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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凭鱼跃 ...

  •   高杉话音一落,两人就冷了场。周围所有声音遥远的像隔着一湾深水,扭曲陌生的让人听不真切。

      小雅嗓子有些发干。

      “你……”她斟酌着开口:“是我给你造成什么错觉了吗?如果是,请先容我道歉。”

      高杉脸色登时变得很难看。

      “至于你说的……”小雅想了想,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委婉些,“我觉着吧,男儿志在四方,先立业后成家,说不定以后你能找到更好的——”

      “不用说了。”高杉忽然打断小雅,他的语气变得平淡而漠然:“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不用说了。”

      小雅从善如流的闭嘴。

      “雅军呢?”高杉略带讥诮的挑起唇,“他们你也不管了吗?在花街无法施展你的抱负,在攘夷军中却可以。就算拒绝了我——”

      “不必了,晋先生。他们现在是鬼兵队队士,只是鬼兵队队士。”小雅抿着唇,笑容温和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把他们重新凝聚在一起,这是你的本事,我不会捡这个便宜。”

      “如果你是在意这个,我可以——”

      “晋先生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小雅直视高杉,一向带着笑意的迷离眼眸雾散云收,清明迥澈,“我珍视你的心意,但攘夷不在我的未来规划中,晋先生您也同样。”

      “哦?你的未来规划是什么?”高杉碧绿的双眸紧紧盯视她,似乎想看出她是不是在说谎。

      “攒钱,等到攒到足够的钱后隐退回萩城,买一座小房子,做一个三味线师匠,穷人家上不起学的孩子,我还可以偷偷教他们读书认字,一生平安顺遂,活到七老八十,最后老死在床上,而不是……”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不是像我的父母一样,不得善终。”

      听到她说起教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认字时,高杉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加入你的未来规划中?”

      “晋先生,您一定要我直说吗?”小雅皱了皱眉,“我是艺伎,艺伎只能做男人的半个妻子,艺伎的旦那不只需要供养艺伎,还要供养把艺伎培养出来的置屋;而您已经与家族断绝了关系,无钱无权,换言之,您养不起我。”

      怀疑一个男人的财力是极失礼且不留情面的行为,高杉听她这样说竟然也没生气,而是很平静道:“这是借口,我不信这三年你什么也没做,现在你还在伎藉上吗?”

      高杉抬起下颌,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雅,目光灼灼。

      “除了那些外界因素,你自己呢,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面对高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坚持,小雅有些不耐:“我的真正想法就是,我讨厌颠簸,讨厌变化,现在的我只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平静?安稳?”高杉嗤笑一声,眼中满是嘲意,脸色阴的能甩出冰珠子,“倾巢之下,哪里有平静安稳可言?我真怀疑你被人附身了。瞻前顾后,胸无大志,你的獠牙呢,被这温水一样的无聊街道腐蚀了吗?”

      她沉默了。

      “那个从小熟读兵法史书的人哪去了?”
      “那个总喜欢往学问所和讲武馆跑的人哪去了?”
      “那个聪明的过分、六岁就知道借小孩子家家酒来练习布兵排阵的人哪去了?”

      “井下雅你告诉我,”高杉眼神中闪过厉色:“那个心怀大志永不服输的雅大王,她哪去了?!”

      深秋夜晚的风有些凉,艳丽的有些过分的花灯下,小雅慢慢从座位上站起。

      “你既然问我,那我就告诉你,那个雅大王哪去了。”迎着晚风,她拢袖站的笔直。

      “我曾有过一个最幸福的家庭。在我记忆里,我的父亲是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他忙碌,却从来不忘关心妻女;他开明,母亲教会我读书写字,但我看的每一本书,都是父亲亲自挑给我的。他会在我看完书后,抱着我讲战争,讲历史,讲士农工商,讲大多数武家女儿学不到的一切知识。”

      “五岁时,宗家来人让我过继,等到我长大就拿我做联姻的工具,父母不肯,他们就向我家施压,拿我父亲的前途做要挟。我的父母都是性格敦厚的好人,我没有兄弟,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要做家里的顶梁柱,我要成为父母的依靠。为了打消宗家的念头,我跳了河,在众人面前栽赃那个宗家派来游说的人,说是他把我推下水。那是冬天啊,我差点被冻死,以后只要做剧烈运动都会发作哮喘,不仅如此,还添了惧水的毛病,河边海边这种地方,我都不敢靠近的。”

      “没过多久,宗家得罪了幕府,为了弃卒保帅,他们以我跳河反抗为由,说着‘身为家族中人,怎能放弃责任’这种大义凛然的话,将父亲抛出去顶缸,父亲与家族决裂,带着我和母亲不远千里搬至萩城。萩城生活的那几年,是我最平静最快乐的几年,可惜好景不长,父亲……死了。”

      “我根本没有过多时间悲伤,母亲在父亲过世后重病,双目失明,宗家登门逼我过继,我不想嫁给年龄比我父亲还大的老头,更不想束手就擒。但我要是不嫁,宗家就会不断找机会让我们母女的生活更加艰难。家里渐渐入不敷出,我们需要工作,而我要治好母亲的病。”

      “您知道这个世道孤儿寡母出来赚钱有多么不容易吗?您知道在新的萩城町奉行施压下找个正经工作有多艰难吗?您知道在数九寒天里给人洗衣服,最后不但没得到工钱,还被兜头泼了一盆洗脚水是什么感受吗?您知道正走着夜路却被忽然拖进暗巷,让人按在墙上用脏手摸来摸去有多恶心吗?”

      “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为你遮风挡雨,所有人看着你的眼神像看着脏东西,唯恐避之不及。欺骗、责骂、侮辱、刁难、践踏……你要顶着所有人的敌意向前走,小心翼翼、步步提防,再苦再累也不能退,再难再险也不能回头,否则你和你唯一的亲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晋先生,我是期盼过你的,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也许能拉我一把的人竟然只有你。可是,在我不断重复的做着父亲切腹的噩梦时,你没出现;在我一边帮母亲剃发,一边偷偷擦掉眼泪时,你没出现;在我累得几乎想要放弃坚持时,你没出现;在我重新打起精神时,你没出现;在我签下卖身契时,你还是没出现。”

      “花柳街能包容一切,我把自己卖到花柳街,是冲动,也是深思熟路。那时我就发誓,我这一生,再也不要重蹈覆辙!那种日子太绝望,绝望到能把你最简单的、只是想活下去的愿望都打碎。”

      “晋先生,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不在我的未来规划里。”小雅抬起头,目光直视高杉,眼神平静,近乎冷漠。“你是攘夷志士,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攘夷军赢,我就是第一代开国领袖的夫人;攘夷军输,你活着,我要跟你亡命天涯;你若身死,我需要考虑日后东躲西藏的退路;如果你死前我有了孩子,我要考虑能不能养活他,还要考虑他日后的教育。叛国罪人的未亡人和遗腹子,受尽唾弃和白眼,毫无生活来源,晋先生你说,为了年幼的孩子,一个相貌不差的单身母亲会怎么做?”

      “血火风烟里的相守,听上去唯美浪漫,可背后又要付出多少代价?无论是谁,都不足以让我孤注一掷。爱情使人盲目,而婚姻让人清醒,我这样现实、势利、冷漠、自私的人,不是一个适合拥有爱情的人,晋先生你很好,但是这样的你在我眼里,并不是值得依靠的人。”

      “晋先生,你来晚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

      小雅离开后,高杉晋助坐在面摊前良久。

      桌上没动过几筷的素面早已冰冷,泡发了的面条浸在汤汁里,看上去有些可怜。

      高杉面无表情的掏出粽叶包裹的草饼,本来有些嫌弃的想要扔掉,却又神使鬼差的打开,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外面裹着的绿茶粉糯米面的柔软外皮,芯是细滑香醇的红豆馅,入口即化。节句饼这种点心,地域不同风味也不同,小雅推荐的这种,的确有萩城的味道。

      “果然太甜了。”

      他低头轻声说道,也不知是在说手里的和果子,还是在说自己。

      “武士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一个小女孩探头进来,“她们说在这里看到了我姐姐,请问您知道她去哪了吗?我姐姐是堺屋的鹈野。”

      “她已经走了。”

      “哦……谢谢。”女孩鞠了一躬,正打算转身离去,却忽然被高杉叫住。

      “这个分你一半。”高杉手指点了点草饼,“跟我讲讲你姐姐的事。”

      不讨喜的祈使句,高高在上,连点询问的意思都没有。

      小灯笼皱了皱鼻子,本来不想搭理这个没礼貌的年轻男子,不过想了想,还是别别扭扭的跟着高杉走到临街的长凳上坐下。

      这位看上去应该是姐姐的客人,他可以无礼,但她不行。

      最重要的是……那草饼看上去好好次~~

      “事先说明哦,就算您请我吃东西,我也只会说我能说的,像姐姐每天起床后【哔——】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告诉您的。”

      高杉:“……”

      “武士先生想知道什么?”小灯笼咬了一口草饼,眼睛瞬间亮了,“这种点心姐姐之前也买过,她说有她怀念的家乡的味道。”话音一落,她看到对面的男子忽然翘了翘嘴角,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却有那么几分与他冷然气质不相称的温柔。

      “你就随便说说吧,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唔……”小灯笼咽下嘴里的食物,道:“姐姐房里有很多很多书,各种各样的,有图的,没图的,橫版的,竖版的……每当她看完一摞后,马上会卖掉换成别的书。”

      “你识字吗,那都是些这么书?”

      “虽然我是町人的女儿,但我也是认得字的!”小灯笼挺了挺胸膛,“《战国策》、《海国图志》、《开国条例深析》、《十三代将军——定定公传》、《厚黑学》、《幕府那些事儿》、《国家公务员考试必备手册》、《穷游武士之星》、《御纹尽》、《京都府五摄家》、《祗园潜规则》……总之很杂啦,我甚至曾看到《古今和歌集》里夹着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不过貌似还没看就被姐姐卖掉了……”

      京都?祗园?

      从杂乱无章的信息里,高杉似乎抓住了什么,“她想去京都?”

      小灯笼捏着下巴颏,想了半天,“没听姐姐说过,不过明年稻荷町和京都祗园会有一场交流表演,能去京都参演的只有更襟的艺伎,姐姐还是舞伎,之前才刚换了资深舞伎的半襟,所以……不过也说不准啦,姐姐这么厉害,营业额去年是最高,今年魁首说不定还是她,明年应该就能更襟了呢!”

      “她……很受欢迎?”

      “对呀。”小灯笼与有荣焉道:“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您看头顶上这些纸灯笼,都是花柳街的客人们贡献的,他们喜欢哪位艺伎,就会拜托她在灯上提字,每年比较哪个艺伎灯笼多,已经成了咱们这儿的潮流。今年有一位富商送给姐姐五百盏灯笼让她提字,这要都写完,成天也不用干别的事了。于是姐姐征求富商同意后,将灯笼散给了花柳街的所有人,连观望学徒都分到了一盏。”

      “可别小看这一盏灯,它也是个出头的机会呢!字写得好看的,在万千普通的灯笼里一下子就能鹤立鸡群,再加上提字旁边都有花名和置屋家纹,未见世的学徒也能提前将名声打出去。”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高杉评价了一句。

      “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小灯笼点头,“那些字好的艺伎可感激姐姐了。对啦——”她伸手指向高杉身后,“喏,沿这个方向再走十多米就能看到姐姐的灯,她写的我虽然看不太懂,不过那字真是怪好看的。”

      “写那字时,姐姐还说:‘当年那个矮砸说的是对的。战场凶险,大将可以不时时冲在前面,但必须有能冲在前面的实力。我没有,所以只能做一条跃龙门的金鱼了。’”小灯笼皱了皱眉,“我没听懂,大概是这个意思,不过那个矮砸到底是谁啊?”

      高杉:“……”

      把最后一枚草饼也给了小灯笼,高杉嘱咐她:“最好在路上吃完,别让你姐姐知道是我给你的。”

      语毕,他站起身,穿过熙攘人群,慢慢走向小灯笼之前指的方向。小灯笼捧着粽叶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高杉。

      那是一个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出的背影,因太过特殊,反而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穿着深色的羽织和服,腰间佩了武士|刀,料峭的背影里有着历经血火磨砺才有的笔直和警惕,像一把出鞘的利刃。

      灯火阑珊下,那孤刃看上去清冷又寂寥。

      ***

      高杉走到一排灯笼下,抬起头,多年前就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执笔尽书天下事,笑杀一尺三寸间!

      墨字殷然,笔势纵逸,于纸灯一尺三寸之狭,用恣肆且磅礴的气势书写心之阔大。

      在花柳街跃出龙门的金鱼啊……

      高杉忽然笑出声,仰起的脸上,一双碧眸染尽万千星辉和不尽灯火,明锐粲然。

      “这个骗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凭鱼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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