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沁源》翎星散落

4、流光随华

　　一条小道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蔓延看来，小道两旁残旧的青石墙砖倾向一边，摇摇欲坠。凹凸不平的石阶上长满青苔，郁郁葱葱。绣鹤白缎锦鞋踩上去，抬起，它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般，依旧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祈煜牵着沁媛的手走在这错综复杂的狭窄石道里，朝阳的辉芒斜射下来，淡淡地镀在他们身上，柔和而神圣。

　　沁媛和祈煜一路走来，登上高阶，停在一座残破的寺庙前。

　　寺庙的墙壁已被烟熏黑，阳光下，斑驳的竹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枯黄的藤蔓纠结在竹杆上，丝丝扣竹，却与盛夏的光辉格格不入。

　　松动歪斜的木门半掩着，远远望去，布满蜘蛛网的案台上，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散射在上面，可以看见漫天灰尘在半空中舞动着，飞扬着。

　　祈煜帮沁媛系紧风氅，揽着她缓步靠近。

　　徐徐迈了几步后，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沁媛身子一斜，差点摔倒在地。

　　祈煜手疾眼快的扶住沁媛，目光淡淡扫去。只见杂乱的茅草下，一块黑框方匾露出了些微的痕迹。

　　黑匾上，原本金灿灿的字如今已沉淀了几厘厚的灰尘，余留下来的灰黄蒙住了过往的璀璨，未及被灰尘淹没的沟壑只能让人隐隐辨出字的形体。

　　缘生寺……

　　抬手将被风抚散的鬓发掠到耳后，沁媛弯下腰，对着匾上的字迹径自出神。

　　“咫尺天涯，缘定三生。故名缘生寺。”祈煜取出腰间的紫扇将匾上的杂草一一挑开，动作柔缓，神色宁静，“扬宣年间，这里有个和尚，号国炎，造诣高深，与其友李渊要好。一年，国炎患病，将死。李渊来见，与国炎定下三生之约。三世轮回后，李渊如期到缘生寺去寻访。两人再遇，遂续前谊。”

　　“得友如此，此生不枉。”沁媛看着寺门旁一凹下去的地方，不知在想什么。

　　“那块石头，原就在那。”祈煜神色迷离，似想到了什么，不过他旋即回神，牵起沁媛的手，绕到后庙。

　　后庙里杂草丛生，蜘网遍布，如前殿般，亦是一番颓废。

　　踏过碎石小道，沁媛两人走至一方池水前。池里水流碧清，花木犹盛，假山巨石错落有致，居无半点萧瑟之意，当时有人悉心料养。

　　沁媛在池边坐下，手触岩壁，冰凉的触感传遍全身，低头，风氅的帽子滑落，一头青丝倾泻下来，在沁媛胸前丝丝缠绕。

　　“美人坐帘柳眉颦，俊才栏外弦指空。荡气回肠思离怅，玉指一挑铜子浮。”沁媛伸出一只脚在黄土上划过，及膝杂草被拨开，露出了石碑一角。“诗虽好，却也沾上了尘俗之意。”

　　“不过是种寄托罢了，何必如此认真。”将目光从湖水中抽回，见沁媛脸色越发苍白，祈煜解下风氅披在沁媛身上。

　　“那么张宁呢？想必很认真吧。”沁媛摇头，眼神越发清冷，“这种地方，不是你会来的。”

　　祈煜帮沁媛系风氅的动作僵住，皱眉，长叹一声后将脸扭向一边：“试了很多次，却始终浮不起来。”

　　默默无言，沁媛目光游离，侧身，指尖划过水面，阵阵涟漪层层荡开，触及池壁又缓缓回荡开来。

　　“于己所好，能宣之于口，未必不幸。帝权倾天下，坐拥世间万物，却喜怒不得，孤家寡人一个。”沁媛轻柔的说道，似在说着他人的故事，“天子偶喜一物，未必不过眼即忘。而奉行者即为定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若不加禁，民怨堆积，官吏日腐，朝政日败，国之将亡，继前朝史。”①

　　“天子一挂步，皆关民命，是忽不得。”祈煜附和道。

　　“然，有人却妄想控帝之喜好，掌帝之意向。”语气转厉，祈煜闻之，只是淡淡一笑。

　　松开束发丝带，沁媛对着清澈的池面梳理及腰青丝。

　　湖水幽绿，倒影出两人的身影。

　　芊芊倩影，卓尔俊才。

　　忽尔一只翠鸟从池面掠过，憩在假山上回望池面。

　　水波回旋，两人的倒影交融在一起，恍恍惚惚。

　　“天下人都想算计朕，而朕又岂是甘被算计之人？承恩，朕待你好并不代表你可以任意妄为。你若学不会安分守己，便是位居皇夫，也未必能安享天年。至于祁家，在与不在，并无差别。”沁媛平静地说道。

　　祈煜闭上眼睛，静静对着满池碧水眉头皱得更紧：“沁，我带你来这里，并无他意。或许那女子，真是我父亲的安排，但事先，我确不知。”

　　沁媛凝思良久，忽尔展颜，甩手一挥，漫天水珠在清冷的笑声中溅到崎岖横斜的树干上：“错了，承恩，你错了……错在生于世族家，你这样的人，怎会生在世族家。那个黑暗龌龊的世界，任何纯洁的生命都不能在那里生存。

　　“沁，世族子弟亦同常人。”祈煜无奈的回道。

　　“承恩，你从未见过那些自降生日起就被血缘免除了饥馑、忧患和苦难的世族子弟血腥的一面。所以，你才能笑而淡道。但朕，却是早已看透。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世族流光溢彩的背面，除了血，就只有由躯体堆积起来的腐尸才能满足他们奢华的人生和空洞的灵魂。朝花夕拾，夜来昙香，他们依旧歌舞升平，而那些被他们奴役谋害的弱民却仍在灰尘弥漫的黑暗里苦苦挣扎。以往不谈，但是此次两淮水灾，那三十万民众又何其无辜？”说着，沁媛的声音越发的凛冽。

　　祈煜不怕帝威，直言道：“沁，你的眼里，不该只有仇恨。为帝者，唯兼爱、尚贤、行仁，方得民拥。”

　　“那承恩以为，何为仁？”指尖摩挲祈煜失去血色的薄唇，沁媛淡淡的问道。

　　“恭、宽、信、敏、惠。恭则不悔，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祈煜回忆着说道。②

　　“此仁于朕，恍若无物。”沁媛冷笑道：“任一为帝者，谁不是踏着血海尸骨攀爬而上的。朕十岁登基，若无铁血手段，也只不过是权臣手里的傀儡。而朕的姓氏，自降生日起，就不允许朕服输。朕要的，是这万里河山，一统天下，帝者宏愿。”

　　“沁……”祈煜喊道，零碎的脚步声响起，祈煜回首，却恍然失神。

　　看见沁媛两人间的亲密动作，张宁不知所措站在那里。

　　祈煜素守礼教，他们之间便是手，也未曾牵过。今日，祈煜却揽着另一个女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心里，着实不知是何滋味。

　　牵起祈煜的手，沁媛淡淡一笑，“张小姐的绣球之礼，确为壮观。”

　　“……”张宁静静看着眼前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这位世间最荣宠尊贵的女子，苦涩的说道，“我想与祈公子单独谈一下，望小姐通融一二。”

　　沁媛低头玩弄散在肩上的鬓发，似没听见般，只是指尖的锐利刺疼了祈煜。

　　祈煜神色平静，握着沁媛的手，依旧温柔。

　　“想必小姐也不喜欢自己的夫君与他人旧情难了吧”张宁低喃道。

　　闻言，沁媛终有点动容，祈煜则小心观察着沁媛的神色变化。

　　她眯起眼，半起身，搂过祈煜颈项，在他耳边亲昵的低语道：“我等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所有的感情包含在里面，无关情爱，但却与风月相关。

　　所以，直到张宁牵着祈煜的手离开，沁媛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静静的坐在池边，静静的想着什么。

　　一片枫叶飘落，轻轻划过沁媛眼前。沁媛伸手捏住，仔细打量着上面的字迹。

　　垂手，枫叶落入湖里，浮在上面，轻飘飘的。

　　沁媛脱下锦鞋，挽起袍角踏入及膝湖中。

　　衣袍浮在水面上，宛如一朵盛开的荷花。

　　徐徐风声带着衣服与风摩擦的窸窣声音在身后响起，沁媛闻声回眸，忽而粲然一笑。

　　“皇上……”赵阔踉跄后退，目光低垂，遮去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慕。

　　“赵卿。”截断花杆，沁媛将其别在鬓上，姹紫嫣红，衬得沁媛脸色越发苍白。

　　“臣失礼了。”赵阔俯身恭声道，水波荡漾，冷侵入骨。

　　池面波纹渐大，层层荡开，淡青色风氅随流飘近，一只素手抚上了赵阔的脸颊，迫他直视沁媛毫无情欲的目光：“赵氏才俊，世为股肱，将相之资，侯爵之容。赵卿满腹经纶，出类拔萃，当为辅弼之才。”

　　“皇上谬赞了，臣惭愧不已。”赵阔后退一步避开沁媛的手，衣袂掠过，刚刚平复的池面又激起千层涟漪。

　　“心静则水平，赵卿，你心乱了。”沁媛右手划过池面，将一圈圈涟漪划断，然后又荡出另一层波纹。

　　“臣定力不足，望皇上恕罪。”语音柔魅，丝丝惑人。赵阔含糊其辞，如此，进退皆宜。

　　沁媛浅浅笑道：“赵卿闲居鉴临院三年，未曾得朕重用，心中可有埋怨。”

　　“微臣不敢。”赵阔恭声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既为臣下，不敢有丝毫之埋怨。”

　　“难道赵卿就甘愿一辈子呆在那永无出头之日的鉴临院？”双手搭在池沿，下颔抵在手背上，沁媛笑道。

　　“舟车相继，驹隙互张，再远的抱负，也会被时间扯淡。”赵阔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臣心无大志，亦并无远大的抱负，每日整理文书，记载史册，岂非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阳光穿过云朵照了下来，几滴透澈的水珠顺着沁媛的鬓发滑下，划出点点耀眼的辉芒。

　　清风徐过，沁媛浅笑，如梦如幻，醉人心弦。

　　在赵阔闪神的瞬间，沁媛拉过赵阔的手，将一物交到他的手上。

　　圆形的轮廓，中间镂空，上雕‘通元’二字。

　　指尖摩挲，铜绿斑驳，沟壑纵横。

　　“一枚铜币而已。”赵阔不明。

　　“便是再有价值，无人发掘，它也只不过是枚弃物而已。”沁媛幽幽说道：“但它可等待，时间于它来讲是静止的，沧海桑田，便是万物皆变，它也不会改变。而人，生老病死，无岁可待。”

　　赵阔淡淡回道：“权势虚无，臣不愿负之，望皇上见谅。”

　　“赵卿可想明白了？”沁媛踮起脚尖在赵阔耳边说道。

　　“微臣决心已定。”赵阔察觉到沁媛语调中的薄怒之意，不由放缓了语气，缓缓说道。

　　沁媛挑起眉，带着点挑衅的说道：“赵卿婉言拒绝，看似在表忠诚，实是在触碰朕的底线。你赵卿便是累世公卿、家门显赫，无朕庇护，纵是全倾朝野，也无力与死亡对抗。”

　　“皇上，朝非同于市，市之吵闹，不过尔尔；朝之党争，稍有不慎，失之平衡，毁之长城。看似毫无关系的一件事，也往往牵连颇深。”赵阔低首摇了摇头，“失之毫厘，生死之渊。而臣所求，不过是份安定而已。”

　　“安定……”缓缓吐出二字，沁媛将其放在嘴边细细打量。

　　“皇上可以不信，但臣，确实只想平平静静的了度余生。”赵阔平静地说道。

　　“你不了解你自己。”沁媛一边把弄着赵阔的衣襟，一边淡笑道：“今天你之所以会站在朕的面前风清云淡的驳掉朕予你的权利，不过是因为你还不曾遇见过能触动你心思的事情。铜钱乃死物，无心，亦无情感。而一旦给予其，铜钱将不会再是铜钱，而你也不会再是你。”

　　“臣……”赵阔无话可说，只能默默的向后退了一步。

　　“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你再回答朕，要，还是不要。”沁媛用力扯住赵阔的衣襟，迫他低头，自己则踮起了脚。

　　薄唇滑过，温热的感觉骚得赵阔侧脸痒痒的。

　　心神一窒，赵阔抬眸，不可置信的看着沁媛。沁媛单手抚上赵阔的侧脸，闭眼，嘴唇轻碰，久久不离。

　　赵阔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但最后，他绝望的发现，他的期望，竟是如此。

　　不忍推开，不舍得推开。

　　明知君臣有别，明知礼法不许，明知这不过是她的计策之一……

　　但是，今日若推开了她，恐怕这辈子，他便是为她耗尽生命，也不会有此机会了。

　　因为她，是这九天上的火凤，是凡人忙碌一生也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袛。

　　抽气声此起彼伏，赵阔闻声踉跄后退，心悸未平，神色尴尬。

　　抚平耳边凌乱的鬓发，沁媛伸手，搭在另一只修长的手上。

　　借力坐到池边，沁媛终忍不住猛咳起来。

　　祈煜伸手拍抚沁媛的背脊，帮她顺气。

　　刚至此园的几人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摸不到东南西北。

　　身居豪门，他们不曾见过家道中落的祈煜，更别说是身为帝王的沁媛。而此刻在他们眼里怪异的，只是生性守礼重情的赵阔和一名陌生的女子暧昧不清。

　　而他们中间，斜倚园门的紫衣青年，眼神迷离的看着沁媛，不知何时，眼眶浸泪。

　　张宁上前欲接过祈煜帮沁媛顺气，但祈煜不着痕迹得推开她的手，不予她机会。

　　见沁媛仍无平下之势，祈煜右手轻叩，寒风过耳，两人瞬间出现。

　　干净的锦袍双手呈上，祈煜接过替沁媛披上，然后扶着她缓缓离开。

　　经过门前几人，沁媛驻步，微抬头，嘴轻张：“君舆，随我走一程。”

　　周傅轩轻声应是，绕过几人，紧随沁媛离开。

　　赵阔闻言眉头紧皱，心下却已明了。

　　帝无失算，步步皆计，今日，他才算真正体会。

　　离开了那里，让侍女扶沁媛入内更衣后，祈煜站在庙外，望着苍白的天穹，亦良久无语。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所有事皆逃不出她的掌控。

　　这样的缜密，为她带来的，何止是寂寞二字。

　　高处不胜寒，他从不相信。

　　但……想陪在她身边，但若无法全心待她，于她来讲，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

　　连枕边人，也视为敌寇，这世上，真有能抚慰她的人？

　　“这不过是次随口之约啊……”不知不觉，祈煜居把心中所想道出。

　　语毕，身后寒意袭来。

　　沁媛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最终，却只吐出一句话：“承恩，帝王，从不做即兴之事。”

　　“即便为此，献出生命？”祈煜感叹道。

　　“不错，为此，便是婚嫁和感情，朕也不惜利用。”一句语落，什么都不必再说，所有人都已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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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帝王偶尔喜欢一样东西，未必不是过眼既望，但底下的官员却将其定为帝王的喜好，不断凌虐百姓，贪赃枉法，上供贡品给帝王，以求加官进爵。若不加禁止，百姓将揭竿而起，国家也将灭亡。
②庄重、宽厚、诚实、勤敏、慈惠。庄重就不致遭受侮辱，宽厚就会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会提高工作效率，慈惠就能够使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