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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三章 ...

  •   第二天容匪比以往起迟了,洗漱完了赶着去茶馆会友,可他到的时候茶客已经换了一波,放眼望去都是些生面孔。容匪要了份叉烧包外卖,等外卖时和人搭台坐着,报纸看了半张,没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倒让他听到条小道消息。昨晚朱英雄去龙虎山和海州帮吃饭,海州帮在饭桌上就和他翻了脸,三帮主路荣富带头喊杀,饭桌一掀,两手双刀就朝朱英雄砍过去。

      海州帮顾名思义就是从海州来的人聚集成的帮派,社团有两大特色,一是只收海州人,二是别家字头都是一个龙头话事,他们则有三个帮主:路荣贵,路荣华,路荣富。三个亲兄弟,不光脸长得像,脾气性格都很类似。这三人原本都是海州的普通渔民,海、云两地的海域十分接近,原先海州渔民与云城的渔民井水不犯河水,各捕各的鱼,各自在各自的城市做生意,偶尔涉足了对方的水域,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本来嘛,海上的区域界线模糊,大海资源丰富,谁也不缺这几斤几两的。后来也不知是谁把云城的海鲜市场供不应求的消息传到了海州去,不少海州的渔民都打起了云城的算盘,有钱不赚那不就是缺心眼吗?于是许多海州的渔民从海州出海,捕上几天鱼,满载收获在云城登陆,将船上的海鲜出售给云城的海鲜酒家或散客。自己的地盘来了外人抢生意,云城的渔民也不干了,容匪记得很清楚,五年前的三月,两地渔民在码头上集结,谈判不成,大打出手,出动了数百名警察才将他们控制住。那一场充满鱼腥味的仗里带头的正是海州帮现在的三位帮主。老大路荣贵连烧了十艘云城渔船,老二`逼着五十来个渔民在一张所谓“出让船只停泊权”的协议上签字画押,老三最狠,一手一把杀鱼的尖钩刀,刀不大,细细长长一条,刀尖上弯着个抠鱼刺的勾,刀刀见血,一刀一条人命,传说那天死在他手下的渔民多达二十八人。路家三兄弟一战成名,三人被抓进警察局后,渔民们集资将他们保释出来,自称海州帮,封他们为海州帮功臣,从此云城的鱼市码头就成了海州帮的天下。云城码头众多,加上地理优势,邻近诸国,是非常重要的贸易口岸,云城的渔民本就有人在做走私的买卖,鱼市码头被海州帮占了后,这生意自然落到了海州帮手里,三兄弟干了几票后尝到了甜头,一合计,也不下海捕鱼了,贩烟贩酒都比捕鱼强。这五年里,海州帮靠走私起家,赚了钱就大肆收购商铺,占了不少地盘,云城的黑市买卖他们占了不说八成,那也有七成半。如果说鱼市码头是海州帮海上贸易的最大据点,那三年前划作他们地盘的龙虎山就是他们与内陆往来的重要枢纽。

      朱英雄亲赴龙虎山,且不说他与海州帮原先的交情如何,本就是羊入虎口的事,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这么个主意。好在路荣富那两把尖钩鱼刀没要了朱英雄的命,流言说,朱英雄身边一个年轻红棍替他挡了这两刀,他带去的其他马仔全都成了海州帮刀下亡魂,还是那个红棍,带着他和雷符杀出重围。眼下朱英雄毫发误伤,人正在翠梅戏院听戏呢。

      有人打听:“那红棍这么厉害?什么来头?”

      有人就答:“还能有谁?白有道和白风城都死在他手下!就是新旧里那个大刀阎罗!”

      容匪的外卖好了,他收起报纸,拿着纸袋走到了茶馆外面。他往朝阳街的方向走了两步,看巴士站来了辆巴士,跟着人流排着队上了车。他也不回家了,打算去新旧里看看。

      新旧里的武馆多,跌打医馆也多,一条复兴街上一边是陈氏太极,许氏武馆,祁门八卦棍,另一边是徐氏神医,祖传跌打手艺,百花药油,专治百病,筋骨挫痛最佳。容匪先前听柳卅提起过他任教的武馆,叫天庆武馆,从名字上也看不出教的是哪路武术,容匪闲逛了过去,停在天庆武馆前往里一看,里头有个皮肤黝黑的武师正在打木人桩。他没看到柳卅,转身就要走,那个武师却收住了拳势,高声问道:“这位兄弟也想强身健体?”

      对方既然问了,容匪也不好意思不回答,客客气气地问了句:“听说这里有个青帮的红棍拳师昨天在龙虎山出了意外?”

      武师走到他面前,他比容匪矮了半个头,人很结实,穿了件无袖的麻布褂子,两条手臂粗壮有力。他道:“你找柳卅吧?那小子昨天是在龙虎山受了点伤,今天在家躺着呢,你是……”

      “他的一个朋友,受过他照顾。”

      武师朝街尾一指:“看到那个坡了没有?爬上去就能看到个阳春路的路牌,阳春路36号,红色的三层楼,门口有棵丁香树,背后就是山,不会找错的。”

      “那他住几楼?”

      “一楼,最里面那间。”武师看着容匪笑,“还是头一回看他有朋友来找。”

      容匪谢过这位武师,在街口徘徊了阵,还是往阳春路找了过去。复兴街上的这道斜坡非常陡,路上有骑自行车的人,骑了阵也受不了了,只好下来推。容匪走起来却很轻松,一下子就找到了阳春路。阳春路细细窄窄的一道,两侧都是有些老旧的唐楼,朝南的那一排唐楼后面便是座隆起的小土丘,说是山倒有些恭维它了。

      容匪走到36号门口时,第一眼没看到丁香树,反倒是看到了柳卅。他没在房间里待着,坐在唐楼外面吃面条。风和日丽,秋高气爽,他挑了个阳光最好的位置。

      柳卅双手都绑着白色的纱布,露出短短一截手指,手里却还捧着个面碗,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面条。容匪看了他一会儿,没能忍住笑,一路笑着一路走到他面前,柳卅吃东西时专注又投入,就算一道阴影靠近了,眼皮都不动一下,继续大吃特吃。

      “给你加餐。”容匪用手里的纸袋子推了推柳卅。柳卅这才抬起头,他看到容匪,明显吃了一惊,舔了下油光光的嘴唇,问他:“你怎么找来的?”

      他还有些尴尬,拿着碗就催容匪走,说明天会去找他。容匪觉得奇怪,但没出声,放下叉烧包,迈开步子,确实打算走了。他本就不该来,原以为热昏了头容易冲动,如今才晓得冷过了界也会犯糊涂。

      这时一个女人从唐楼里走了出来,她穿了条紫白相间的碎花裙子,手里端着个往外冒热气的大碗,眼睛紧盯着碗里的东西,踩着小碎步,走得飞快又小心翼翼。她绕过丁香树往柳卅这里过来,她长得很美,很温柔,像是一丛晚盛的丁香花,秋风一吹,她就落到了地上,幻化成了人形。丁香仙子低着头,将大碗在一张小桌上放下,她没看到容匪,也没想去看任何人,嘴里说着:“给你加了两个鸡蛋,两碗够不够?不够再给你下。”

      她抖着双手捏耳朵,没能等到柳卅的答复,眼神才拐到容匪身上。她脸上一阵红,又瞥到柳卅放下了的面碗,惊呼了声:“怎么已经吃完了?怎么吃的?不烫手吗?你的手不要紧吧?”

      她抓起柳卅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柳卅不太自在,抽出了手,重新在竹凳上坐下,他要去拿那碗还在冒热气的汤面。容匪跟着看过去,面条上盖着两个荷包蛋,面汤里还泡着四个肉丸子,飘着些香葱。

      他嗅嗅鼻子,挺香的。

      丁香仙子的手艺不错。

      只是丁香仙子不肯让柳卅吃面,她把碗挪开了,没收了他的筷子,气呼呼地说:“你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就不能老实点呢?你还真以为我爸是神医啊!”

      柳卅也有些生气,却没和丁香仙子发火,瞪着面条生闷气,声音软软的说:“那你要我怎么吃……”

      容匪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柳卅是在尴尬这回事呢。还以为这小子什么都很迟钝,对人对事都有套霸道的主意,没想到在感情上却已经开了窍,这么柔软。

      容匪笑笑,转过了身,这次是真要回朝阳街去了。他向来最怕管闲事,如今一管就管了这么多,这么久,也是时候收收手收收心了。

      丁香仙子带点羞涩,有些紧张,又略显窃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我……夹给你吧……”

      她话音未落,柳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高声道:“你等等!”

      他把容匪喊住,容匪回头看他,那丁香仙子也看着柳卅,两人都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只见柳卅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溜烟跑进唐楼里,又迅速出来,腋下夹着把伞,抓起地上的纸袋子快步走到容匪身边,对他道:“我把你的伞弄坏了,你带我去修伞吧,要是修不好,我还你一把。”

      容匪对他道:“你把伞给我吧,我自己去修。”他又笑着补充,“多大点事,你吃饭去吧。”

      他伸手要去拿伞,柳卅不肯,把伞夹紧了,从纸袋子里翻出个叉烧包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吃这个就行了,走,走,我们走。”

      他推着容匪走,容匪看着一脸茫然地站在唐楼外的丁香仙子,她像是要哭了,一双大眼睛,水光盈盈,实在惹人疼惜。他把柳卅拉住了,对他道:“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两片绯红窜上柳卅脸颊,瞬间红到了他耳朵根,他没好气地和容匪说:“你别乱说!她不是我女朋友,是徐神医的女儿!来给我送药的。”

      容匪又败给他,他自认阅人无数,别人眼神一动,他就能将那人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就是遇到这个柳卅,也不知是多少次了,他要说的话,心里想的事,他全都猜错。

      容匪道:“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他叹了声气,和丁香仙子挥了挥手,抱歉地说:“这个人我借用一会儿,等等就给你送回来,在下姓容,叨扰了。”

      丁香仙子转忧为喜,笑着也和他挥手,道:“没事的容先生,你们忙去吧,我也要回去帮爸爸看店了。”

      她人却没动,一路目送他们

      柳卅不解,和容匪犯嘀咕:“她来给我送药的……怎么我出去还要和她打招呼?”

      容匪斜睨他,问道:“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

      柳卅看他,眼睛透亮,容匪摆摆手,服了他了,遂道:“徐神医的女儿喜欢你。”

      柳卅听了,并没有很大的触动,只是移开了眼神,木讷地点了点头,哦了声。

      “哦什么?”

      “就是知道了……”

      容匪道:“我看她不错,漂亮,面也做得很香,你觉得呢?”

      柳卅问他:“你的伞在哪里买的?我们去问问能不能找到做伞的师傅,直接找他修吧。”

      容匪道:“你贪吃,她手艺好,你们两个站一起也很般配,她爸爸还是神医,往后有些什么头疼脑热的,也不用担心没处医治了。”

      柳卅突然恼了,骂道:“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她喜欢我是我的事,关你屁事!”

      他蹬蹬蹬往前走开,容匪被他这么一骂,回过味来了,柳卅骂得没错,丁香仙子喜欢柳卅是柳卅的事,就算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也犯不着他去牵这个线,多这个嘴。他望着柳卅的背影,他明白,问题的的确确是出在柳卅身上。

      柳卅走出了新旧里才停下看一看容匪,容匪就在他身后,脚下无声,神情凝重地走着。到了繁忙的十字路口,容匪一挥手叫了辆人力车,报了个地址,就坐了上去。柳卅也跟着叫了辆,跟着他走。人力车穿街过巷,约莫二十多分钟后,容匪在一家小店门口下了车,他指指店铺招牌,对柳卅道:“伞在这里买的,你自己进去问问吧,我在外面抽根烟。”

      他站在屋檐下点烟,柳卅仰头望了眼,店铺招牌上写:温馨制伞,祖传手工,传统打造。

      柳卅又看看容匪,夹着伞进去了,他始终不敢让容匪看到那把伞的惨状,听到容匪说要在外面等,还松了口气。店里很暗,墙上摆满了各色纸伞,天花板上还垂挂着好几把描龙画凤,喜气洋洋的红面油纸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浆糊味,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柜台里打算盘,看到有客人进来,笑着打招呼:“您好啊,要买伞吗?喜欢什么颜色?大小颜色都可以订做的。”

      柳卅走到他面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伞递过去,道:“昨天带出门,它替我挡了好几刀……坏了。”

      中年男子一愣,拿起伞试着撑开,但油纸伞的伞面已经伤痕累累,半面伞骨完全被毁,竹制的伞柄上也能看到好几处砍痕,血红色的伞骨上还能看到些更深更红的斑点。中年男子不由多看了柳卅几眼,这几眼下来,他浑身一震,将挂在脖子上的眼镜戴起来仔细端详他,失声道:“唉……真像……你……真像啊……!”

      柳卅莫名其妙,问他:“这把伞还能修好吗?”

      中年男子除掉眼镜,赔笑道:“抱歉抱歉,这伞是修不了了,但是能给您重新做一把。”

      柳卅闻言,忙要掏钱。那中年男子拿了本小簿子出来,让柳卅写下姓名和联系地址,说是伞做好了就会联系他。

      “大约需要多久?”

      “十天左右吧,主要是这种红色伞骨做起来比较费时。”中年男子看着他的字,又连声感叹,“连字都那么像……”

      柳卅抬眼看他,中年男子便道:“您等等,在这儿等等……”

      他匆忙转身隐进了店铺后头,柳卅在簿子上登记好,往外望了眼,容匪还在抽烟,兴许是他的第二根烟了。片刻后,中年男子就出来了,他手里多了本相簿,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页上的一张照片给柳卅看,语调激动地说道:“这是我父亲,刚才我看到你……实在是觉得你们俩长得太像了……”

      照片是张单人相,黑白照,一个清瘦的年轻男人站在一片芒草地里,他穿一件短袖衬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衬衣胸口写着“明湖大学”。风吹弯了芒花累累的花穗,男子笑着。

      柳卅盯着这张照片,他伸手去碰,相纸的触感是冰的。

      中年男子又说:“不过就是眼睛这里不怎么像。”

      照片里的年轻人有双圆眼睛,像动物。

      柳卅问道:“你父亲……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指尖碰到了明湖大学那四个字。

      中年男子轻声说:“父亲已经过世了……他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出生后没多久他就走了。”

      柳卅收回了手,他把簿子还给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看着他那手字,又说:“这手字也很像啊,父亲读书好,兄弟姐妹里最聪明,爷爷就送他进了大学,我嘛,没遗传到他的聪明,遗传到了爷爷的手艺。”

      柳卅环顾四周,问道:“他会做伞吗?他做过伞吗?”

      中年男子将他带来的那柄坏伞放在手里掂量了番,转了转眼珠,露出个笑容,道:“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把伞确实有些像他做出来的,他喜欢用竹子做伞柄,只是我很少看他动手。”

      柳卅追问:“这里还有他做的伞吗?卖我一把吧。”

      中年男子看着他,看了许久,去后面拿了把黑伞出来。他撑开伞在手里转了一圈,让柳卅看,说道:“伞面伞骨伞柄都是黑的,不卖,送给你吧。”

      柳卅不肯收,把身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中年男子也不肯要钱,两人推让着,中年男子说道:“世上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让我遇到了,实在是巧,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伞是要拿出来用的,这把伞放在我这里一直不用也不是个法子,就给你了。”

      他把伞塞给柳卅,柳卅脾气倔,还是不肯白收这把伞。中年男子没办法,象征性地拿了一块钱,说:“好吧好吧,就收你一块,父亲临终前也交代了,这伞要是卖,只能卖一块。”

      中年男子拍了拍他,柳卅握着那黑漆漆的伞柄,突然闷得难受,连声谢也没说,慌忙走了出去。

      阳光照到他身上,他手里还残留着点相片冰冷的触感,他把黑伞给了容匪,说:“你先用这把吧,一个人做的,你那把我重新订做了,十天后来拿,你到时候要是想换回那把,那就再换吧。”

      容匪把伞撑开了打量,柳卅说:“昨晚你借我的衣服弄脏了,我洗好了还你。”

      他的手僵硬地贴在裤缝上,强调道:“一定还你。”

      容匪打起黑伞,瞥了他一眼,说:“你的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好,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用还我了,你留着吧。”

      柳卅走远了几步,道:“本来也不是你的东西。”

      容匪只听了个大概,便复问了句:“你说什么?”

      柳卅站在阳光下,他瞳孔的颜色变得有些淡了,棕黑色。让容匪想起树木的表皮,某种坚硬的木头。他之前以为他的眼睛是狠,是毒,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柳卅有双充满生命力,感情充沛却又不泛滥的眼睛。这才是他狠辣的根源。

      柳卅对他说:“我已经能看书能写字了,但是我还没聪明到能考上大学,你教我明湖大学的字,给我穿他的衣服,我不太懂你想干什么。但是我就是我,我的字再像他,可是写字的人是我。”

      容匪看着店里面:“里面的人和你说什么了?”

      柳卅一滞,阳光把他的后背晒得有些痛,如芒刺背。他道:“没有说什么,反正你在我身上看到谁是你的事,我就是我……“

      容匪轻笑着打断他:“你这话不对。”

      他说错了,错得彻头彻尾。

      “怎么不对了?”

      容匪觉得他的声音刺耳,耳边一阵鼓噪,说道:“你的名字是我给的,读书写字我教的,我还给你出过主意,让你入了青帮,平步青云,没有我,你会有今天拥有的这一切?我要是真在你身上看到了别人,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不会让你去送死,教你一个词吧,自作多情。”

      他本是副气定神闲的派头,这话说完,没来由地显得气急败坏,仿佛什么私密被人揭穿了,忙要甩出另一个重磅消息来混淆视听。容匪正仔细推敲是哪个字眼用错了,柳卅大方地表示:“是,你说的没错,就算我自作多情吧,我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你给我的这些东西我都还你。”

      容匪闻言,眉心蹙起,恼道:“名字不要了?”

      “不要了。”

      “字不写了,书不看了?”

      “不写了,不看了。“

      容匪笑了,干干的两声:“那好,你要还个彻底,就把你的命也还我吧。”

      “我的命?”

      “六月六号,你受伤昏迷,如果不是我给你找的医生,你恐怕早就死了。”

      柳卅也笑了,笑得非常痛快,尽兴。他道:“好!我会还你,你给我七天时间,我把后事安顿好,我就还你!”

      他对生命仿佛没有一丝留恋,潇洒地转身,不留任何遗憾地走了。

      柳卅并不笨,也不傻,他也能看穿一个人,看的十分赤`裸,十分通透。意识到这一点,好似最秘密的本领被人偷学了去,容匪咬咬牙,不快极了,哪儿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把柳卅抓到他身边,要了他的命去装饰家里那面惨绿的墙壁。

      容匪一甩手,咒骂了句,打着伞闷头走,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郊外一片芒草茂盛的荒野中。

      他走到草丛里,天地间只剩两种颜色,暗黄,蔚蓝。容匪慢慢躺下,他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松木混着核桃木,那是自然的味道。有条蛇从他脚边游过,许多虫子在他身上欢唱,他不理会,不关心,在天地万物的抚慰中静静地睡着了。

      容匪在这片芒草丛里住下了。晚上他席地而睡,早上日出,他便起身到处闲逛,走的累了就随便躺下打个盹。晚上他喜欢枕着手臂在草堆里看星星,芒草花穗变得巨大,托着许多细碎的星光。他成了巨人国里的小人,一点芒草上的纤毛就能盖住他的身体。偶尔他也会跳到树上凑近了去看星星,爬到树冠上,攀着树枝摸一摸月亮。月晕迷蒙,他抓了一手的雾。

      这么逍遥自在地过了三天,天气转阴,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雨势又大又急,雷电交加,荒无人烟的郊外连野兽的踪迹都难觅见了。容匪只好打着伞站一宿,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舒爽,身体都感觉变轻了,飘飘然似是随时都能飞上天去做个活神仙。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雨停的那天早上,容匪在草叶上见到些可爱晶莹的露珠,忍不住衔了一颗来尝尝。

      他想这约莫就是甜的滋味了吧。柳卅常喝的甘蔗汁应该就是这味道了。

      想到柳卅,容匪掐指一算,今天恰是柳卅答应要还他命的这一天。容匪笑了,收起了伞,穿过芒草丛,巧了,白芒就要开花了,等他收了柳卅那条命,他就来看白芒如雪。

      天公不作美,容匪还没回到云城,又是一大泼雨从天而降。雨珠连着雨珠,仿佛绷在一根线上的透明竹子,一刻不停歇地往地上掉。容匪冒雨回了趟家,他在浴室里洗漱一番,换上了身自己最中意的西服套装,梳理好头发,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往开在胸前的口袋里塞了块手帕,这才满意了自己的形象,出门了。

      他搭巴士往新旧里去,天阴得愈发厉害,狂风大作,风急雨大,巴士上的人都显得有些慌乱,靠近新旧里时一个人跳上车就喊:“新旧里又泥石流了!阳春路!有谁的亲戚朋友住那里的??”

      容匪低头整理西服边角,雨太大了,巴士上的窗户关得密不透风,闷得全车的人呼吸急促。

      靠近复兴街时,司机就把车停下了,新旧里太危险,总公司命令,只能在这里放人下车。没人下车,大家都趴在窗口张望,许多武馆的大旗都被风吹到了地上,大雨里到处都是光着脚从复兴街的斜坡上跑下来的人。

      容匪走下车去,他迎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往阳春路走去。一个男人抱着孩子撞到了他,拉着他就说:“泥石流啦!快跑啊!”

      容匪推开他,男人倒很好心,抓着他的衣袖疾呼道:“你不要命啦?!”

      容匪大笑:“我要去杀一个人,要别人的命!”

      他要去阳春路讨一份债,要一条命,就算此刻天塌了也拦不住他。

      男人最终放弃了,逃似地跑开了。风声呜咽,求救声和尖叫声混作一团,乌云密布,雷声频频,风吹打着没来得及关上的玻璃窗,咔咔咔咔,仿佛末日的铁蹄踏雨而来。到处都是被风吹得乱飞的报纸和衣服,还没来得及在风里喘上口气,就又被雨砸到了地上。竖在路边的电线杆像是喝多了雨喝醉了似的,左摇右晃。新旧里见不到一丝阳光,一点安宁。

      容匪还在往阳春路上走,他心情很好,柳卅铁骨铮铮,要死确实应该死在这么一个日月无光,天地变色的大日子里。

      他爬到了坡上,不少武师正在从阳春路往外面抬人,有女人尖叫着,见人就抓,喊他们救一救她的孩子,到处都是等着救援的人,谁还顾得上她啊。远处的道路已经被土黄色的碎石覆盖,又是轰隆隆一声,大家爆发出阵尖叫,齐刷刷看向成排唐楼背后的小山丘。那山丘冷静了几秒,一股浑浊的泥流倾泻而至,它仿佛一条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蟒,数座唐楼在瞬间被它吞吃入腹。大雨将破碎的窗户冲到街上,一棵丁香树被拦腰截断。

      “快走!大家快走!”

      有些年轻人在疏散群众,容匪还想往里面走,被他们死死挡住,一个人说:“快走吧!!里面的人活不了了!”

      容匪才要说话,一个女人忽然闯到他的伞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像一捧被雨打湿了的丁香花。她哭着对容匪喊:“容先生!柳卅还在里面啊!”

      与容匪有过一面之缘的黑壮武师过来抱走了女人,厉声道:“他活不了了!快走!”

      “容先生!他还在里面!还在里面啊!”女人泣不成声,抓紧了容匪不肯松手。

      容匪看一眼她,略显不屑,转开了手腕道:“他的命,我的,我要他死,他才能死!”

      他掌中聚力,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飞步跳到石块堆上,那幢红色的三层小楼已然坍塌,屋顶整个垮了,木头结构暴露在风雨中,房梁和柱子倒成一片,陆陆续续还有些石块从山上滚下来压到屋顶上。容匪仔细观察了阵,踢开了脚边的石块,伸手移开半根断裂的圆形木柱,往坍塌的屋顶下面挖,他要把柳卅找出来,就算挖地三尺他也要找他出来!未经他允许,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不一会儿容匪就在屋顶上挖出了个圆洞,他扔掉了伞,顾不上别的了,双手双掌将一块碍事的大石头拍得粉碎。

      “柳卅!”他往洞里面喊。没有回答,唯有风雨呼啸。

      容匪又掀开另一侧的瓦片往下面找,他将周身的气力都汇聚到了双手上,砖块一经他抓住,整个碎成粉末,飘散到了雨里。一时间连他周遭的雨水都变了色,在他身边形成了层红色的水雾。

      “柳卅!”容匪又喊了一声,他在唐楼坍塌的废墟中挖出了个半人高的洞口,自己钻了进去。废墟下很黑,倒是替他挡了些雨,容匪擦了把脸,大骂道:“我来取你的命了!你还不滚出来还我!”

      容匪一脚踹开一道已经压扁了的房门,房门后有两根倒在一起的房梁,恰形成了个三角形的支撑,勉强承受住了顶部的压力。容匪跳了进去,继续往里面找,他头顶时不时传来石块滚动的声响,他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那两根木梁形成的支架已是颤颤巍巍。容匪踩着碎砖块继续往前走,冰冷的雨水漫了进来,他的鞋子,裤腿都湿透了,精心打扮的形象早已不复,可现下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想快些找到柳卅,他要找到他,他必须找到他!

      “柳卅!这名字暂且再给你用用!你听到没有?!”

      容匪一遍遍呼喊着柳卅的名字,周围的震动愈发厉害,容匪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那两根木梁发出的奄奄一息的呻吟。

      吱嘎,吱嘎。

      一旦这个支架断裂,别说找到柳卅了,说不定他自己也要一命呜呼。

      没想到他和柳卅倒可能在黄泉路上当个伴。容匪一皱眉,猫着腰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他在一片灰黑中看到了一件白色衣服。容匪忙挤过去,这件白衣服的主人躺在地上,一块水泥板压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容匪伸手探他鼻息,还有气。他的命还没被鬼差收去。容匪摸了摸水泥板的厚度,估算了番,一掌拍下去,水泥板应声碎开,却未伤到板下的人分毫。容匪将柳卅拖起来,他摸到他后脑勺上的血迹,想是脑袋受了重击晕了过去。容匪把他揽在身侧,不停对他说=道:“你给我听好了,我让你死,你才能死,你的命要给我,不是给黑白无常!”

      废墟里的空间有限,容匪刚才一个人进来时已经非常吃力,现在带着个半死不活的柳卅,他也没别的办法,每遇到一个关卡夹缝,就只能先把柳卅往外推,然后自己再钻出去,拖着他往外走。眼看距离他进来的洞口越来越近了,身边的空间也比先前宽敞了,容匪将柳卅打横抱起,想要一鼓作气冲到外面,却在这时,一阵狂风扫进废墟,苦苦支撑了许久的木梁发出两声凄惨的呜鸣,齐齐断开。容匪脸色一变,慌忙将柳卅护在身下,闭紧了眼睛,不敢再看,不敢再听。

      他虚度人生数十载,肖想过无数死法,无数意外,却没想到死到临头,他的心境竟是怕的。他害怕地收紧了双手。

      黑暗中,仿佛有个人在与他耳语:“你要我的命,我给你。”

      他抓着这个人的命,不愿松手,谁都不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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