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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落叶归根》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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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归根》篇
青春是一种病,鼓噪不休,缘由不明,不知未来,不知所求。
——题记
大车开不进,只能分小车,我叫几个兄弟来好咯。
剃平头的汉子黑黝精瘦,白背心上破了几个洞,他猛地吸了口烟,恋恋不舍地把烟屁股一摔,拿鞋底碾,你们东西太多,要加钱。
负责外务的几个人围着他问,要加多少?
汉子伸出个巴掌,一个车,一趟十五块,不能再少咯。
价钱一敲定,不多会儿,又有八辆小车开过来,后斗都空着,供他们放器材。摄像机、灯具这些大家什先放进去,再来是小道具,易碎品都先拿黄纸稻草包裹好,纸箱装着放入后斗。东西都归置好了,才轮到人。摄制组和向导坐了一辆,后面是化妆师和剧务们。
最后轮到演员,一堆人挤上车,开车的汉子叫了声坐稳咯,一踩油门,噔噔噔往前开。
土路颠簸,发动机声又响,有女孩子大叫,师傅开慢点!
汉子嘿嘿笑,慢不下来!盘瑶不好玩,除了房子就是山,你们去那能做啥。
拍戏呀!民国戏!大片儿!好多大明星呢!
瞎鬼扯!大明星能坐我这车?屁股都给颠烂了!
大明星自己有车,人早过去了,我们都是小配角,师傅要是不信,到那看看不就知道了。
欢快的气氛没持续多久,从县城到盘瑶一个多小时,多是起伏不平的土路。后半截没人再说话,个个面如土色。
终于到了,有些人下车后,立马躬身呕吐。没吐的,也都焉儿巴巴。
莫雨一按车栏跳下来,从车里拎下个银灰色的旅行包。
戏服有剧组的人管,手上这旅行包装的,就是他全部的换洗衣服和日用品。
他走了几步,头顶轰隆隆地一声巨响,停步,抬头。
三丈高的木牌楼立在镇口,柱子斑驳掉漆,上覆黑瓦,顶头两个大字:盘瑶。
原先敞亮的天色一下子乌黑抹煞,人声哗然:要下雨了!先搬器械!摄像机不能淋湿!
到盘瑶的头一天,莫雨挨雨浇了,等住进安排好的客栈,他浑身湿透,从头发往下直滴水。装衣服的包也潮了,翻半天,找不到一件能换的。
他找老板娘要了干毛巾,矮壮的妇人见他这般狼狈,送来一碗姜汤,下楼梯走了几步,又走上来问,能喝酒不喝,自家酿了米酒。
他问多少钱,妇人说一天也没几个客人,不要钱。
盘瑶地处偏僻,当地人以稻渔为生,少有外人来。一下子来了许多生面孔,还说要拍戏,镇上哪个不好奇。
老板娘下楼再上楼,带来一小坛米酒,一套干净的旧衣服,还有满肚子的疑问。
听说你们来拍戏唷。
嗯,莫雨应了声,他头发短,湿发根根竖起,像个刺猬。
我听罗老头说,他家里住了个大明星,上过电视,演那个、那个唱一江红河的,还跟我炫耀,大明星给他家小孩糖吃。你也是明星吧,演过啥呀……
毛巾挂在脖子上,莫雨想换下衣服,妇人站在这絮叨不走,只得道:麻烦让让,我换个衣服。
哪晓得妇人一巴掌拍上他胳膊,咯咯直笑,比我儿子还小,还怕我看哟。
说着,她还是出了门,一路笑,城里人就是事情多。
莫雨飞快换好了衣服,再找条绳子绑了窗棱和床柱,湿衣服涮涮拧干,挂到绳子上。
镶盘扣的浅蓝色布褂子,宽宽松松还没什么,宽脚黑裤子却短了一截,缩到他小腿上,估计原主人比他腿短不少。
柜子上的镜子发黄,雾蒙蒙的,照得不清楚。反正今天也不拍戏,难看就难看罢。
莫雨抓抓头发,看到桌子上的姜汤和酒坛,他揭开封布,就着坛口,咽下去一大口米酒。
雨小了些,打在屋檐、窗蓬、石板路上,卜卜笃笃,循环间奏。
王遗风叫人来找他过去时,莫雨喝下半坛子米酒,正数着雨声。
他找老板娘借了把长伞,一撑开出了门,伞面扑扑皆是雨点。
王遗风和其他副导住在一起,盘瑶最大最好的院子安排给了他们,听说那家出过一个举人,盘瑶人都说那风水最好。
莫雨踩着拖鞋跨过门槛,收了伞,放在门边,沿着旁边木廊绕过天井。堂屋里,王遗风背对着门站着,和副导说话。
面朝门的副导先看见了他,哎哟,白少爷这是落难了,怎个小厮打扮?
莫雨没回声,先对着王遗风道,导演。
整个剧组里,没人能搞清楚王遗风脑子里在想什么。就冲他拎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来演主角白锦鸿,让一干大腕来给新人作配,明知这戏拍砸了他兜不住,却还坚持己见,非要莫雨来演。
王遗风慢慢转过身子,看了眼窗外:这种天气,能拍什么戏。
副导连忙道,打听过了,明个就晴了,往后都是晴天,不怕耽误。
莫雨望向天井里淅淅沥沥的雨丝:晏萍下葬的时候,雨就这样,不大不小,老也不停。
王遗风目光转向莫雨,还有呢?
我娶谢宛玉的那天,也下了雨,我心里想着,都怪我,让晏萍不开心。我明知道她不开心,还是跟宛玉拜了天地。
还有呢?
日本人当着我的面,把晏萍的墓碑砸了。
副导打了个寒噤,突然悟了:王遗风根本不是在惋惜下雨天拍不了戏,他是在考莫雨。眼下戏才拍了十分之一都不到,莫雨居然把整本都记得一清二楚,太恐怖了。
王遗风点了点头,嗯,你现在想拍哪场?
一滴雨水从廊檐下落进来,溅在莫雨脸上,他冷淡道,我不想拍。
那你想做什么?
回去睡个觉,等雨停了去钓鱼,老板娘说,这里鱼个头特别大。
副导腮帮一抖,战战兢兢地看向王遗风,生怕大导演下一秒就动怒,万一牵连到他身上……他偷瞪了莫雨一眼,一个新人,还敢摆架子!
好,王遗风居然没发火,盘瑶的景要拍四个月,时间很长,从明天开始,你不拍戏的时候,就去钓鱼,钓不到,不要回来。
剧组杀青以后,莫雨有一次碰上副导,才知道那天他走后,王遗风和副导之间还有段对话。
当时副导几番欲言又止,王遗风拿茶杯盖揩揩浮上来的叶沫,眼也不抬:别猜了,他不是我私生子,也没投钱。
副导差点呛到,王导果然无所不知,连他们私下八卦莫雨这小子是不是制片方硬塞进来的都晓得。
导演,那您干嘛忍着他……
茶杯放回桌上,王遗风轻声哼笑:看着聪明,心里浮躁着呢。去钓钓鱼也好,磨磨性子,要是再不成熟,附近不是有个黄帝庙么,把他送进去敲钟。
副导忍着笑,那个,人毕竟是主角,真送到庙里,谁来演白锦鸿啊?
你来?
我、我哪儿行,副导忙摆手,我只会拍片子。
那就好好拍片,少说闲言碎语。
副导演不了白锦鸿,莫雨也没被送进黄帝庙。
一开始,莫雨没把钓鱼当回事。
很快,他就被盘瑶的鱼给教育了。
盘瑶的水清澈得能看见鹅卵石,也能一眼望见里头游来游去的鱼,它们身子灵活得很,游得飞快,一眨眼,钻到缝里去。
有鱼来咬钩,他憋不住用力收线,好么,鱼登时脱了钩,跑得没影。再来,线绷得太紧,断了。
时间得卡得刚刚好,太早收线鱼会跑,太晚收线,鱼早叼了饵跑啦。就算鱼出了水面,也不可轻心,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将鱼拖上岸来,刚松了口气,鱼尾巴猛地一拍,挣断了线,飞射回河里了。
到最后,莫雨跟鱼们相看两生厌,直觉这里的鱼都成了精。
钓不到,不要回来。
莫雨清楚,王遗风说的话,向来是认真的。
午间一过,日头没那么烈了,他坐在河岸,听着流动的水声,整个世界都很安静,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人。
比起吸引剧组进驻的古建,他更心仪盘瑶的自然风光。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远处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灵湖峰,像一柄纺锤竖立在那,通体碧绿。
红色的塑料桶依然是空的,他手里稳稳地握着钓竿,清晰地察觉内心的躁动和茫然。
听到过议论,说他定是靠关系才进组演男主角的,也有人扒他从前的演艺资历,嘁一声,不就是个跑龙套的。再看他连个助理都没有,也没人给他特殊待遇,时间长了,那些眼热嫉妒的,不再把他当回事。就算跟他坐同一辆车到盘瑶来,也当作没有他这个人。
他人的言论,莫雨不放在心上,十八岁入行,跑了两年龙套,终于拿到了一个好角色,该值得高兴。
他知道自己能演好,他会成功。
成功以后呢
拍更多戏,赚更多钱,名头响亮,风光无限,然后再拍戏,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老死?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总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在告诉他,他有所缺憾,尚未完整。
鱼鳔浮动,涟漪出现,有鱼来咬钩。
莫雨静静地坐着,耳朵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五感只剩下了眼,注视着浮标处,他在等。
绕着轮轴,鱼线拖着沉沉的重量,还有线上传来的摇动,鱼在挣扎。
哗啦——
一条鱼脱出了水,死命摆着尾巴。
莫雨旋紧线轴,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沉沉。
鱼到了他的手边,他解了鱼钩,将鱼啪嗒丢进塑料桶里,盖上盖子。
鱼,跑不掉了。
后来,有很多人关注《落叶归根》,也爱上了莫雨演的白锦鸿。采访邀约纷沓而来,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常常被问一个问题,你拍这部戏时,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他说,我学会了钓鱼。
在盘瑶的四个月,他经常提着鱼回客栈,给老板娘做汤。
老板娘没再问他是不是明星,倒跟他讲起自己的故事。她儿子女儿都出去打工,很喜欢找比她儿子还小的莫雨聊。莫雨明明长了个刺头儿样,一点都不温柔乖巧,她也不在意。
她说自己当年好多人追,家里有座磨坊的大老板也来追她,她看不上,偏找了个穷的。
讲到这里,她问,你谈朋友了吗?
莫雨说,没有。
老板娘笑,猜你也没有,谈朋友的人不是你这样,个个猴急脸,巴不得天天腻一起。
那有什么意思。
谈朋友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老板娘扁起嘴巴,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啦?我跟你讲,你现在一脸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等以后碰上一个让你不想放手的,死都要抓住了。
莫雨没有当回事,他才二十岁,心思尚不在情爱上。
他只随口回了句:真叫我碰上了,他一定跑不掉。
他习惯了坐在岸边垂钓,盘瑶的山水让他沉静,眉宇间多了成熟的韵味。尽管内心的燥郁和茫然仍然会冷不丁跳出来,他已学会与这些情绪和平相处,控制住,不显露。
拍摄结束时,他抽空在临走前去了趟灵湖峰,走到跟前,要头仰老高才能看到峰顶。碧水倒映青山,浑然一体,绿得惊心动魄。
他爬上半山腰,眺望另一边的盘瑶,黑瓦白墙的房子,是天上棋篓打落,落下一堆白的黑的棋子。
据说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那里便仿佛成了家乡。
他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怀念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是否会再次回到这里,只有种直觉,他的人生,将面临改变。
《落叶归根》和白锦鸿成了莫雨事业的转折点,就此一鸣惊人直上云霄,曾经承受的质疑,也都烟消云散。
然而在莫雨看来,他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钓鱼。
一个有耐心的人,才能钓到鱼。你要在河边守候许久,等着鱼儿来咬钩。拉线的时候手要稳,速度不快不慢,直到把鱼放进桶里,盖子盖严实,才能确定,这条鱼是你的了,再也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