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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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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萧白胭坐在片场边,手里捧着她从不离身的保温杯。
她所注视的方向,恰恰也是此刻这里所有人都在瞩目的方向。
墙边一棵大榕树下,站着穆玄英和洛风,俱是神情憔悴。
实际拍摄时的场面,远比最终在屏幕上呈现得要粗陋直白,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美化。人在片场身临其境,目视其形,耳听其声,演技高低一览无余。
萧白胭仔细看着,不知是不是错觉,比起初见时,穆玄英的脸颊清减了些,眼眶下的阴影诉说着睡眠不足,黯淡的眼瞳道出了内心焦虑,或许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罪恶感。
罪恶感?
她想起来,在化妆间里见过披着防晒外套的穆玄英,抬起头看她时目光清透敞亮,完全不似她想象中陶珏的样子。
早在拿到剧本的时候,萧白胭便发觉:在母与子这一压轴单元里,作为整部剧集的主角燕云反而不是重点,真正要各自挑起剧情重心半边江山的,是田晓黎和陶珏。
在与燕云的多次对峙中,陶珏本身的台词并不多,有许多是要依靠眼神表情动作来阐明的暗剧情。他的焦灼、悔恨、挣扎,不能依靠台词旁白来替他说明,只能靠穆玄英自己的演技,来让观众看到他的情绪和思想。
萧白胭有信心担得起,但若穆玄英无法胜任,这个故事也就等于毁了。
这一次燕云来找陶珏,不是问案情,只是带个话,叫他安心学习。说是联系了陶珏父亲的一位堂姐,对方已经应允,这两天就会过来照顾他。
陶珏听他说完,对自己被这样安排没有任何意见,只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妈?
燕云脸上现出为难,明显在犹豫,最终还是在真实和谎言之间,选择据实已告。
你妈妈说,她不想再见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燕云仿佛听见了有东西碎裂的声音,很像他曾经在陶珏家里听见的那次,瓷盘撞击地面,一去不回。
他想解释,对这个少年说一些他义务之外的话。比如:你母亲有她的苦衷,你该理解她……
安慰和说谎同样不是燕云的强项,所幸在他说话之前,陶珏先一步开口了。
你们要结案了么?
燕云一怔,按照目前的局势走下去,结案怕是不可避免。
而结案之后,便是……
定罪。
导演喊完咔之后,洛风长出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穆玄英脸色十分难看,“没事吧?”说着,他手已握住了对方手臂。
“没事,”穆玄英小声道,“可能有点受凉了。”
“哎,不舒服怎不说,又不会不让你休息。”
“之前请过假了,不想耽误大家时间。”
还没等洛风再说话,副导已跑过来递了个道具袋子到穆玄英手上,“准备一下,下一场是你回家那幕。”
洛风出声道:“等下吧,他不舒服。”
“我没关系,”穆玄英冲副导笑笑,“马上就过去。”
他转过脸来,眼中有光,“不要紧,我有把握,我现在的感觉是对的,正好趁火打劫!”
洛风嘴角一抽:“……什么趁火打劫,是趁热打铁,该不是病糊涂了吧。”
穆玄英提了提袋子,眯起眼道:“我糊不糊涂,等下您就知道啦。”
他朝前走了两步,回过身嘱咐:“别走啊,一定要给我提提意见!”
萧白胭往边上移动了点,让出些空来给洛风放下另一张椅子。
洛风瞥了眼她手里的杯子,笑道:“还是这个杯子,从没换过吗?”
萧白胭淡淡道:“六郎记性很好。”
闻言,洛风一个怔忪,思绪不禁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他还在长安电影学院就读戏剧表演系,刚刚升上大二,被导师推荐去试镜一部电影中的角色。
当时他年轻气盛,完全没有试试看的心态,就是抱着势在必得的意图去的。导演看完他的试戏选段,给了四个字的评价:锋芒毕露。
他没听出来这话是赞扬还是批评,只知自己最终拿到了角色,成了聊斋奇谭里的王六郎。
而曾经参演过聊斋系列白秋练一角的萧白胭,也在这部戏中客串了一把,这便是二人相识的契机。
这些天来,虽拍了不少对手戏,萧白胭还是第一次叫他六郎,一声呼唤,让从前流逝的岁月陡然间变得漫长,竟是百感交集。
说起王六郎,便免不了想起六郎那位至交好友,许姓渔夫。
“那个演打渔郎的呢,还在么。”萧白胭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
“早不演戏啦,”洛风摆摆手,想起什么似的,面上笑开来,“许兄他另有志向,弃演从医了。”
“居然不演了?他演技不赖,人也长得俊,可惜了。”
“不可惜,当个好大夫更适合他。”洛风手托起腮,眼往片场中心看,看见穆玄英正认真听导演说戏,不时点点头。
他眼眸里带着笑意,“哎,我也老了……”
萧白胭视线一扫,“胡子都没几根,在我面前装什么老。”
洛风指指穆玄英,“看,小穆多年轻。”
萧白胭哼了声,“我看你是师兄病又犯了,见到个年纪小的,就老想把人当师弟哄。”
这话洛风反驳不了,他当年在戏剧表演系是出了名的好人大师兄,天天被一大帮子学弟学妹围着,有点问题都跑来找他。不管毕业多少年,偶尔在片场碰到面,他们还是会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大师兄。
“真要是我师弟,那可太省心了,”洛风朝后靠上椅背,“萧老师,您也别欺负他了。”
“就你是好人,我是恶人咯。”
“玉不琢不成器,算我多嘴,”洛风抱起手臂,“马上开拍,我答应了给人提意见,先不说了。”
书包很沉,压弯了他的腰。
母亲说过,做人要行的端坐的正,驼背走路是大忌。他眼下却顾不上这些,只觉得累。
背也累,胳膊也累,脖子抬不起,脚也迈不动,连呼吸一口空气,都是辛苦事。
时间恰逢饭点,一声滋啦,是油滚进锅,再一声嚓啦,是菜倒进来,伴着油盐炒出新鲜火热的香气。这香气会跑,会上下左右地四处飞跳,能飘得好远,人胃里馋虫全给勾出来。
白米粥也香,鼓胀胀的米粒吸饱了水,把在田地里吸取的日月朗照、露水精华全释放出来,都不用放糖,米粥自带清香的甜味。
陶珏呼吸放慢,鼻子闻见的味道让他的胃空空的,每吸进口气,胃就空一分。头部开始晕眩,水泥地面卒然模糊。
他停住脚,闭起眼,耳朵听见大人们在喊自家孩子吃晚饭。
兰兰别玩啦,回来吃饭了!
小兔崽子又野哪去啦!还不给老娘滚回来!
娜娜,快来吃红烧鱼!
……
无数个人声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朋朋,今天吃炸鸡翅好不好,妈妈还炖了冬瓜排骨汤。
陶珏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像是潮水袭来,翻涌拍岸,一卷一带,就这么将时光也带走了。
他微微睁开条眼缝,依着习惯的步子朝家走去。
走着走着,脚步加快,脚好似被云彩托着,走得不费力气。
他走到门前,掏出钥匙,边开门边喊:妈,我饿了。
钥匙扭动锁孔,门也推开了条缝。
突然,陶珏站着不动了。
捏着钥匙的手一点点松开,他手里那个放着冷食的袋子提手沿着手指向下滑落,掉在了地上。
一道名为伪装的围墙,它的地基正在发出裂变的呼啸,由地底深处向上撼动,围墙猛烈摇晃,一块块砖头从墙上掉落,滚向地面。
仿佛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陶珏面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墙在倾塌,假相在剥离,心灵的那道防线堤坝,开始崩溃了。
“那句话,剧本上有吗?”洛风指关节擦了下鼻子,喃喃问道。
萧白胭没有回答他。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眼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陶珏。
没错,是陶珏,不是穆玄英。
不是那个在听到她说“如果你让我失望,还来得及换人”时,眼中光芒一暗的年轻人。
她记得很清楚,转眼间,光重新点燃,年轻人朝她鞠了一躬,对她说:如果我让您失望,请立刻换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