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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8 ...

  •   88.

      ……有段时间吧,我经常梦见你,你特别小的样子,就这么丁点儿大,跟在我后面,跌跌撞撞地跑,叫我等等你。
      我才不等你,我比你大几岁,一步顶你两三步,要是凑合你的速度,那我得走多慢啊。
      我自顾自地走,渐渐就听不见你喊我了,大概是我走得太快了,把你远远甩到后面了。
      我想回头瞅一眼,看你跟到哪了,脖子像轴住了,根本扭不回去。
      等我能回头,你已经不见了。

      然后我就醒了,坐在床上琢磨,我真这么干过么,你都叫我等了,我还梗着心不搭理你。
      越想越迷糊,都想不起来你脸的模样了,反倒是梦里更清楚:你脸圆圆的,一捏腮帮子,就会气呼呼地打我手,叫我撒手。
      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小时候好玩,戳戳你就有反应,瞪眼撇嘴的,只能我弄你,你踢都踢不到我。
      还好你不记仇,背背脸就忘了被我欺负过,照样嘻嘻哈哈地跑过来,找我带你玩儿。

      不知道你还记得么,有盒积木,木头做的,涂了彩漆,形状都很简单,方块、长方块、圆柱、三角,能堆成一座城堡,可惜它太旧了,不全了。
      我陪你搭过好多次,每次都这少一点,那少一点,我就去找别的东西替。
      萝卜块咬个方的,塞进去,正好撑住,你看堆好了特别高兴,站起来蹦蹦跳跳,一不小心,把城堡撞倒了……
      这还能怎么办,从头再搭一次呗,苦的都是我啊,总不能放着你叫你自己哭。

      等到冬天,你就不玩积木了,天太冷,手指和耳朵都长冻疮,缩头缩脑,鼻头通红。晚上你会缩到我被子里,像一团冰块拱进来。
      后来冰块就热了,暖烘烘的,很软的一团,搞不清楚,你是被我焐热的,还是你本来内里就有团火,反过来暖了我。
      早晨,头都闷在被子里,你先钻出头,被冻得一激灵,用力推我:下雪了!
      我还没睡醒,眯着眼问:要去玩吗?
      你点点头,有点想,又摇头,太冷了。
      我拍拍你:想去就去,等我起来。
      你说你先去看看,要是冷得还能忍,再叫我起来。
      我应了你,继续睡了。
      这一睡睡得太长,等我起来,他们跟我说,有好人家要收养你,把你带走了。
      我当时想,肯定是在做梦,咬了自己胳膊一大口,疼的,一圈牙印。
      我拔腿就跑出去了。
      肯定没追上啊,我半夜被带回来的,脚都快冻掉了。他们都笑话我,说你是坐车走的,我跑死了也追不上。
      ……
      毛毛。
      我头有点疼。
      你等下啊,嘶——
      ……等这阵疼劲过去了,我再跟你说。

      ……
      好了。
      说到哪了?
      ……
      差不多那个冬天快过完了,我才想明白,一想明白,快气死了。
      他们把你带走,说走就走了,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跟我说一声,没有一个人问过我的意见,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你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从你被丢到院子门口,被人带进来开始算,跟你在一块最多的人就是我了。
      你就算要走,不该跟我说么?
      你喊了几年的小雨哥哥,喊的是假的么?哦,你还是个小孩,我也不是大人,那我跟你天天在一起的几年,说散就散了。
      咳、咳……
      没事,我头不疼。

      我那时也是幼稚,作天作地闹腾,叫他们把你找回来,要不就告诉我你在哪,我自己去找你。可惜没人会把我的话当回事,防我防得严实着呢,屋子抽屉该上锁的上锁,不在我面前提你的名字。
      他们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
      他们几乎成功了。

      时间久了我信自己是癔症了。
      世上根本没有过你,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本来也是,除了你,我没有别的玩伴。大一点的打不过我,小一点的害怕我。
      没人理我也好,等我走的时候,他们可欢天喜地了,就像送走个瘟神。
      我什么也没拿,就拿走了个积木块。
      你知道盖积木最高兴的,就是所有的位置都放好了,只差最上面那块尖顶,尖顶一落,城堡盖成了,你就会拍拍手笑了。
      我拿走了那块尖顶。

      ……
      这不让吸烟,算了,我再喝口水吧。
      离开院里后我流浪了段时间,四处干了些杂活,没什么事可说,学会了不少本事,有好有坏。
      等到我在音像店里打工,都二十多岁了,长胡子,懒得刮,别人还以为我都多大了。
      说实话,我头一眼没认出你来,因为我很长时间没想过你了。
      再说你也长大了,十好几了,个头拔不少。

      你跟几个同学进来的,穿着一样的校服,白短袖衬衫,别着校徽。我看到校徽,知道你们是从哪个中学来的,市重点,好学生。
      你领着头一路走到磁带那,指着一盒兴冲冲地跟他们介绍,然后你把那盒拿下来,走到我跟前要付钱。
      我说那是试听用的,货还没来,这盒不卖。
      你脸立刻就垮了,耷眉噘嘴的,又问了我一遍能不能卖给你。
      我说我是打工的,说话不算,别难为我。
      你听了不再磨我,从书包里掏出个练习本,撕了页纸,写了一串数字。
      你说那是你家里电话,等磁带到货了,请我打个电话给你。
      我说我没空,也没钱打电话。
      你没生气,笑了笑就走了,倒是你的同学,还冲我哼哼唧唧几声。

      那张纸我塞进裤子口袋,要洗衣服掏兜发现了,本来想扔,想想又算了。
      等磁带到货,我想起这事,往你家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你的养父。
      他跟我说,毛毛不在,他替你谢谢我,说会转告你。
      我说,原来他叫毛毛啊,我以前也认识个叫毛毛的,在哪个区哪条路的那个福利院……
      我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变得很凶,大声地问我是谁,我想干什么,还警告我别有坏心眼。
      他不威胁我还好,这一说,我就懂了。
      原来是你。

      ……呵。
      这事他没跟你说过吧。我猜也是。
      你没再来过音像店,我多留了一盒磁带不卖,给你留的。
      等不来你,我干脆去你们学校门口蹲。
      学校有三个门,你大名我不知道,哪个年级哪个班更不知道,只能靠撞运气。
      我运气真不错,也就蹲了两个月,就被我蹲到了。

      那天早上我在等煎饼,面糊刚摊开,鸡蛋刚打进去,听到一阵叮铃叮铃,你骑着单车过来了。
      煎饼立刻被我忘了,我直接跑到你前面,你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的,自行车左摇右晃,扭着轱辘在我面前停下了。
      你赶紧下了车,先对我道歉,问我有没有事。
      我盯着你看了会儿,说:磁带……
      你这才认出我:叔叔,是你啊。
      我被这声叔叔打击坏了,怪谁呢,怪我只顾着蹲点忘了刮胡子,你后头说的话我差点没听清。
      你说你爸让你专心学习,少听流行歌,你就听话得没再去音像店,等这次考试考好了,你再去买那盒磁带,就怕到时候没货了。
      你跟我说了会儿话,赶着上课先走了。
      我一直在背后看着你,等你走进大门了一拐头,被墙挡住了,我才走的。
      回去我就把音像店的活辞了。

      我去理了头发,刮了胡子,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人模狗样地蹲在校门口等你放学。
      等到傍晚,学生们一哄地跑出来,我在好多个小人头里找你,怕一闪眼错过去了。等看到你的时候,我眼要酸了。
      你还是骑着那辆车,一嗖地从我旁边骑过去,眼不带斜。
      幸好人多,你没敢骑快,我才跟得上。
      等你进了个窄巷子,下了车推着走,我跟在后面,想着怎么跟你搭话。
      我特地带了样东西过来,塞在裤口袋里硬邦邦的。

      看你快走出巷子了,我赶紧叫了个蹲在路边的小孩过来,把东西和一把零钱塞给他,叫他递东西给你,别说是我给的。
      那小孩一溜烟地跑上去,拽住你的车后座,等你一回头,塞到你手里就跑掉了。
      我看见你停下了,站在那一动不动的,然后伸长脑袋四处张望,像在找谁似的。
      我假装镇定地往前走,你的视线在我身上停了停,移开向别人。
      我猜你没找到,你推着车继续走了,低着头,速度慢了很多。
      我也脚步放慢,随你走到一个公园,你把车停在门口,人要进去了。
      我看你连车都没锁,怕有人偷了你的车,只好哎哎地叫你回来锁车。
      你心事重重地对我道谢,看也不看我一眼,弯腰锁车。
      我看着你头顶的发旋,一阵激动,是了,就是你,头发摸起来是软的,脸捏起来也是软的。

      你走进公园,在面对人工湖的长椅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个木块,默默地看。
      我隔得远远地偷看,把我看见的这个你,和我熟悉的那个小时候的你对比。
      脸瘦了,下巴都尖了,可有些味道,还一样一样的。
      你坐在那,盯着那块旧积木看到太阳落山。
      我看着你,有些话在心里绕啊绕,绕到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原来想,跟你认个亲,聊聊小时候的事,问问你过得怎么样。
      ……

      没必要了。
      我知道你记得了,记得那块积木,肯定也记得我。这不就够了。
      那天我悄悄送你回家的,天黑了怕不安全。
      那栋房子很漂亮,红瓦白墙,还有雕着花的铁门。
      你进了门,没多久,房子二楼有扇窗户里亮起了灯。
      我等到灯灭了才走。

      说了你别害怕,我跟踪过你一段时间。调查清楚了你几点上下学,喜欢吃什么,会去哪里补课,玩得最好的朋友是谁,甚至,还见过有个女孩堵你表白。
      越跟踪,我越清醒,你不是毛毛。
      你已经和那个跟不上我的小孩相差太远了。
      梦是反的,不是我大步朝前走,压根不理你,把你抛在后头。
      是你远远甩掉我了。
      还有必要么,硬拉着你跟我回忆过去,强笑着说手上红肿的冻疮,数量不齐全的积木,说你跟我贴耳朵约好了,要一辈子要好,少了谁都不行。
      ……

      太没意思了,何必呢。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他改变,就是我改变。
      我突然,厌倦了。
      厌倦了每天什么事也不干,只注意你,这样下去我会把自己蹉跎死的。
      于是我跑了,坐火车去了别的地方,一口气打了大半年的工,攒了些钱,足够我跑得更远。
      冬天来了,那边太冷了,我熬不过去,鬼使神差,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又回来了。

      我出了火车站,哪儿也没去,直接杀到你家门口。
      居然一下子就摸到了,那地方还刻在我脑子里,不是我想忘记就能忘的。
      我到了那,发现房子变了,换了一扇门,屋门大开,里头全都是空的。
      找了人问,人告诉我,那家儿子成绩好,出国留学了,全家都搬走了。
      搬去哪了?不知道。
      有电话么?不是太熟,没留。
      喔……
      我一路过来,头皮紧得发麻,心揪着的。这会儿,脑子空了。
      ……

      你跟我讲,小雨哥哥,我们好多年不见了。
      你是不是这么说的?那天,地下通道,旁边还有个人在摆摊卖袜子。
      是好多年没见了。
      除了中间没跟你说过,你上中学的时候,我见过你。
      那个积木,是我给你的。
      你真是个好孩子,都没发现我装的。
      我装作突然认出了你,跟你叙旧,说我是你小时候一块玩过的那个谁。
      你竟然记得,还握住我的手,要跟我约时间聊个天。
      今天,这个天,算聊过了。
      估计以后,你也不想跟我聊了。
      机会就这一次,我得说齐全了。

      毛毛。
      我活到这当口,能让我在意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从我小时候,到我三十岁之前,你都是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那个。
      就算我以为我记不清了,梦里还会梦到呢。
      但是,差不多得了,我已经付出代价了。
      怕冷,没起床跟你去玩雪,直接错过你走。
      胡思乱想,没跟你说实话,你就搬家出国了。
      说实话,说实话啊,毛毛,在这次碰到你之前,我真的已经把你忘了。
      小时候那段回忆,相依为命,天天腻着,特别美好。
      就是太美好了,耽误了我这么多年。

      人和人之间吧,感情是得处出来的,断层太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可能我那时跑回来,想过要做什么,比如找回我们过去那么好的情谊。
      再怎么说,怎么留恋,也没意义了。
      以前是最重要的人,以后未必是。
      感情这东西,可以培养,可以进化,也能消散,能转移。
      它也很脆弱,一个意外,一点误会,一段分离,就给耗干净了。
      那天在地下通道看到你,叫住你,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也就咯噔了这一下。
      ……

      不说了。
      再说要惹人烦了。
      谢谢你,有机会吐出一些话太好了。
      账单我付,先走了。
      “再见”两个字,也不用说了。

      ***

      门把手被扭动,栓舌缩进孔洞。
      有人打开了门,轻轻地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悄然带上。

      化妆间里静悄悄。
      此间唯一的一个人,背紧贴着椅子,久久未能回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玄英手伸向后,使力一扯。
      纱带解松,经他的鼻梁和嘴唇滑落,落在膝上。
      好似忘了如何呼吸,他怔怔地看向虚空。
      胸腔里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大块,本该是心脏停留的地方,已然空了。

      莫雨人走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一起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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