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梦与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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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墙上向城外远望，城下是成片的田亩，再外面，是一道道高山组成的围帐。夕阳正沉，日轮的边际渐渐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金色的辉光在田地上投下大片山峦的阴影。我望着那阴影的边缘，看着它一点点地向我靠近。
“您在烦恼什么吗？大人？”一声问话让我转过身来，伊缀尔公主，岗多林的金发银足站在我的面前。
“没有，我只是在欣赏风景。您何出此问呢？公主？”我严肃地回答说。
“因为你方才的表情就叫做‘若有所思’。”伊缀尔同样严肃地回答。我们两个就这么板着脸互相望了片刻，然后她就笑了，我也随之笑起来。伊缀尔并不很爱笑，可是当她绽放笑容，其绚烂真是堪比朝阳。在岗多林城中，除了我王与诸位同袍，我最觉亲近的便是伊缀尔，而伊缀尔也自幼就愿意与我相处。曾经有人戏谑说那是因为城中的诺多族人中，惟有我们两个是金发，故彼此之间格外在意。我对于这个当不得真的玩笑自然只能笑笑，但我每次望见伊缀尔，尤其是她那被誉为金首的秀发，确实在提醒着我另一个人的形象，一个我们早已在巨大的惊愕和悲痛中失去的人。
“您肯赏光，把思虑暂抛，和我一起散散步吗？”伊缀尔行礼，仍在笑。
“荣幸之至。”我还罢礼，伸出臂弯由伊缀尔挽着，就如此一路并肩走着。
沉默了一阵，伊缀尔突然出声说：“我知道，我父亲今天叫你们去都吩咐了些什么。说实话，我的朋友，我很担心。他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听外面的消息。”
“但他并没有失去判断力和主见，公主。你可以宽心。”我说，“可是我要坦白地说，我也有所忧虑——虽然这个忧虑的源头并不来自于外面，也许我只不过是杞人忧天。只是——容我斗胆只对你说起——这源头……离你和你的父亲太近了。”
伊缀尔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能对我说这话的人实在不多。不过，你不用太为我担心。我已有准备，而且你知道，我……不是很容易被左右的。”
“是啊，至少从你学会跑的那天开始，那对我来说就是不可能的了。”我故作严肃地回答。
伊缀尔又一次笑了，她在说着什么，但是声音好像被吹过耳畔的风抽走了，渐渐地不可分辨；她的面庞也模糊了，慢慢地，她的身形和周遭的一切都好像隐没在斜阳的余辉中。四周似乎变成一片混沌，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你在看什么呢？”
我寻着声音一看，却见一位一袭白衣、胯剑背弓的女猎人端坐马上，正在我侧前方。我的眼前是水草丰茂的广阔平原，远处可见一片密林。
我愣了一下，回答却脱口而出：“只是在警戒，公主。”
我们王族的白公主眼睛并不看我，继续用平直的语气说：“其实你不妨照直说，跟我出来打猎实在不合你的兴趣，所以很难集中精神。”她的马表现有点不耐烦，在她说话的时候前腿不停地踢着，她只得伸手在它的脖子上拍了拍作为安抚。
“怎么会呢？您多心了。”我真心实意地说。
“你不用解释，我其实也不介意。”
我微笑不语。我们这些有幸接近芬威家族大小公主的军队长们早有共识：不要企图同诺多王族的公主们讲理。盖拉缀尔公主只用一个眼神就能反过来把你说服；伊缀尔虽然年轻，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你也休想说动；芬朵拉丝公主年纪尚幼，还轮不着听外人说教，但听说也已显露出极有主见的迹象；至于亚瑞希尔公主——你就死心吧，你的说辞她连听都不要听。只不过，她自己说话时常是口不对心，我们听了也多不往心里去，一笑也就过了。这不，她还没有说完：“不过，又不是‘我’非要选中你跟着我来的，你不必对我苦着个脸。”我们的白公主继续目视前方说着话，因此并不能看到我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微笑。
她的话刚说完，前面的树林里冲出了一队人马。显然公主的座骑很熟悉对方，嘶鸣躁动着要去和他们汇合，但被主人一声低喝止住了。
只见那边领头的显然是一群狩猎中的男性诺多贵族，一共五位，其中冲在最前面的一位形象犹为俊美华丽，身边还跟着一只巨大的猎犬。他一面纵马向我们奔来，一面喊着白公主的名字。
“亚瑞希尔！”将至我们面前时，他笑得越发容光焕发，大声喊道，“你早到了。”
“而你又迟到了。”亚瑞希尔公主也不看他，而是向着他左后紧跟着的两位穿着与样貌都一般无二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你不要怪凯勒巩吧，亲爱的堂妹。”这对双生子之一停住马行了礼，笑道，“这次真不是他的错。”
“是啊。”另一位也说，“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一群野狼，胡安有点太兴奋了。”说完他们朗声大笑，而凯勒巩的脸色却并没有为这个辩护好转，反而越发难看起来。
“你好啊，堂妹。”紧接着拍马到来的是两位肤色一浅一暗的男子。二人与公主相互见过礼，其中肤色黝黑的那位转脸看了我一眼，说道，“哦，看看这次你带来的是谁——好一位金发白面的老爷，倒有趣。”
“他哪里有趣。是我哥哥偏要派他来，我倒宁可此时我的护卫是萨尔甘特，或者埃克希里昂。”亚瑞希尔公主瞥了我一眼，说道，“至少萨尔甘特虽然话多却比他有趣，埃克希里昂虽然无趣却不及他话多。只不过——”她又转脸向着肤色黝黑的堂兄，一字一顿，“他好在有一点——还懂得待人接物礼数需要周全。”
“好了，亚瑞希尔。”肤色较浅的那一位伸手止住了看来正待发作的同伴，“不过我也理解，你的兄长行事有时也的确是有点太自我而不顾及其他了。”
“不错，我的兄长们行事的确太过专断。”亚瑞希尔公主冷笑起来，顿了一顿说，“所以总把本属于别人的责任也揽到自己头上呢。”
这话一出，这五个人的表情立时产生了不同的变化，立时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在众人无言之际，却听远处飘来一阵歌声，这声音十分美妙婉转，看来大家都注意到了，纷纷寻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树林的方向。
“那是谁在唱歌？去看看！”不理会旁人的反应，亚瑞希尔公主轻轻踢了踢马腹，疾驰而去。
“等一等！公主……”我急着要跟上去，却只觉亚瑞希尔公主的身后似乎另有一个好像浑身被黑暗笼罩的背影，接着我脚下一空——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面前神犬胡安嘴巴动了一动，吐出两个字：“哎呀。”
然后，我醒了。我正一脚高一脚低地站在灰港议事厅的大门台阶上，勉强保持着平衡；眼前的不是胡安，而是扯住我斗篷防止我跌倒的加尔多。
“实在抱歉，加尔多。”我有点笨拙地说，一面把编年史放回架子上。摆脱难堪的姿态只需要一瞬，要摆脱难堪的气氛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不不，您真的没有必要这么说。”加尔多说，“我很理解。连夜查阅资料的确很费神，我有体会。”
“谢谢。”我说，半含着笑意。他以一贯的认真态度说着理解我在图书馆打瞌睡的行为，不禁让人要联想他所说的体会了。
“那么，您……打算接着看下一卷吗？”加尔多吞吞吐吐地问。
朋友的担心让我既感动又发窘，我忙说：“不，我倒想去后面的花园走走。”我依稀记得刚才看见他在图书馆取资料，也许是留意到我丢下那本从昨天就在读的编年史，瞌睡着出了图书馆，可能因此才不放心地跟着我，方有了刚才在门口的一幕。
加尔多这才放心了，他还有一些资料没有找全，便留在了图书馆。我一人出门走向花园，眼前的晨光正好，晴朗的蓝天少有云朵，空中随风传来声声海鸥的鸣叫。
灰港的花园我目前为止从没进过，这一点得以肯定，全得益于那本让我瞌睡的书。奇尔丹领主虽然慷慨而坦诚，但非常忙碌，不能总去搅扰，书本便成了我把现实和那模糊不清的记忆连接起来的通路。可是这些通路……我回想刚才的一幕，好笑地摸摸下巴，有时候还真不那么好走。眼前的晨光正好，我伸展了一下四肢，把心思权且放到枝叶花朵上去。这里的花园和我在梦里走过的岗多林的花园不同，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也没有华贵娇艳的奇葩，然而柳枝嫩绿、鲜花待放，却自有一番自然朴素的美。细心去看，才能发现打理照顾这座花园的园丁用心之处，这用心恬淡平和，并无着意的痕迹。我走着走着，渐觉耳边有水声哗哗作响，之后在一条曲径的那一头，不期然望见有人手持陶器正在灌溉花丛。
“哦，早上好！”这位园丁直起身一回头看见了我，惊喜地和我打着招呼，把陶器安放在地上，奔到我的面前时，他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端正地鞠了一躬，“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
“早上好。”我也笑着向他鞠躬，“我也没想到原来你除了是歌手，还是位能干的园丁。”
“啊……我只是每天早上来帮忙浇水。”小园丁兼小歌手格兰拉芬说，“您从前到过这个花园来吗？”
“没有，我现在并没有别的事，正想走走。”我笑着摇头，弯腰平视他的眼睛，逗他说，“年轻的朋友可是想要做我的向导？”
“当然愿意！”格兰拉芬快乐地说，“我知道这里最漂亮的景致，您可有时间随我去看看？不过……要请您稍等我一下。”
“荣幸之至。请便。”
“好的。”格兰拉芬抱起浇花用的陶器，向我示意稍等，接着跑到了灌木丛后面，我正在奇怪，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回来，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我来介绍。”格兰拉芬说，“凯乐布拉芬，这是我前几天新认识的朋友——访客——我跟你提过的。访客，这是我的姐姐凯勒布拉芬【注1】。”
我吃了一惊，而来人也吃惊不小——这正是前几天在宴会上唱《埃兰迪尔之歌》的姑娘。
我看着格兰拉芬天真热情的笑脸，再看看他娴静秀丽的姐姐，一时张口结舌——唉唉，我要怎么向这位在我的欢迎会上献歌一曲的姑娘解释自己对孩童隐匿真名的苦衷？至于被揭穿以后怎么面对我这位小朋友，此刻我更是难以设想。天空中的海鸥仍在呜呜鸣叫，真可惜它们没有巨鹰那样的灵性和巨大的羽翼，不得载我飞离这难堪的境地。
“咦？你们从前认识吗？”格兰拉芬看着我俩的反应，察觉了异样。
所幸，凯乐布拉芬只是简单地回答：“是的，我们之前已经认识了。”并没别的话，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格兰拉芬闻言好像很高兴，“对了，不知道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神神秘秘地走到我的面前，向我招招小手，我觉得有趣，略略蹲下让他凑到我的耳边，然而他的话差点让我趔趄——”您还记得我唱的那首歌吗？“
“记得。“这是实话，这样的经历短时间内是很难忘掉的。
“歌里唱的英雄，我听说，他已经回到这里来了！我姐姐，在欢迎他的宴会上唱过歌呢！”小男孩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可是声音的大小却不太像，气流也吹得我的耳朵发起痒来，我强忍着才没有笑。
他说完这句，往后退开了一点看着我，有点奇怪地问：“咦？你不吃惊吗？”
“啊，那场宴会……我也在场……”我回答，但一转眼看到这孩子的姐姐——不知是否我的错觉，她的眼波好像微一流转，我立时觉得耳根微微发热。
“真的？！”所幸格兰拉芬并没注意到他自己的话和这回答之间的联系，他一脸自豪地问：”那么您听过凯勒布拉芬唱歌了？”
“是的，非常令人难忘。”我回答说。
“那么，您现在想不想再听一曲？”
有那么一瞬间，我担心那会是另一首……可不是吗，这孩子亲口对我说过纪念岗多林金花领主的歌可谓“众多”——可是片刻之后我就意识到这种担心是荒谬的，再者，我想到了我在这位姑娘的歌声中所曾见过的情景。如此生动和鲜明的形象，正是我在书中探寻而未得的。
“有时间，我现在并没有别的事。”我说。格兰拉芬得到了回答，便走过去拉着他姐姐的衣角，央求她唱一支他正想学的短歌，我也站起来鞠躬，恳请她再次赏光，女歌手于是口称献丑，微微调整了一下气息唱道：
若问何处故乡
茵茵昔贝尔兰
一朝抛却
终难得还
暗影消弭日
大地分崩时
怒涛没焦土
战鼓摧峰峦
家园不复见
梦中徒嗟叹
这首歌与《埃兰迪尔之歌》迥异，从她轻盈柔和的外貌上，也绝难看出她能唱出如此悲怆的音调，而她的歌声果然再次把歌中描绘的景象展现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灰黑色烟火升腾入而上，几乎与乌云连在一处；无数手举兵器的生命嚎叫着厮杀混战，血与火相为映照；大地绿意不再，震颤、摇撼、悲鸣、碎裂，最终在我面前渐渐没入咆哮着大海。
格兰拉芬拍着小手喝彩的声音，令我从那意境中脱出，好像从一个梦中醒转，眼前的所见却一时似是失掉了几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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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凯勒布拉芬=Celeb（银灰色）+rafn（翅膀）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梦与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