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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大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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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又一次送信给我了。这一百年里,他经常送信给我,还亲自来找我,向我表达悔恨之情。
原来那夜之后,陈几因为失了颜面,所以没敢说被我害之事,只不过他受了侮辱,性情大变,时常背地里欺负弱小,甚至伤及他人的性命,可他师尊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完全不理会。师父气在心头,却无可奈何。
我没有一次回应过我的师父,对我来说,他这个师父已经名存实亡了,当初既然没选择相信我,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
我很少去魔界了,九幽是有家庭的人,我不宜打扰他,可是我没想到,再一次见到他时,一切都变了。
魔界之内满目疮痍,遍地死尸,就像刚经历一场恶战,满是断壁残垣。
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我没来看他的这几年发生。
九幽的王妃被闯入魔界的噬魂冥兽吞噬,死于噬魂冥兽之手。九幽横生痛意,锤炼出玄骨追魂枪,大败噬魂冥兽,为王妃复了仇,可惜噬魂冥兽灵力强大,最终被它逃了一条性命,
而九幽却因为玄骨追魂枪的魔力太强,吸收了太多死者的怨念,受其操控,行为无法自控,只是凭着脑子里的怨念而行事。
很不幸的是,九幽除了王妃之死外,最大的怨念没能替我杀了陈几。
我听九幽的手下说完这些,已经震惊了,尤其是听到他说九幽为了我,连战乱的局面都没收拾,就从噬魂冥兽打破的漏洞里闯入了人界,我更是大惊失色。
如果一个人没有了自主意识,而仅凭怨念行事的话,他将作出许多难以想象的事情。
我立刻赶回了人界,由于今日用了一次穿界门,消耗了不少精力,我再不能使用一次穿到珏剑门,只能靠御剑疾奔。
可叹我当时赌气,远离了珏剑门,这一次回去,哪怕我拼尽了全力加速,也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回到珏剑门。
而这时,我已经来迟了。
魔界大军已经血洗珏剑门,遍地横尸,残肢断臂满地都是,血流成河。魔界大军战斗力强盛,加上魔物皮毛厚,没有一定的灵力,短期内还无法杀死魔界人。
我看到许多珏剑门弟子倒在血泊中,痛苦挣扎,我虽然与他们亲近不多,但到底是一条人命,就这么被魔物践踏,成为魔物大掌下的一滩烂肉。
我实在看不过眼,虽然这些魔物中也有曾与我把酒言欢的朋友,但是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的生命,因我而亡。
我冲了上去,放倒了那些魔物,救出了它们掌下的人,令伤轻者将伤重者带离,其余人跟着我。
那时候我一脑的热血,根本没想到自己已经不算是珏剑门的人了,只想到救人,阻止这场恶战。
刚开始有些弟子不听我的话,独立独行,后来慢慢地看到在我带领下的弟子,放倒魔物后,也跟着追随了我。
我带着没有受伤的子弟穿梭在魔物之间,令他们朝魔物的几处地方攻打,而我则趁机寻找九幽的下落。
很快,我就在高空云层中发现了九幽的身影。那一刻,我睁大了双眼,满眼赤红。
鲜血不住地从九幽的那杆魔枪上流下,成串的血珠染红了我的眼。我的仇人陈几,被他一枪穿过腹部,高高地举在半空,耀武扬威地炫耀着。
陈几还没有死,他很痛苦地挣扎着,可是他就是那临死的瓮中之鳖,逃不出九幽的掌心。
我前去九幽面前的脚步因此停滞,陈几是我的仇人,他此刻被九幽凌虐,我应当感到兴奋,可是我却没有一点高兴,反而悲哀。
九幽不是残忍的人,如今化作厉鬼索命,还不忘来帮我,这份人情我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而陈几逍遥风光了半辈子,今日却屈辱地被当做砧板上的肉,何其悲凉。
我御剑到了九幽面前,试图唤醒他的神智:“九幽是我,你的愿望已经达成,快些回魔界去吧,勿再增杀孽了,人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看到陈几听到我这话后,愤怒地从鼻腔里喷出暴躁的声音,可惜这声音非但不能顺利地表达愤怒,还会加重九幽的杀意。
果然,九幽闻声后,突然躁狂,恶狠狠地将魔枪一旋,霎那间,只见血肉横飞,惨叫连天,他竟将陈几腹部的肉都绞碎了!
陈几还留着口气,我看到九幽目无神情地将陈几甩到我的面前,僵硬地道:“给你,撕碎他。”
我是很想将他撕碎,但是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我的好友九幽。
我没有收下他这份血腥的礼物,看向周围被冲破了魔物包围圈,准备攻来的珏剑门高手,皱眉道:“九幽你快带人走,勿在此逗留!”
九幽依然僵硬地重复刚才的话,还将陈几往我面上甩了甩。
我知道短期内是无法唤醒他的神智了,看到即将赶来的高手,一咬牙,便朝九幽攻了过去。
我使出漫天剑网,将这一片云层变成我的战场,别人若想靠近,将有可能被我所伤。我的灵力经过这一百年多的锤炼,已经达到了非同一般的境界,那些高手也是知趣的人,不敢贸然闯入。
九幽没有还手,他似乎还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要攻击他。我在狂烈的风中,借着暴风声遮掩,不停地朝他输送我的意识,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唤醒他。
可是九幽入魔太深,根本无法听进我的话,还把我的意识震了出来。
我看陈几已经奄奄一息,若是再被我的杀气缠绕,将有可能碎尸万段,到时候别人以为九幽碾碎了陈几,定会为九幽再添一份罪孽。
我顾不上陈几,把注意力放在了魔枪之上。我暴喝一声,全身灵力急速暴涨,如奔腾河流猛然闯开所有封闭穴道,狂烈的真气随着我袖间鼓荡,我将灵力灌注手中生出的灵剑之上,倾力一冲,朝着魔枪使出悍然一击,硬生生将魔枪震开他的手掌。
下一刻,我掐出一个灵诀,利用缚灵索缠住魔枪,并开出金罩罩出魔枪,将其化为手掌般的大小,收入储物袋中,同时把昏迷的陈几接在怀中。
这东西太过危险,我不敢再给九幽。
没了魔枪,九幽的意识稍微恢复了,他愣然地望着四周,茫然地问:“怎么回事?”
我没时间同他解释,外边高手如云,如果有眼尖的,便能通过我的剑网看到这里的情况,我只简单地告诉他:“你被魔枪操控,闯入魔界。事不宜迟,迅速回去,不然将有大难。”
“你……”九幽愕然地望着我,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他是一界之王,知道分寸,他歉疚地看了我一眼,抱拳道,“抱歉,日后再向你致歉。”说着,他朝空发出一声难听的魔啸,刹那间,天崩地坼,我看到下方的魔物纷纷高吼一声应和,接着足踏四方,奔腾而去。九幽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也从一旁飞速离去。
我叹息一声,狠狠地朝自己胸口拍了一掌,紧接着,我的身体就如化离弦的箭飞出了剑网,哇地一口吐出黑色的血。
我在魔界多年,深知他们的习性,曾经也仿照过他们的魔性,玩戏似的创造出一种类似他们的魔掌功,不过这功力太弱,至多只能在受创处留下一道看似魔掌的掌印,却不能伤及根本。不过,这掌印哄骗过珏剑门这些没见过魔界的人,就绰绰有余。
那些高手看到我独自面对九幽,还受了重创,“救下”陈几,以为我是因力不敌而使得九幽逃离,便纷纷上来夸赞我勇气可嘉。
我扯着嘴角一笑,忍痛点了点头,把陈几交给了那些高手,挣扎着起身就要离去。
陈几已经半死不活,“救下”他,便当做我替那些无辜枉死的人积德吧。至于珏剑门如何善后,就不关我事了。我的目的只有劝走九幽,避免更多的伤亡。
可是我却走不了了。
身后传来嘶哑的一声,让我不得不在众人炽烈的目光中,回过头去。
“穆青,是你么……”
声音依然是我熟悉的,可当我看到熟悉的人时,我却觉得他陌生至极。
我曾经引以为师的人,此刻满面尘埃,发须皆白,狼狈得不成模样,身上还染了不少的鲜血,连走路都是要让人搀扶着。
我的境界已经比在场的数人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灵力程度,我愕然发现师父这一百年来灵力非但没增,还有所下降,而他灵力罩门处,此刻竟还有损,若是不加之弥补,定会罩门被破,灵力全散。
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师父啊。
我过去扶住了师父,沉着声道:“您可安好?”
“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师父热泪盈眶,拍了拍我的肩头,哽咽道,“为师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您说的什么话,若是有缘定会相见的。”我不冷不淡地回道,我搀扶着他到了一旁坐下,点他穴道止血,从储物袋中拿出最好的伤药给他治伤,并给他输送灵力,“您的外伤并不严重,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只是内伤……”我看向他的罩门,“我无能为力。”
师父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拍着我的手掌,不住地点头:“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他似乎毫不关系自己伤势,只关心我。
那一刻,我觉得师父真的老了。我以前听说只有老人才会唠叨,才会知道悔恨,现在我终于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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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短期内是无法离开珏剑门了,一来师父认出了我,一定要我留下,二来珏剑门人,认为我救了他们,赶跑了九幽,视我为救命恩人。
我哭笑不得,如果知道我的初衷不是为了救他们,他们会不会奋起杀了我。
还有陈几,他终于还是熬不过去,带着一脸痛苦地死了。我还记得,他临死前倏然睁大了眼,盯着我,我还以为他要破口大骂,没想到他竟然对我说:“对不……住……”
最后一字落下,他彻底断了气。
我等了许多年的一句道歉,就在这可笑的情况下得到了。
我没有一丝的窃喜,反而感到很悲哀。
如果一开始没有碰上陈几,那我与舒诀的命运就不会改变,结果命运的齿轮转动了几百年,才换来一句不应发生的道歉。
真是可悲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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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魔界人突袭之战,使得珏剑门许多高手,甚至是长老丢了性命,连掌门都负了重伤,唯一还算伤轻的,只有师父了。
善后工作一日接着一日,我则陪着师父一天过了一天,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怨,但却也亲密不到哪儿去了。
师父知道我不亲厚他,也没说什么,每日还是装作熟稔地问候我,我只笑笑,应付式地回答他。
掌门因为伤重,迫于无奈,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师父,然而师父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
我能感觉得到,因为罩门有损,他的灵力日益减弱,这对于身负高灵力的人来说,很有可能是要命的大事。
我与师父积怨虽深,但不至于见死不救,我每日都在神州大地上走访,寻找能救师父的法子,可是我除了能吊着师父一口气外,再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师父日渐消瘦,我却无能为力,珏剑门因为没有主持者,而日渐衰落,许多弟子因着那场浩劫而脱离了珏剑门,曾经名扬天下、人声鼎沸的珏剑门,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寂静的空城。
主心骨的高层人物,走的走,闭关的闭关,珏剑门成了一盘散沙,规矩全乱了套,而师父每日的精力就这么多,只能处理一部分,剩下的只能留待明日处理,这般日积月累下来,珏剑门愈发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垮的时候,师父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穆青,虽说你不愿承认为师,但事到如今,为师只能请求你,帮为师一个忙。”
我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可是看着师父那希冀的眼神,我还是点了点头:“您说。”
“请你帮为师打理珏剑门……为师不能让珏剑门百年基业毁在为师手里,算是为师求你了。”师父苦涩地道。
我沉默了很久,才回道:“你就这么放心,将一大门派交给我?”我与他的师徒名分,表面上还未断,我以他弟子的身份帮他打理也并无不可。
师父苦笑道:“为师曾经不信任你,换来了半辈子的悔恨。你的心是善良的,为师这些年都看在眼底,还有什么不信任的。至于珏剑门,如今已是一没落小派,何惧你会用其使坏?”
我叹息了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师父确实不应再耗心神了,我也不忍心看他被事务拖垮身体,便点头应了。
可我没想到,这一次的点头,将我后半生与珏剑门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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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师父终究是撑不过去地走了。曾经风光潇洒的一个人,说走就这么走了,说好的修炼成仙,说好的对月饮酒,都成为一枕黄粱,梦醒了就都成了泡影。
他临走前,给了我一份大礼:掌门符印。
我看着他握着我的手,竭尽最后的气力对我一笑:“穆青,就拜托你了。”
我沉默无言,反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点点头。
我看他笑着阖上双目,那双枯老的手缓缓地从我手心滑落,直至垂落。
--“穆青,为师多想有生之年再听你喊一声‘师父’啊。”
师父么?我不想喊啊。
泪,突然从我眼底流出,嘀嗒嘀嗒,落了下地。
我不喊,您就可以过很多个有生之年,带着希望活下去了。
可是,您为何那么急地,就走了,又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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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师父的遗体火化后,正式接任掌门之位,道号“太昊”。
那一天,我看到珏剑门为数不多的弟子向我磕头,恭请我坐上掌门的宝座,我的心却毫无兴奋,只有无限的悲凉。
曾经这里是多么的繁华与热闹,现在却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我将这么大个门派承担下来,真的合适么?我这辈子将不能离开这里,生死荣辱都与这里一起。
我真的合适么?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甚至在夜间无人之时,我偷偷地去了鬼界,寻找还未来得及投胎的师父。
师父见到我出现,十分震惊,询问我为何会在这里,莫非我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告诉我能穿界的事情,只是把一坛酒捧了出来:“师父,再陪我喝一杯。”
我说出“师父”这一个词的一刻,他看到他热泪盈眶,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好……”
我早原谅了他,只是不知如何说出口。这是我们这一生最后的一坛酒了,喝过之后,我们就真正地阴阳两隔,永不再见。
最后的酒空了,我看着他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奈何桥,苦涩地喝下孟婆汤,与我道别。最后那寂寞的身影,恍然让我有种错觉,仿佛那就是我的将来,独自一人上路,独自一人在忘记过去。
然而,他还有人送酒,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对了,九幽,这是我最后的朋友了。
我看着那空了的酒坛,从储物袋中抽出了一坛酒,准备明日给九幽送去。
然而,就在我回到人界,因疲惫而陷入沉睡的一刻,九幽形容狼狈地入了我的梦。
那是魔界中人最特有的技能:入梦。只要能入了对方的梦,便能将任何的事物通过梦传送过来。
我与九幽分隔生死两界,如果他能入我的梦,便说明他还在人界。
我震惊地询问他怎么回事?这三年来我曾经回魔界找过他,但是他都避而不见,我以为他是忙于战后重建,便没强求,如今看来,似乎他过得不好。他面色惨白,颧骨凹陷,生生瘦了几圈。
他苦涩一笑,从身后带出一位孩子,用很沙哑的声音告诉我:“我因魔枪之故,犯了大量杀戮,上神已经下界追捕我了。我利用魔界与人界之间的隔绝空隙,躲避了三年,如今我不忍我孩子跟我一起受苦,打算认罪。这是我的亲儿九澈,请你代为照顾他,我已经没有可依靠之人了,他性子受了刺激有些偏激,若有得罪之处,请你多多包涵,穆青,摆脱了。”
我看着那垂着头的孩子,心酸地点了点头,就在这一刻,梦中的白烟像被搅动一般,九幽扭曲着脸睁大了瞳,大喊一声:“照顾我孩子!”就倏然消失不见了。
我也从梦中惊醒过来,满头都是冷汗。九幽闯入人界,犯下杀戮之罪,确实就天地八界来说,是重罪了,可我没想到竟然惊动了上神。
等等,上神的话不就意味着……
我打了个激灵,正要翻身下床,忽而感觉到一股可怕的视线盯来,我冷汗淋漓地望向身侧,只见一孩子趴在我的床沿,神情古怪地盯着我瞧。
他的眸瞳是浅紫色的,这是魔族王族的象征,深邃得像要将人吸进去一般,我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脖子,慢慢地从床沿边站起来,将脸暴露在我的面前,我霎那如被惊雷劈中,大惊失色地道:“舒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