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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剑走逢丝碍 刀过乱闲言 ...


  •   夏日初来,花叶葳蕤,江南春色绵长,却若有一丝阴鸷。远处乡音乍起,板竹过处,细锣颓隙,唱道:“鬼神无忧,鬼神无愁,各安居所,四季享牲。天时高远,地府冥深,红尘若罪,高抬贵手。天有百灵,佑我安康,地纳千魂,作我阴萌。铃铛敲敲,罪孽皆消,祭祀无怠,寿禄休凋。”
      歌声粗哑,幽苍悲怯,从山脚后转出一支队伍,白旗白幡,素巾淡袍,十数人挎着竹篮,篮里放些纸鸡纸鸭,后面扛着一副薄木棺材,黑漆斑驳,半旧不新。几人边哭边走,不住地掂袖擦拭泪眼,余者也是神情黯然,无精打采。一位年约八九岁的男童提着竹篮,悄悄走到一位老者身边,低声道:“三叔公,听说七舅是被妖鬼吸血死的?”那老者脸色一沉,喝道:“胡说八道,他是暴病而亡,哪里是被妖怪害死的?”那男童不依不饶,小嘴一噘,说道:“可是七舅母――”不及说完,老者一巴掌敲于他的头上,颇有恚怒之色,喝道:“她说什么?她也是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说这些混话,休说没有甚麽妖鬼,就是真有妖鬼,也要被你招惹来了。还不回去老老实实排队?”男童唬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急忙奔转回去。那老者狠狠盯了棺旁扶棺啜泣的一位年轻妇人,忿忿之气一时难歇,忽然苦笑一声,叹道:“如今世道艰难,早些死去,早些解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声音愈发低沉,待说道最后一个字,听得道旁树上传来一声乌鸦啼叫。老者脸色陡变,左右看顾,神情极为慌张,低头矮身,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云云,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待葬队走远,道旁忽然人影一闪,窜出一个青年,手臂一抬,打出一颗石子,便听得树上“哇”的一声,一只黑羽乌鸦扑腾几下翅膀,跌落了下来。那青年哈哈一笑,疾步上前,将它抄在手里,笑道:“你这坏蛋,吓得人家不浅咧。他们以为你是鬼,我腹中饥饿,便将你这鬼吃了,也算是为百姓除了一害。”朝远处望了一眼,听得那歌词复唱,摇头道:“世上哪有鬼神,都是有人装神弄怪罢了。”将那乌鸦放于一旁,弯腰去挽鞋绊。身子伏下一半,却听得半空传来“呼”的一声,若有甚麽物事扑来。青年暗呼不妙,摆出长剑,反手就是一剑挥出,却已然晚了一步,却见一只苍鹰双爪捉起那乌鸦,高高飞起。青年气得连连顿足,骂道:“又是你这强盗,你倒是会抢便宜,不要脸,不要脸。”拾起一颗石头,用力朝上面掷去,那鹰窜起足有十余丈高,石不能及,扑通落下。青年见鹰掠翅飞走,骂了几句,终究是无可奈何。
      他往旁边一条山道走去,约莫过得半盏茶的工夫,寻了一块岩石坐下,一路走来,也摘了一些野果,解下腰间水囊,吃喝起来。岩石之外是一条溪流,溪水清澈,倒映出山色背景,便若水上是山,水下也是山,水上的山翠缕盘结,水里的山拖烟散绿。水波打个圈晕,那拖烟恍恍惚惚,变成了一盘散洒地面的绿糕云片。青年摸摸肚腹,自语道:“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没有美酒佳肴,没有软床裘铺,也只好讲究一些。只是这武功修练,那可是半点荒废不得的。”言罢,拔出腰间长剑,阳光之下,露出明晃晃一道寒芒,晶莹闪烁,立于溪岸侧畔。
      他面色凝重,与先前嘻嘻哈哈的不羁模样大为迥异,忽然手臂从左往右划出,长剑正从水面掠过,激起一道水花,于半空分开,散成许多水滴。青年精神登时一振,喝道:“好!”“倏倏”抽剑回势,手腕疾抖,抖出几朵剑花,剑华吞吐,却往激弹而起的水花分别刺去。待剑到半势,陡然凝滞,却似前面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阻遏一般,再难挺送出去。眼看这水滴复坠而下,混入水面之中,瞬间交融无痕,剑招落空。
      青年愕然一怔,微微苦笑,照看水中倒影,自抚颌下,叹道:“好糊涂,好糊涂,你尚不是那武林高手,自然不能领悟得如此高明的剑法了。”反手提剑离开水岸,却于上面三丈余远的一棵大树底下盘膝而坐,欲调息打坐,但一时心浮气躁,左右搬腾,终究不能摒弃杂念、引气导元,不由慨然一叹,身子往后面的树干靠去,双腿崩直,长长展展地伸了一个懒腰,正是懒洋洋的一副模样,叹息道:“这大正之剑,名为‘大正’,其实剑招斜挑横削,多有变化,又哪里能够‘大正’呢?可见起名之人,毫无理由,也是颇有荒谬的。我雪刀派人人习刀,从无练剑,若是与他们讲起这套剑法,虽多愿意提及,但众师兄弟莫不是语含讥讽嘲弄,大大瞧它不起,除我之外,怕是人人都不愿意修习。”忖道:“我练习此剑法,那可是万万不能教同门之人知晓的,否则不说我愚钝不堪,便即另出恶言,怪我心生蒙蔽、神志鬼迷云云?哎!世俗若此,人人皆求大流,却也怪不得他们唯求势利虚名,却对这‘大正’剑法嗤之以鼻。”
      想着想着,忽而自喜自乐,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忽而顿发烦恼,感慨“何必独自难糊涂”,看这手中长剑,脸颊映照于其中,变得胖鼓鼓的滑稽,不由扑哧一笑,心情也舒畅了许多。突然跳起胡乱挥舞几招,横七竖八,直刺斜削,全然不成甚麽章法。正自得意间,听见远处传来呼喝之声,青年愕然一怔,收剑还鞘,手足抱住一棵大树,三蹬两翻地爬了上去,藏匿与枝叶之中,侧耳倾听。便闻有人大声骂道:“怪哉,怪哉!依我看来,那雪刀派的田大婶最合绿缎旗副旗主一职,只怕他们雪刀派全派上下也是众人皆知、眼目雪亮吧?那厮高居派中掌门,却偏偏因为她与她丈夫有些不合、争吵摔闹,便以此为由极力拦阻,这可是大大的公私不分了。正是那雪刀派中数一数二的狗屁东西,狗屁东西也。”那青年心中诧异无比,想到那人口中的“田大婶“,便是他雪刀派人物无疑,只是说话之人却一口一个“他雪刀派”,忖其身份,却似乎乃是派外之人,所谓鉴貌辨色、听话聆音,此人倒是义愤填赝,十足生气,不由暗道:“他们是谁?”从树叶缝罅向下望去,见走来几个汉子,高矮不一,肥胖互异。
      听得另外一个虬髯汉子笑道:“这也难怪,他们那第七长老最好搬弄是非、挑乱拨纷,最是惟恐派中不乱的天下第一好事胡闹之人。此人既然作了掌门,自然不会大公无私、坦荡磊落。”便见一个烂衫汉子道:“他不能理辨是非麽?非也非也,必定有所私心,于是对于二长老反倒一味迎从,只是这般迎从委实过了些,教我这等外任看来,也颇觉淫度太过,却连半点掩饰也没有。我这花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人家见之掩鼻而走,说道‘好臭,好臭’嘿嘿!其实这谷大掌门与那二长老,可比我臭多了。”先前那人道:“他貌似稳重,其实阴谲,能够惦仇念恨十年不忘,待着时机便要报复,昔日听说他颇有豁然大度的名声,原来也是以讹传讹。”烂衫汉子笑道:“我听说了一件事情,甚是有趣,道他们派中有一个人唤做二狗子。”虬髯汉子不以为然,道:“想必是小时候他父母以为名字越贱越好养活,于是取了如此姓名,倒也无甚。”烂衫汉子摇头道:“你听我将话说完。听说他曾经下山仗义救人,受了人家的一碗水酒,这谷大掌门偏偏说道他有违那侠义无私之旨,于是把他好一顿责骂,可是还有一个唤做花脸子的,好事做得一半,尚未齐全,便勒索了旁人的许多金银,这大掌门非但不罚,反倒故意隐瞒,哈哈!这等龌龊之事,也亏他做得出来,岂非有趣之极?”
      另外一个瘦削汉子道:“听闻他们白缎旗弟子三年届满,便即能够升入黄缎旗深造,不过此番也有数人落选,倒是开了一个例外。”虬髯汉子咦道:“弟子于某一阶段修练完毕,即可擢拔上一阶段续功,莫说他雪刀派如此,就是我派也有如此类似的规矩,不过大同小异,细节略有差池罢了。”烂衫汉子把玩手中竹杖,笑道道:“有一人颇似特别,他本是雪刀派大长老的嫡传弟子,不过大长老一走,他也登时吃了苦头,此番就落选了。”瘦削汉子道:“姓谷的素来就与他们大长老不合,老对头走了,正好对他属下弟子下手,于他而言,乃是极大的乐趣。是了,你说的那人,可是个唤做翟涔章的?算来也是他运气不好。”那青年躲于树上,听得真切分明,心中讶然:“翟涔章?那说的不就是我麽?哦!我出门办事不过片刻,这须臾之间,终究还是被他那谷大掌门人给摆了一道。”心中忿忿勃发,不待发作,却又平静下来:“虽教我有些意外,却也在算计之中,哎!不过就是一个黄缎旗的位置罢了,要不要也无所谓,我堂堂大丈夫,若是拘泥这小小功利,计较屑末得失,被人悉闻,岂非笑倒大牙吗?”思忖间,见那数人渐渐走远,俱往山下而去,不多时化作几个黑点,消失于翠陇之中。
      翟涔章从树上跳下,拍拍身上灰尘,一时神情落寞,忽而搔搔头皮,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大丈夫,好一个大侠客!你武功不高,那大侠客或是当不得,但若有些骨气,便是厚着脸皮自诩为大丈夫,谁又能说你不是呢?你口口声声淡泊名利,但一介小小的黄缎旗便割舍不下,羞也不羞?”忽然眼睛一亮,自语道:“我若是练成了绝世剑法,从此纵横江湖、睥睨群雄,那才是大风光、大眩耀啊?”
      他说话间,胸中豪气陡升,一边说道“伊尹不过陪嫁之厨,尚且得佐太康励精图治,我难道还不如他麽?”一边拔剑出鞘,沧啷啷一声,长剑反窜,却从自己臂下空档往后掠去,行至一半,剑势陡然变化,斜斜上挑,若是点打苍天之意。那伊尹乃是殷商重臣,于翟涔章心中,虽然是奴隶出身,却委实称得个厉害角色:“太康为殷商君主,暴虐无德,反被他夺权流放,关押于桐宫反省三年。如今之朝庭,皇帝莫不大权独揽,忠臣再是贤德,怕也无力关押昏君恶帝吧?”
      他自从在外面走了一遭,所见所闻,俱非升平之世,不由颇生感触。思忖间,穿剑引刃,步走莲花,时而横削贴剁、大弓马步,时而狠力压斫、健步如飞。那剑光吞吐闪烁,正显踮足蹑脚灵动之意,却听长啸一声,又唤撩狠命斗力之彪悍之风。如此过去数十招,渐渐气喘,那剑法也多有变化,细细观之,不象舞剑,倒似乎弄刀。
      翟涔章心中凛然:“不好,不知不觉,又将我本派刀法掺合其中,鱼目混珠,岂能精纯?”急忙凝神静息,又耍得几招,发觉剑法每到精奥玄妙之际,浑身上下便若受制擎,环展不开、舒仰难拔,剑招不免大生差池。他愈发烦燥不安,未几把剑往地上随手一掷,顿显萎靡颓废之色,打个大大哈欠,身子后仰,遂“扑嗵”一声摔跌在地,屁股粘地,再也不愿意起来。
      天上白云飘飘,他那长剑搁于胸前,映照日光,打出一道金茫反向空中射去,不及盈尺,就没隐无踪。翟涔章双臂环抱,枕于脑后,心中忽然生出莫名寂寞,叹道:“我明明是雪刀派弟子,却不喜习刀,总想于日後依凭高明剑法扬名立万,若能被称作大侠,受江湖人物敬仰佩服,便不枉此生在世上走过一趟。只是我当真能够如愿以偿,成为一代剑侠吗?”
      惆怅之情如愁云惨雾,绵绵不绝,填塞胸臆,此刻一叶落下,盖在他的鼻子上,叶尾断柄探入鼻腔,随风撩拨。翟涔章鼻中奇痒难当,“啊嚏”一声,精神反倒振奋,大声道:“事情未成,我便先自气馁,到底羞也不羞?羞!羞!乃是大羞也,我几乎被羞死了。总有一日要学得绝世武功,无敌天下,便是那谷大掌门,饶是他如此自负骄傲的人物,我也要他第一个佩服我才是。”言罢哈哈大笑,左手握起长剑,右手手指在那剑身轻轻叩弹,发出叮珰嗡嗡之音。
      突然身後传来“沙沙”几响,显是有人接近此地,正是足踏地面累叶落枝之音。不多时,听得树后面有人低声道:“如此豪言壮语,你只要放在心里便是,蕴酿酌品,其味无穷,何必昭耀朗朗,不过风化熏臭罢了。且此地已然为雪刀派地界,哪里还能肆无忌惮,却徒留无益把柄于人呢?”
      翟涔章甫然一惊,才要说话,听那人又道:“你性情爽直,又颇好多管闲事,从来口无遮拦,如此既是善处,也是劣势,着实教人烦恼。你便是当真胸有大志,想作英雄也好,想当奸枭也罢,却该知晓古往今来,但凡成就大事者,莫不言寡多行,你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言多行多,倘若先前的这些胡话妄语被旁人听得,那人又大肆传扬,依着谷掌门的脾性,他又岂能与你善罢甘休?罢了,罢了,你何必惹他恼怒,便不能晦迹韬光,任他周围情形怎样变化,皆静观默忖吗?”翟涔章倒吸一口凉气,翻身跳跃,一个筋斗落于地上,长剑还鞘,抱拳道:“那位英雄有此伯乐大言,还请出来叙话。”
      那人又是长长一叹,笑道:“你当真是糊涂透顶了,却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啊?”翟涔章这番终于听得明白,哈哈一笑,道:“哎呀呀,原来是――”不及说完,那人又道:“你也莫‘哎呀呀’地尽与我饶舌头,我便是高兴又有何用?”言罢,一位青袍老者缓缓从树后转出,面色清矍,神情慈祥和善,腰悬大刀,鞘上纹痕清雅高朴,张而不显,得色不艳,正是雪刀门七长老之一、第五位长老“袖里乾坤出云刀”穆丹刀。他将手在树干上拍了几拍,从里面掂出一条肥胖雪白的树虫,轻轻一捏,摇头道:“此树虽受虫噬之苦,可惜根深地固,挪动不得,要是挪动,必死无疑。但‘树挪死,人挪活’,树不懂变化交感,人却不能不通人情世故。翟师侄又何苦执拗倔犟?你若是再恭顺一些,多说些奉承的好话,尽些鞍前马后的服侍之能、谄媚之举,他们心中一旦欢喜,得了些好处,虽然依旧恼恨你师父,却未必就会再与你为难。唉!你现在后悔尚来得及,老夫与你想法子疏通疏通,说不得诸位长老便网开一面、高抬贵手,便能将你纳入黄缎旗的名下了。”
      翟涔章对之颇似敬重,不敢怠慢,躬身抱拳,恭声道:“原来是穆师叔,小侄分神乱意,不知您老人家到来,未能起身迎接,还请师叔见谅。”脑袋一歪,笑道:“只是我这马屁甚是厉害,若要奉承谄媚,只怕那几位师叔稍触就要熏倒,那我岂非偷鸡不成蚀把米,这罪过委实就大了。”
      穆丹刀摇头叹道:“劝你也是白费气力,你便与你那老师父果真一般无二,都是那认准了甚麽道理、便是九头牛也拉转不回的倔脾性。”又笑道:“我来久矣,但见你练剑不辍,勤修无止,因此也不敢出来打扰,便在后面窥探打量。呵呵!你这剑法练得何其辛苦,我看你左思右想、横竖揣摸,却也看不出到底有什么精益进步,嗯,嗯,莫若…莫若安分守己一些,索性弃了此剑,好好练习刀法?老夫不才,却也可对你指点一些。”
      翟涔章愕然一怔,若有所思,犹豫片刻,说道:“穆师叔见谅,这黄缎旗我是不打算再进了,是以马屁不用拍,这刀法修习得如此地步,能进能退,招式合宜,也就够了。”穆丹刀闻言,惊讶不已,眼中精光四射,显示颇有恚怒,沉声道:“你如何稍受挫折,便即这般气馁?你师父号称‘游动天涯刀胜雪’,最是不屑谋虚逐妄、苦求功名之人,因此虽列雪刀门七长老之一,本列首座,却终年行走江湖,少理派中事务,却落得掌门之位也被旁人夺去,难不成你也要学他的模样么?”
      翟涔章不慌不忙,说道:“师叔委实抬举小侄了。我断无超凡脱俗之能,虽然羡慕师父他老人家神仙一般的人品潇洒,但万难效仿其中的万分之一。”见穆丹刀脸色迷惑,继而神情一整,肃容道:“穆师叔,大凡入得雪刀门的门下,若无过错,在白缎旗下呆满了三年,便可自动转入黄缎旗下修练更高一层的刀法,每月的月钱也能多得一些,是也不是?白缎转入黄缎,顺理成章,之前也未曾有过什么选拔考较、斟酌斗技云云,是也不是?”穆丹刀一手轻轻扶于树上,微微颔首,并不说话,心想:“原来你早已知晓自己落选。”
      翟涔章双手叉腰,笑道:“这便即怪了。如何今年轮到我等阶下等候,欲入黄缎旗时,这规矩却突然变了呢?我被派遣出去、向那江南武林盟主敬奉礼物之前,可是因此上台好好展耀了一番刀法的,其后任由众人品点断鉴。嘿嘿!难不成我这刀法颇有奇异,竟得谷大掌门人赏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却要与大夥儿一并效仿修习吗?我尚有自知之明,绝非如此道理。”
      穆丹刀面色为难,道:“林师侄,你…你多心了。”翟涔章说道:“我与另外几人虽然被七师叔…是了,他本是第七长老,屈陪末座,但因为与江南武林盟主干系极好,受盟主极力抬举推荐,如今兼为雪刀门的掌门人,自然是一言九鼎。这是余话,不说也罢。”穆丹刀暗道:“你不说,却还是说出来了。”听翟涔章道:“小侄也不敢攥言虚语,只说不被这位七师叔瞧入法眼,踢出了黄缎旗外。我依旧还在白缎旗中厮混,但也不敢有何怨言,亦然不曾寻他问询一个究竟,也免得落下一个重名较利的恶名声。只是如此的结果,在我离山公干之前,只怕就是穆师叔也曾想到吧?”穆丹刀微微一叹,暗道:“你倒也聪明。”
      翟涔章又道:“小侄月钱够用,每日开度也难得毛角碎银,至于刀法造诣,自忖受得天赋所限,亦不敢奢望入那黄缎旗中修练得更高的武功。”穆丹刀见之长剑微微摇晃,别于腰间,知悉他每将长剑藏于暗处,于本派大院各厅行走之时,腰间便只挂着一柄大刀,若是出得门派,便大失顾忌,大刀卸下,重悬长剑,心想:“派中虽也有人谈及剑法,或是稍加兴趣,大无钻研;或是虽有钻研,也不过窥其破绽空隙,欲提练破解它的刀法招式而已,如你一般痴迷剑法者,可谓之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听翟涔章说道:“偏偏这位大掌门却别出心裁,非要教我等公然上台,竭尽所能展演武艺,精提细斟炫耀刀法。我若是不从,便得一个不甘上进、游手好闲的恶名声,于是不敢不从。提刀上场,点戳劈削,展卷砍斫,皆尽力为之。七师叔,非也,非也,该说那谷大掌门才是,嗯,他尝言道刀法不拘一格,应多有创新才是,于是我将几招‘大正剑法’揉合于中,互为补济,如此一来,我使得的刀法虽然不敢自居上等一流之品,但也勉强过得去吧。场中观看的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不屑者有之,纷纷喝彩者也有之,如此水火分明之势,并非小侄眼浊耳聋,倒是能够辨得明明白白的。”
      穆丹刀道:“演示一番也好,我派大小弟子众多,平日无暇团聚相聊,如此切磋一番,这,这――”说不下去,心中却道:“你素来与众不同,剑法就是剑法,刀法便是刀法,何必相互掺揉,别出心裁?那谷黯圣口口声声说道甚麽‘创新出流’,不过是一些虚言妄语罢了,你又何必作真呢?反吞下如此费力不讨好的果子。你那许多同门,皆是老实本分,见你这般标新立异,以为殊异,他们不得提拔也罢,若得擢拔,只怕反要来讥讽于你。”想起他师父也是如此人物,是以于众长老之中,武功虽然最好,资历也是最高,但却不得其余诸位长老欢喜,其后索性离派出走,闲云野鹤,遍游江湖,专以赏鉴名山大川为乐。他弟子与他性情左近,却更是豪放直朗。
      翟涔章哈哈笑道:“只是这刀法演示,好也罢,衰也罢,反倒因此演示出了罪过。我出门之时,便即有人悄悄传话于我,道诸位长老之中,颇有人说我刀法过于炫耀,不安本分,嘿嘿!且蒙长老抬爱,竟将我使得那一套刀法赐名‘怪刀’,怪刀便怪刀吧!但刀法分明、刀劲迅疾、准头且不误,其实哪里又差了?我却是欢喜得紧呢。叨唠一句闲话,大掌门不是口口声声说道我派要崛起于武林,便该有所创新,不拘一格么?奈何小侄响应之下,反被叱为弯门邪道、不入正流?如此说来,这上面之话,有时却要反过来听了。”
      穆丹刀默然无语,暗道:“不错,你也明白如此道理了麽?”见翟涔章面有得色,笑道:“他若是大声唤你做某件事情,大义凛然,那定然这件事情是做不得的。反之低声矮语,犹豫踌躇,那这件事情你要是办成了,他未免面上愉悦,但心里却是欢喜得紧的。”穆丹刀叹道:“却也未必。”
      翟涔章捏捏鼻子,道:“是!是!只是这掌门人听了三师叔的唆掇,呵呵!却也未必是受了唆掇,说不得是他自己的心思,却给我安上如此的罪名,小侄委实不敢苟同。”他说道“苟同”二字,言语甚是不屑。仿若掌门人与第三长老窃窃私语,在他看来,不过是两个窃位小丑苟合通谋,不过一沟的污水罢了。
      穆丹刀听他愈说愈是明朗透彻,不觉有些心惊肉跳。他于长老席中,位居第五,其实无权无靠,因此不敢生事惹祸,遂低声道:“翟师侄,你可知晓会议上他…嗯…诸长老给你定下的三条罪状?”
      翟涔章心想:“你虽欲说‘他’,但毕竟有所忌惮,还是不敢说出‘他’来。”昂然说道:“我不曾亲耳听到,但若是揣测,也大概知晓得八九不离十的。只是这些罪状却也说不过去呢。小侄若是寻着掌门一条一条地述说,道出其中的荒谬可笑之处,只怕于他老人家脸上不好看,于那三师叔的脸上也不甚好看。但说来无益,我也懒得与他们计较。”
      穆丹刀愕然一怔,见翟涔章忽然挽袖拍掌,大声笑道:“是了,这大掌门若非深闭于掌门宫中,便是跑到武林盟主之处提鞋听差,哪里得遇我罗嗦?”心中忽然大生感慨,暗道:“这雪刀门本是极好的,可惜师父走后,奸佞当道,四处见闻,不过党同伐异,莫不纵横钩党。嘿嘿!就是如此的一个烂摊子,因为奉承得盟主紧,每年还受其嘉奖赏赐,实在可笑。”他心中思忖,口中不觉喃喃自语。
      穆丹刀闻言,登时脸色大变,左右环顾,不见有人跟随蹑踪,心中始才稍稍安定,低声道:“言多必失,隔墙有耳,翟师侄莫要喜言多说,自惹麻烦,老夫尚有要事,先离去了。你待习剑完毕,便早早归派,无论怎样,你也是我雪刀派弟子,那既定既成的规矩不得不遵。”又嘱咐几句,皆是要他谨慎小心、凡事细密周全之言,其后双袖一纳,提笼盘捏手中,转身走开。翟涔章抱拳恭送,听得“沙沙”踏足之声再起,时而长,时而急促,料想这位五师叔性情起伏不定。那足声渐渐远去,不多时,抬头观看,其人身影皆没入树丛草棘之中,翠浓荫重、枝盘叶叠,最能遮掩一切,踪迹杳然。
      翟涔章索然无趣,突然一叹,道:“‘大正之剑’乃重求快、求准之道,颇多轻灵游动,与我雪刀派刀法稳、猛、凝持之作风大不相同,彼此冲悖之下,先前被我融合,其实却有大大的不妥当之处。”只是他虽然明白此理,但颇好脸面,又哪里好意思当着穆师叔的面说将出来呢?忖道:“既然练不得意,何不再试试另外的一套剑法呢?”想起那套剑法,不禁精神大振、跃跃欲试。
      他主意既定,遂提着长剑往右侧的一处崖壁而去,其间闪出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折折,循壁而上,未能至顶,复轻旋而下,下愈二三丈距离,便可到一块大平台,四周皆是翠树绿云,结雾弥漫。白日雾气难散,宛若仙境,晚上雾气愈重,层层凝结,倒似鬼地。台旁一块石头,半立半斜,不垂不卧,上面镌刻着两行小字,道:“白日神仙地,幕野归魂台。潭中水不绝,多是呜咽来。”所指“潭中”,便是那平台之前,正有一个大大的水潭。水潭另外一端,传来轰隆隆的水声,却是上衔一条白水若龙、矫扭不直的垂挂大瀑布。冬去已久,春夏当时,鸟声唧唧,穿树引柳。那瀑布旁边,生长着许多苔藓,翠藓拥蓝,俱连接贴壁,绵绵不绝。中间空罅处,竟窜冒出几朵小红花,微微绿丛之中,分外醒目,好一处风景所在。他心中堵气郁结,十分不乐,唯独练剑方可破愁解闷,衣襟一撩,下摆扎在腰上,轻轻吆喝一声,左手剑诀斜引,右手提剑横于胸前,“倏”的一剑刺出。
      那剑划了一道弧线,半道曲折,锋头突然往另外一处扎去,眼看寒印印的光芒一闪,蓦然咦的一声收势,叹道:“罢了,罢了,这招法哪里不对,为何怎样也索解不得其中的奥妙呢?”言罢,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册,翻开来看,里面都是舞剑的小人儿,神情互异,招式不同,封面被风撩起,闪出四个黑字:“逆天剑法。”
      便在此时,却听得背後有人说道:“这剑法号称‘逆天’,多有愤懑萧杀之意,不好,不好也。”音色粗涩,颇似三分慵懒,七分惫赖。翟涔章猝不及防,却被唬吓得一大跳。他大惊之下,“哦”的一声,急忙提剑跃起,右手握剑斜斜摆开,半守蕴攻,左手却顺势将剑谱吞入怀中。细细打量,便见身後一丈开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麻履鹑衣的老年汉子,国脸朗目,神光炯炯,甚是精神,颌下稀稀拉拉的垂着一些花白胡须,与头顶白发相映生辉,便若山顶终年积雪,山脚残雪斑斑。老汉腰上裹着一条灰青色的腰带,带上结钩,钩下悬着几柄小小的铜牌,皆用红绳穿孔引之。红绳金面,在阳光之下,正是光耀灼灼,不由迟疑道:“这位前辈,你是…”
      那人哈哈一笑,抱拳道:“突兀乍言,却不想因此吓到了你小兄弟,惭愧,惭愧!”也不知是说自己唐突,因此惭愧,还是说那翟涔章经不得吓,因此替他惭愧。翟涔章满脸通红,转念一想,遮掩无益,索性哈哈一笑,道:“晚辈并非英雄之才,最是容易自惊自吓,罪过罪过!”却不知是说他胆色畏怯,是以罪过,还是责备老汉陡兀出言,吓了自己,所以罪过。教人听来,虽是通礼鉴仪,却也针锋相对。
      老汉抚须笑道:“我是路过此地的游客,因在远处听得呼喝运调之声,大为好奇,便循声过来观看,不想却是你在这里练剑。我姓彭,别号三公,是以就叫我彭三公罢了。”眉头一簇,问道:“小兄弟,你这本剑法从何而来?我看‘逆天’二字,颇多隐忿,不好,不好。”翟涔章心中暗暗称奇,忖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此地瀑布喧然无比,自己不过稍稍叫喝,便即被其掩盖,你远远哪里能够觑闻?若非故意至此,别有所图,便是内力极其深厚,耳力极好,是以好奇趋来,因探究竟。
      他想起后者情由,心中大惊,不觉又往这位老汉瞥看了几眼,见他微微含笑,衣裳虽然简陋朴素,但丰神迥异、骨骼清奇,遂不敢托大倨傲,慌忙拱手行礼,道:“这剑谱本是昔日师父留于我的物事,道:‘虽不练剑,亦可揣摩把玩,其乐无穷。’剑招多有上挑顶刺之势,颇若天有不公,我自拔剑相问,因此唤作逆天。”
      彭三公不禁莞尔,笑道:“这天倘若当真不公,真有逆天之剑降之除之,然后清顿秩序,扬善惩恶,倒也不是什么恶事。非也,非也,乃是极快乐之事情也,哈哈!”突然往旁边走去,伸手从一棵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拨去上面的凸节带叶,凌空虚击一下,道:“老夫也略懂剑法,不敢自夸,便与小兄弟在此走上几招如何?”不及翟涔章说话,左足前踏,一“剑”歪歪扭扭地刺来,径点对方“中庭”穴道。
      翟涔章本欲推诿几句,听得面前风向,枝尖堪堪点到,心中不由一惊:“这彭三公好生豪爽,如何说动手就动手了?只是这树枝轻薄纤细,难以运力,你也仅能与我比试招式,绕来转去,比划的不过是些花架子罢了。”他也是性情耿直之人,看对方“剑”到,不甘示弱,暗道你咄咄逼人,难不成还欺我怕了你不成吗?遂右肩一沉,压腕凝力,长剑“倏忽”相迎而出,锋刃外展,乃是兵刃横架的磕碰招式,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暗呼不可,忖夺彭三公手中毕竟只是一根无用树枝,便使来权且充剑,也万万不若自己的手中真剑这般锋利坚硬,倘若自己这一招运下,果真以剑刃截之,不过稍稍磕碰,便即能教它应声而折,如此有失光彩,可谓胜之不武。思忖如是,不待那剑招用老,于是半途手腕微转,反用剑背去抵挡树枝。长剑刃锐背厚,他也不使上太大的气力,论来也不算占了老汉的太大便宜。
      彭三公目光如炬,洞若观火,虽是电光火石之间,但于这屑末微毫的变化也瞧得真切分明,窥破得他的心思,不觉笑道:“小兄弟,你果然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可是总这般顾虑踌躇,多有仁义,却怕到了天昏天朽之之时,你反倒不能也不敢逆天了呢。”树枝左出,斜斜插下,蓦然上跳,也是歪掠之招,竟偏偏要迎着剑刃上撞去。翟涔章一怔之际,枝剑瞬间相交,手臂只觉得偌大的一股劲力传来,虎口好似拈火捏炭,惊惶之下,急忙抽剑往後退去,低头往手掌看去,丝毫无恙,不禁大为讶然。
      彭三公哈哈大笑,道:“你我胜负未分,再来,再来。”噔噔又是两“剑”,第二剑依旧刚猛迅捷,只震得翟涔章虎口发麻,勉力方才捉住剑柄,骇然不已。第三剑却剑势陡转,蓦然换生一股粘力,翟涔章猝不及防,被彭三公回身抽带,拿捏不得,长剑“倏”的往地上跌去。彭三公不及长剑落地,树枝刺下,截住剑身,旋即一挑,将长剑震到半空,伸出左臂一把抄住,反递于翟涔章,笑道:“得罪,得罪,看来老夫身手尚未退衰,虽然欣喜,却班门弄斧了。”翟涔章极其愕然,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长剑,一时不能动弹,拿过不是,不拿过也不是。待半晌回过神来,方始慢慢接过长剑,有气无力还入鞘中,只羞臊得满脸通红,喃喃道:“我…我这点本领,哪里算得班门?”
      彭三公哈哈一笑,道:“你所言甚是,想必也与我一般,尚站于班门之外,不曾入内得谒殿堂呢。”翟涔章颇不以为然,暗道方才交手不过三招,便知其武功之高、剑术精绝,实在匪夷所思,手指触碰着腰间的剑鞘,心中万分感慨。彭三公乃是聪明之人,见他神情落寞,略一思忖,便即窥破得他的心思,劝慰道:“小兄弟不用担忧,勤学苦练,剑术自然精进。只是我先前观你剑招,大不纯正,其中尚有大开大阖之劈砍之式,多见使刀之意,莫非是老夫眼拙,竟然看得岔了。”此言一出,翟涔章很是愕然,说道:“不是,彭前辈目光如炬,瞧得是一点也不错的。我…我本是雪刀派弟子,所习练之武功,除了拳脚之外,就是刀法。不过我对刀法素来不甚感兴趣,学得勉强过去,不好不坏。”
      那彭三公本是笑嘻嘻的脸上,登时闪过一丝青色,转瞬即逝,双目在他脸上扫视良久,若有叹息,低声说道:“原来你是雪刀派的弟子?”拍拍巴掌,目视远处青山白云,悠悠道:“是了,这大山方圆数十里,皆是雪刀派之势力范围。你若是别派门人,又岂敢在这里舞练剑法?我以为你若是练剑,必定不会练刀,想来想去,要么就是大为疏忽,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要么就是想法偏颇,大生差池。”他语气之中,忽然字字拖曳,登显长凝,倾聆之下,暗喻几分阴沉晦暗之意。
      可惜翟涔章未能辨识,满门心思皆在方才对招之上,想起彭三公内力浑厚,能阳能阴,不过三招,便将自己轻意击败,心下好生羡慕。又将手中长剑拔出少许,显出几寸晶莹光芒,不觉莫名生出一股惆怅。他甚喜练剑,却与刀不合,在雪刀派之白缎旗修练刀法之时,旁人很快悉心领会,他却千阻百碍,总不能得通,需要费了许多的气力,这一套刀法下来,疲惫不堪,习完之后,再无什么兴趣。其实能否入得那黄缎旗,翟涔章并无在乎,更无意于其中的月钱提拔与更高刀法,只是介于那人人可得入内的名榜却偏偏将自己几人排斥于外,被众人耻笑,因此大大的愤然:“较我不如者大有,却悉数被纳入旗内,只怕这第一条的不足便立不足脚吧?我刀法不精,但还全套齐全,另外尚有五六人不曾完成修练功课,为何他们大刺刺地却进去了,全无挂碍?不过是我师父与你这什么大掌门、三师叔干系素来不好,如今他云游四海、飘踪江湖,一年也难得回到派中小亘几日,你们待贱他老人家不得,正好怒息移迁,就在我几人与师父颇有瓜葛之人身上着落下手,手段果真了得。什么公正?都是狗屁,若果真能够公允,我也自然无话可说。”
      他胡思乱想,忽然背後一麻,却被彭三公悄悄绕到了身後伸出手来,五指如钩,正捏于那“至阳”大穴之上。此穴倘若受制,浑身气血登时凝滞难运,生不出半分的气力。翟涔章自觉浑身立时麻痹不堪,足下酸虚难持,便听得“噗通”一声,身子便即往地上摔去,软瘫瘫地不能爬起。这一跤摔跌得甚重,伤皮肉,撼筋骨,只叫人头晕目眩,委实叫苦不迭。
      翟涔章莫名受人暗算,吃了这大大的苦头,心中自然又惊又怒,再回头观之,却见彭三公情状陡变,先前和善嘻笑的模样早已不知何去,双目微眯,藏蓄锐电,正是阴谲无比;白发飘起,乱须炸髯,堪为森然诡异。翟涔章瞧他神情甚是狰狞,大有凶恶之色,胸中不禁怦怦乱跳,骇然颤声道:“彭前辈,咱们有什么话好商量,偷匿下手,君子不为,你…你这是要做甚?”
      彭三公闻言先是愕然,旋即抱臂仰天,不住地哈哈大笑,便似是听得什么极其有趣之事,好半日方才歇止,冷冷盯着他,状若揶揄讥讽之状,道:“莫不是我眼花耳背吗?雪刀派的弟子,却要来与我商榷什么君子作为,这才是有趣得紧。”言罢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哼道:“这才是大大的见鬼了。”翟涔章怔然,三分焦急,七分无奈,叹道:“君子也好,小人也罢,前辈如此害我,必定有所图谋,何不早早将条件说出。我因此少受些苦,你也因此多得成全。”此刻一只小虫爬入他的裤腿,奇痒难当,却不能伸手搔挠。
      彭三公怪笑连作,斜睨他一眼,嘴角一扁,咂巴两下,淡淡道:“看你也是爽快之人,好,我也不想打着圈子绕着弯。”翟涔章苦笑道:“请教。”彭三公道:“我与你无怨无仇,倒也不想与你太过为难,只是咱俩颇似有缘,既然如此,我不妨弃远求近,便问你一些事情。你若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回答,或是暗打算盘,欲对老夫使将什么奸诈诡计,少不得怨我心狠手辣、残忍霸道,就要害你性命。”
      他说话不快不慢,语气冰凉寒冷,听得翟涔章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战,心道:“这老鬼原来不是好人,怪我粗心大意,没有提防注意。”转念一想:“他武功远胜于我,我就是早早窥破得他的恶意心肠,那又能怎样,还不是打斗几招,被他轻易手到擒来吗?哎!可恶,可恶,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虎落平阳受犬欺,我也不宜蛮逞英雄。”心中虽恨得咬牙切齿,但面上犹然忍耐,急忙应道:“彭前辈询问就是了,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何必用这般重手钳箍于我?”
      彭三公“哦”道:“是吗?你答应得如此干净利落,我倒是有些怀疑了。”翟涔章叹道:“你休要怀疑,只管相问就是。”彭三公不慌不忙,打趣道:“你放心,我自然要问的。嘿嘿!雪刀派弟子,果真都是些没有骨气的家伙,如此门派,偏偏也能在江湖中沽名钓誉,委实教人匪夷所思。”
      翟涔章闻言大臊,他虽然不能站起,但勉强可以转动,察觉那小虫爬到膝盖之前,急忙侧身,一个俯卧拧扭,堪堪把那小虫压死,犹然暗道忍耐,心想:“此乃非常时刻,唯能忍耐避祸。他奶奶的,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急于与他斗一时之狠,却受一世之苦。”于是讪讪一笑,道:“是,是,我打也打不过你,跑也跑不赢你,这穴道其实大可揭开的。”
      彭三公冷笑道:“我问别人,自然该以礼相待,但是雪刀派都是些卑鄙无耻的家伙,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稍有疏忽,脚底抹油,我吃过了大亏,如今再也相信不得他们。你偏偏又是雪刀门的弟子,我自然要大加提防。”后面又是一大串羞辱责骂之言,绵绵不绝,汩汩不休。他每骂雪刀派一句,末尾便要稍带讥讽翟涔章一句,如此算来,他骂了雪刀派七十八句,那翟涔章也受他骂了七十八句。
      翟涔章听他始终不及正言,却一再侮辱自己门派,心中虽也知晓权该忍耐之事,却忿忿勃发。待彭三公骂道第九十二句之时,他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大叫一声,怒道:“我雪刀派虽然不是什么大派巨门,但也是堂堂的名门正派,你这老头儿偷鸡摸狗、胡说八道,污口泼人。”心中暗道:“他吃了我雪刀派的大亏,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亏,竟让他如此耿耿于怀?”转念一想“无论是什么大亏,也不该冲着我撒气。雪刀派中既有坏人,也有好人,他在坏人手中遇上晦气,却偷袭下作,拿我等好人报仇,这又算是什么响当当的英雄汉汉?”见彭三公目瞪口呆,似是不意他敢出言反击,心中愈发痛快,继而咬牙切齿,心中暗道:“罢了,罢了,我先前忍耐之功,俱已付诸东流。这般情形之下,再无退路,便索性骂个痛快,莫教老家伙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张口即来,将彭三公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他既无顾忌,此刻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远较彭三公为甚。彭三公初时还能反驳几句,渐渐难以抵挡,哑口无言,那翟涔章反倒得意,大笑道:“你要与我吵架,那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老子吵架天下第一,你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哪里是我的对手,也敢跑来丢人现眼吗?”
      彭三公大怒,一手抓挠自己的头发,喝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另外一手提着树枝朝他肩臂抽下,便是隔着衣裳,也甚是疼痛,口中喝道:“我胡说八道?我半死不活,我不时对手?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如此恬不知耻,莫非是那雪刀派掌门人‘双刀潜伏欲夺魂’谷黯圣的弟子?不消说,一定是的了,蛇鼠一窝,蛇鼠一窝也。”伸手一探,从他怀中将那逆天剑谱夺过,看待半日,连连摇头,道:“你师父莫非是藏私了?这招法虽然精妙,可惜,可惜――”翟涔章精神一振,心想:“可惜什么?”只盼他把话说下去。不意那彭三公将话说得一半,就此生生打住,左右看顾一番,见水潭之中星布盘列着几块突兀而起的灰白岩石,遂手指轻点,又拂他的“膏育”穴道,哼道:“你便是有冲穴的本领,也难脱这两层束缚。”言罢,将他挟在腋下,往前几步疾跑,蓦然拔地而起,却纵身跳上了水潭旁的第一块石头。那石头离岸边足足有三丈之遥,但这彭三公挟着一个人跳来,平添了一百余斤的重量,竟全然不费什么气力。势尽轻轻落下,双足甫一沾着石面,就见他膝盖微弯,倏弹再起,又往三四丈远的第二块石头上跃去。接着深吸一气,蓦然呼啸而起,又跳过三四丈,落在第三块岩石之上,反复几次,这数十丈的宽的大潭被他轻易跳了过来,就在瀑布边的贴壁石缘上歇下。
      翟涔章被他夹下腋下,就象是一个大大的包裹,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心中却不得不称赞其轻功着实了得,但自忖不可堕了雪刀派的威名,方要出口叫骂,却看彭三公陡然往瀑布之中冲去。那瀑布象一条大白龙垂下,从头至尾,足有数十丈高,水势迅猛,浪急滔天,水下的石头本是粗糙之极,但也不知过了多长岁月,却若磨光的石镜,几能衬映生象,可见这瀑布底下,水浪冲击何其厉害?翟涔章不由魂飞魄散,暗道:“不好,这老头生恨我,觉得一刀杀死我太便宜,于是就要溺死我。”心念如是,一股巨浪扑下,他身子已然没入瀑布之中,大浪劈头盖脸地打将下来,若有千钧之重,登时口鼻不畅,呼吸为之窒息,心中极度惶恐之下,兀自念道:“恶老头,人家年高德劭,你确实大大的缺德,竟然用这等方法害我,我,我就是变成了厉鬼,也决计放你不得。”迷糊之中,想道:“是了,是了,我明白他的险恶用心了。想他原来就是雪刀派的偌大仇人,既然处心积虑、穷谋苦划要与我派为难作对,自然不能露出丝毫的马脚,反之报仇不成,却受围剿。他欲将我溺死,让尸体浮在水潭之上,便是日后被派中的师兄弟、师姊妹发觉,至多也以为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了水潭,哪里还能料到旁近就有一个厉害的大仇人潜伏窥探?哎呀呀!这彭老鬼果真是歹毒无比。我,我――”不及想完,身子突然一轻,周身水压顿时消失,口鼻呼吸也再无阻碍,不觉惊讶。他睁眼一线,更是瞠目结舌,原来自己已然来到了一间甚是宽广的石洞,耳後水声哗哗,那瀑布绕到了身後,心中大为惊奇,忖道:“不想这瀑布之后,竟然还有如此大的一个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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