娟咭地一声笑出来,怕臊了张小姐,忙又转移话题,“表哥这几天可是忙是很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人影。”慧娟的三姑嫁给贺维之的一位堂叔,论起来也算表亲,虽说一表三千里,但叫起来总比姐夫显得亲切些。
      
      “去赶一桩白事,你还不知道吧,钱太太没了。”
      
      “哪个钱太太?”
      
      “还有哪个钱太太,就富亨钱老板家的太太,上次我们去银楼看手饰还碰见她来着。”
      
      慧娟瞪大了眼睛,“这才两个月的光景吧,怎么可能呢?前不久还听说钱老板生了个儿子呢?”
      
      湛秀嗤地一笑,“她那个岁数还生得出来么?要我说,是让他们家的那个小娼妇气死的,本来就宠,母凭子贵,还不宠上天去,哼,当初就死也不应该让那个女人进门。”哗啦哗啦地洗牌,转头向芷云道:“你可记着点这个教训,别让人家有机可乘。”她是知道弟弟心事的,当初也没少废了口舌相劝,如今见芷云一派温文,谦和识礼,又让她赢了不少钱,心情大好,忍不住提点几句。
      
      芷云微笑称是,她与高湛青的情形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良人虽好,争奈不是自己的缘分,芷云所求不奢,平平淡淡与人无尤,能有闲暇看一看《白香词谱》、《浮生六记》,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听得敲门声,便有佣人跑去开门,湛秀咦了地一声,自语:“怎么回来这么早?”抬头一看,却是小叔贺逸之,笑道:“稀客啊稀客,以前怎么不见你跑得这么勤?”
      
      张小姐心里一跳,有点怨恨湛秀说话不妨头,反而弄得两人尴尬,神思不属地打了张二万,芷云吃了,回头再看手里的牌,有些糊涂,一时不知打哪张才好,慧娟催促,快点儿啊。芷云随便抽出一张,逸之正巧站在芷云身后,伸手拦住了,别打这张。另换了一张九筒打了出去。
      
      慧娟再打牌,芷云就和了,回头见是陌生男子,年轻朗然的脸孔,始终带着微笑,如涓涓清流,煦煦阳光,穿一件月白色宁绸长衫,纤尘不染,比之马正肥,衣正轻的陌上少年,又分明多了几分蕴藉。
      
      湛秀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四弟逸之,这是你湛青哥家的嫂子,逸之笑说,也不过比我大几天,怎么就成哥哥了?目光移向芷云,一瞬不瞬地凝视,我见过你。
      
      芷云一怔,心道,这人怎么这么说话。慧娟忙问,你在哪里见过她?逸之一本正经的说,喜宴上啊,大家都见到了,不过当时还蒙着盖头呢!
      
      众人都笑起来,湛秀轻轻啐道,这个逸之,他的话真是不能听。只有芷云没笑,仿佛心里有什么被亵渎了。宝玉初见黛玉时说的便是,这个妹妹我以前见过。
      
      在贺家,维之居长,逸之行四,两人相差整整一轮,感情却是在兄弟间是最好的。逸之不喜拘束,只在众议院任个散职,但为人机敏,口才又好,和几位议员都能说得上话。湛秀自恃娘家豪富,平日里不大瞧得起什么人,对这个四弟却是另眼相待,着意笼络。
      
      打完这圈便开饭了,共是四菜一汤,红烧海参、笋烧肉,鸡丝粉皮、香椿拌豆腐,外加一个清炖鸡汤,
      逸之爱吃偏重鲁味的菜,湛秀为此特地吩咐过厨房过一番。
      
      席间逸之谈笑风生,逗得张小姐咯咯直笑,讲他的一个朋友,骂人不吐脏字,跟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说,他去了那么多国家,就是没去过德国。张小姐哎哟一声,这不是骂人缺德么?眼睛微瞟,那人不就会就是你吧?
      
      湛秀心中暗喜,一瞥眼间,见芷云只吃素菜,奇道:“怎么,不合口味吗?”芷云说,我不大吃肉的。
      
      逸之笑道:“这就不对了,你没听说有句话叫做‘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天天青菜豆腐,人不瘦才怪呢。”芷云淡淡一笑,还有句话,叫做肉食者鄙。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不是把湛秀她们也骂进去了,好在她说话声音低,又是拽文,湛秀她们谁也没留心。
      
      逸之看了芷云一眼,知道自己刚才的话造次了,笑笑不言。
      
      九点多的时候,贺维之才回来,众人说一阵子话,就告辞了。送女士回家的美差自然是落在逸之身上,按道理是先送慧娟和芷云,然后再送张小姐,这样两人路上有一段独处的时间,谁知逸之竟然反其道行之,只说顺路,径直开到张小姐的住处,芷云从反光镜里看到,张小姐下车的时候,满盈盈的一脸笑不知何时雪化冰消。
      
      慧娟笑叹,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把人家女孩子的心弄得七上八下的。逸之哼了一声,都是你们搞出来的花样,这会儿倒来赖我。慧娟笑着分辩,我可不敢居功,是你大嫂一个人的主意,听这话,是没瞧上这位,到底咱们贺四少想要个什么样的西施啊?
      
      逸之轩了轩眉,不用太漂亮,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就差不多了。慧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睃向芷云,你说的不就是——,想到芷云不是开玩笑的人,话到嘴边,硬生生打住。
      
      可是车内另外两个人都知道她要说什么,这话跟说出来也没什么分别,逸之不由抬头看了芷云一眼,芷云眼睛望着窗外,脸颊微泛晕红,就像白玉上淡淡抹了一层胭脂。
      
      一句玩笑话变无心为有意,逸之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芷云来贺家,偶然碰见,三两句话而已,原是不相干的人,后来逸之也疑惑,怎么梅花不曾一笑,心底就留下梅影了呢?
      
      那日维之回来的早,芷云把牌让给他打,自己一个人出外透透气,顺着天井是一条碎石子路,左右花木扶疏,绕过回廊,来到后园。
      
      北平的春天短得很,只好算作夏之头,此际要开的花都已开了,茉莉、芍药、牡丹、石榴,盈盈满满,腾红酣绿地在枝头点缀着。便在这花丛之间,有一个人横萧而吹。
      
      萧音乍起的时候,芷云有一瞬的恍惚,湖水凝碧,映着清晓天光,飞花满袖,青衫跌宕,仿佛时空突然错位,又回到爱赋新词的少年时光,眼中意生生幻作了意中人。但很快她就看清了吹箫的那人不是林眠,而是贺家四少贺逸之。
      
      逸之的性情与长兄大异。维之秉承父业,老诚谨饬,逸之却倜傥风流,平生慕的是“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的豪迈侠气,精于杂学,单论吹箫的技巧,未必不及林眠。
      
      只有芷云知道,林眠的一支箫是一段凄美的故事,婉转柔和处,亦能荡人心魄,芷云每每要为故事里的人物落泪,偏它又是哀而不伤,早已三春看破了,逸之指下却孔孔按出清越悠扬,好固然也是好的,不是那一种。
      
      逸之看见芷云,微笑示意。芷云踩着砖格子走近,你还是吹笛子吧。逸之笑,为什么?我箫吹得很糟糕?话是这么说,语气仍然自信。芷云眼望湖水,箫是吹给自己听的,你呢,却恨不得要说与天下人知晓。芷云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逸之望着手中的玉箫怔了好一会儿。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替了张小姐的小王太太一见芷云就叫,我还要去喊你呢,什么意思?让他们两口子打伙牌。湛秀撇嘴笑,瞧见没有,有人输得急了。维之推倒这把牌就站了起来。芷云说,姐夫,还是你打吧,我不大会玩。维之笑道,不会玩,让逸之替你瞧着,我还有个电话要回。
      
      芷云不好再推,只得坐下,逸之就扯了把椅子,坐在芷云身边。本不觉得她得生得美,此刻留心细看,才知素净无思,眉目间别是一种山明水秀。
      
      不由想起那天在六国饭店和同僚吃饭,叫局时,便有人笑问沈传超,环采阁的杜玉蝶可是贵相好,怎么见异思迁,倒去叫什么丹荔。沈传超微微冷笑,人家有情有义,替逸之的那位尊亲守身如玉呢?逸之接口,你说的是湛青吧,他才结婚多久,就算要去,自然也会避讳一段时间。
      
      沈传超呵呵一笑,谁说不是呢,不过家花没有野花香,大概咱们高二爷深谙其中三味,所以等不及就从新娘子床上跑下来打野食了。众人笑作一团,逸之淡淡道,沈兄也是同道中人,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沈传超这才住口。末了,有人低喟,只是可惜了那位顾家小姐。逸之心头像被鼓锤轻轻敲了一记,悠悠荡着回声,可惜了这位顾家小姐。
      
      芷云杠了一张南风,慧娟便说,我一开牌就打了南风,你怎么现在才杠,后抓的?芷云啊一声,是吗?一开始我没看着。湛秀笑个不停,逸之,她没看见,你也没看见,这个军师怎么当的。看着桌上少了什么人,不自在了是不是?那可是你自己把人家给得罪了。
      
      逸之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笑说,真是冤枉!张小姐哪次来我不是毕恭毕敬的,大嫂的朋友,我怎么敢得罪。湛秀呸了一口,你少给我掉花枪,当我不知道你的弯弯心思。连湛青这个榆木脑袋都明白,娶太太当然得是芷云这样端庄大方的,外面那些妖妖娆娆的女人哪儿成?
      
      逸之眼角有意无意地扫向芷云,笑道,这个道理我比他懂。小王太太一旁插口,我有个妹妹——,刚说了几个字,就给湛秀截住了回去,年轻人闹几天意气也就是了,明个儿这出负荆请罪可得你自己唱,别想大伙儿帮腔。
      
      逸之应了声是,口角似笑非笑。小王太太坐在芷云对家,一张脸气得青白不定,铛地扔出一张红中,逸之蓦地伸手,将面前的牌一推,咱们和了。
      
      数一数筹码,芷云竟小胜。逸之说,看来你今天手气不错啊。芷云便道谢,逸之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你要怎么谢我?芷云一怔,逸之又说,不如一会儿请我喝茶吧。芷云见他言语轻浮,沉下脸来,太晚了,我要回家了。逸之慢悠悠地说,回去也是一个人吧,守着灯,对着影,你就情愿这么委委屈屈过一辈子?顿一顿,又低声加上一句,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芷云没料到他敢这么胆大无忌,脑子里轰轰然,火苗在胸口一燃一燃地烧起来,一旁湛秀和慧娟也看出情形不对,停了话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逸之面不改色,我说话不知深浅,嫂子好像生气了。湛秀拉着芷云劝道,他胡说八道惯了的,弟妹,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芷云还能说什么,不过自那以后,不再去贺家,对慧娟只说输光了月钱,慧娟也不好生拉硬拽了。
      
      这天左右无事,便寻思到书房找两本书来看,这个时候,高湛青纵不在厂里,想必也去了玉蝶那儿,谁知还没踏进门槛,迎面一本帐薄便飞了过来,高湛青见是芷云,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醒花呢。芷云捡起帐薄,放在案头,是醒花你就这么扔啊?
      
      湛青平时习惯了,听芷云这一点,才觉不妥,暗想以前总怨玉蝶脾气坏,原来自己也是这么暴躁的人。
      
      近来湛青烦心得很,生意上的事刚接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去环采阁,玉蝶便胡思乱想起来,嘴上又厉害,见了面,少不了冷嘲热讽一番。湛青也是傲性的人,不会作低伏小。何况玉蝶的熟客太多,每每告诉自己,是你没把她带出火坑,就忍了吧,然而事到临头,哪里有忍得下,有几次撞见了差点儿动起手来,连鸨母都怕了这位高二爷。
      
      玉蝶的难过不逊于湛青,芷云是她心上的一个死结,怎么说人家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高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她连个外室都算不上,就这么遥遥无期的等下去,哪天是个尽头。从前的山盟海誓一句句都显得那么苍白空洞,再说她是靠什么吃饭的,接不接客由不得她做主,偶而使一两回性子可以,多了不就成了砸自己的饭碗吗?
      
      上次在六国饭店,沈传超订了房间,满拟着跟她重温好梦,玉蝶怕湛青知道大发脾气,便推身上来,沈传超哪是那么好哄的,抓着玉蝶的肩膀摇晃,姓高的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他,玉蝶啊玉蝶,聪明人别犯糊涂,你把我沈某人当冤桶么?
      
      玉蝶哪里敢呢,沈传超气量褊狭,有名的睚疵必报,又是某军阀的属官,手中颇有权柄,忙嗲着声,这是什么话,要是你们男人不忌讳,我怕什么?沈传超这才信了,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种爱用强的人。玉蝶长吁一口气,这一回总算是搪过了。
      
      她和湛青两人都觉得,我的难处,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么?因为是最亲近的人,反而要求的更多,不是不替对方着想,只是争执发火的时候,难免口不择言。
      
      刚才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只为玉蝶发现湛青衣袖上有一块胭脂渍,当下就变了脸,知道你们夫妻恩爱,用不着整天带着幌子出来吧。湛青一怔,想起进门时被碧瑶丹荔她们围着取笑,霍地起身,这是谁啊,闹得这么离谱?玉蝶也知这里的姐妹爱逗湛青,便笑,赏你胭脂吃还不好?谁让你那么容易脸红。
      
      湛青不该画蛇添加了一句,芷云从来不擦胭脂,自然不会是她的。玉蝶冷笑两声,对对,人家是清水芙蓉,哪是咱们这种庸脂俗粉能比的。赶快回家陪你那位大贤大德的太太去,别一天天呆在这种肮脏地儿,败坏了你们的清白家风。
      
      湛青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不想来了就跟你吵架。玉蝶眼圈立即就红了,难道是我想吵架不成,高二爷你摸摸良心,当初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什么来着,我早就知道男人的话信不得,可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信了你的呢?眼睫一扇一扇,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流下来。
      
      湛青最见不得玉蝶哭,忙掏出手绢给她试眼泪,声音放柔,真的,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玉蝶瞪着一双泪眼,用力捶了他一把,你就呕我吧,早晚把我呕死了,你也就安心了。湛青心道,咱俩还不知道是谁呕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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