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室夺获》深海手术刀

1、叽

　　1.
　　室速发作时少数室上性冲动可下传心室，产生心室夺获。心电图表现为在P波之后，提前发生一次正常的QRS波群。
　　风湿性心脏病处发年龄多在5~15岁，复发多在其后3~5年内。病变可累及多个心瓣膜，初期多无症状，后期可有心慌心悸、咳嗽水肿等心功能失代偿表现。
　　心绞痛发作时可产生濒死体验。

　　2.
　　X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东病区心内科病房。早上七点，7号病床。
　　围绕着病床的是一位主任和四个实习生。而身处白大褂的中心，病床上的少年睁大灵动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
　　原因很简单，这几位医生他一个都不认识。
　　心病复发以来，他已经住院治疗了两个多月。本来都已经跟医生们混熟了，但暑假过后新的一轮实习开始，接下来负责照顾他、在他身上实践学习的都是新来的大五医学生。
　　医生和医学生们讨论着他的病情，他也毫不客气地给他们打分。
　　首先是主任。五六十岁的老爷爷，斑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一只德高望重的老猩猩。以后要老老实实听他话，不然肯定会挨骂。
　　两个女实习生，相貌一般，身材一般，pass。
　　第三个……
　　视线落在那个人身上的瞬间，少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点亮了。
　　那是个怎样的人？
　　是那种出场自带高大上光环的帅，就算穿着白大褂，都能让你错觉置身五星级酒店，富豪游艇派对，慈善酒会……感觉只有在那种高档场所才能见到他这么英俊优雅的高富帅。他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不跟人眼神交流不做任何动作，光是站着，就能把周围的人全衬托成红薯白菜。
　　——哦等等。少年的余光一瞟，看见了最后一个实习生。
　　还有个翡翠白菜。
　　少年的眼神正好和他对上，对方忽然嘴角一挑，露出个张扬的笑容。
　　不行不行，虽然这也是个帅哥，但跟前者一比，就算是翡翠白菜也变成了种在地里带泥的那种。LOW！
　　少年挑剔地扭过头，继续观赏高富帅。此时主任指指少年昨天做的心电图，突然发问：这处心电图提示什么？
　　少年不由自主看向主任手指的地方。一个个正弦余弦函数，反正他也看不懂，只觉得跳得很乱，不知自己病得有多重。
　　C，你说。主任点名。
　　原来翡翠白菜叫C啊。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望着高富帅。不知道公子贵性？
　　翡翠白菜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看了一会儿，严肃地回答道：“……他有病。”
　　隔壁床的大爷笑得咳嗽起来。
　　连少年都开始感到尴尬了，其余实习生们也忍俊不禁。主任怒气冲冲：我当然知道他有病！
　　话一出口才想起病人还在场，只好道了声歉，咬牙切齿地改口道，我是问你心电图提示什么病变！
　　翡翠白菜一脸为难地伸出手指，在心电图上点格子。少年知道他这是在做算术。心电图上每一格都代表固定的时间单位，数数格子就知道心率啊心跳周期之类的时间。
　　不过，一般医生都是扫一眼就知道结果的吧，还是第一次看见伸手来数的……
　　少年忍住摇头叹息的冲动，继续朝高富帅绽放阳光笑容，心中用无数种语气问着公子贵姓。此时翡翠白菜终于数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早搏！
　　几个实习生又笑了起来。主任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无奈地表示，还是高富帅你来吧。
　　高富帅扫视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流利自如地答出一大串少年听不懂的话。最后总结：根据病史，这是由于心室夺获。
　　他的嗓音是略带低沉的男中音，不卑不亢，充满自信，少年被迷得晕乎乎的，脑中的三个字变成五个字：学霸高富帅！
　　于是顺道给白菜也改了称呼——学渣！因为是学渣，少年看不上，所以连翡翠也省了。
　　主任终于露出笑容。但随即又恨铁不成钢地责备学渣：C啊你这样不行啊你看看你同学回答得多好啊你得平常把书多拿出来翻翻啊不要考完就还给老师啊！
　　学渣C连连点头，眼中带笑地瞟瞟高富帅。少年注意到他在身后朝高富帅比了个中指。高富帅显然也察觉了，嘴角微微上扬，朝他回比了小拇指。
　　原来是对好基友？
　　少年突然有些沮丧。
　　不过没关系，学霸和学渣怎么能在一起呢？
　　我休学之前成绩也是很好的哦！学霸学霸看到我，你和我在一起才有未来呀！
　　——十八岁，高考前的两个月，成绩全校第一的少年由于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复发，被迫休学入院。
　　聪明敏感的少年早就查过资料，这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就算他再谨慎小心都有可能复发。而如果降低学习强度，大概就没法考进心仪的学校。
　　直到他晕厥被送去急救，醒来后得知病变已经蔓延到多个瓣膜，他才意识到，问题早就已经不是考不上喜欢的大学那么简单。
　　他可能要死啦。

　　3.
　　换到C的视角。
　　C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病人鄙视地冠上了学渣前缀。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毫不在意。反过来说，他如果在乎这个，也就不会放任自己的成绩一落千丈。
　　进了大学以后他就没好好念过书。准确地说，是追随竹马进入大学后。
　　少年的男神高富帅，是学渣C的邻居加竹马。诚如少年所猜，竹马确实是个富二代。医学世家，从爷爷到他这辈，总共出了三个外科医生，四个内科医生，还有两个护士长。他和堂哥堂弟都是医学生，说不定将来还要娶三个医生回来。C于是笑话他是含着手术刀出生的孩子。
　　这个形容有点恐怖啊。
　　不过竹马确实是个超级恐怖的……别人家的孩子。
　　从小到大，C家的爸爸妈妈就指着竹马的背影，拎着自己孩子的耳朵谆谆教导：你看看人家……对，就跟今天主任训他一样。
　　你看看人家，这么小钢琴就过十级了。
　　你看看人家，又参加竞赛拿奖了。
　　你看看人家，一心学习从来不搞花花肠子，放学以后不是在练琴就是去上补习班。
　　C家是暴发户，平常趾高气昂，但在竹马家面前总是自觉低了一等。所以他们推着C去补习班，推着C去学钢琴，推着C去参加他连初赛都过不了的各种竞赛。
　　C就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补习班勾引竹马出来打球。把音符编成密码，每天跟竹马弹琴聊天。
　　某种程度上来说，C还蛮聪明的。虽然在学校里他每考必挂。
　　没关系，他家有钱。有钱到他从小学、初中直到高中，都跟竹马一个学校一个班。
　　直到他爸妈艳羡地，不甘地唠叨道：
　　你看看人家C，说要考X医科大学呢！
　　X医科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医学院，分数也高得很适合竹马去考。
　　C突然间意识到，他和竹马从骨子里就不是一路人。他们从幼儿园直到现在都在一起，是因为父母的虚荣心和金钱。一旦父母发觉这场攀比毫无意义，一旦他们两个分开，就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了。
　　于是C战战兢兢地对父母说：我也想考X大。
　　父母很高兴，花了很多钱给他请了最好的老师。他也很努力，但是基础太差，连省里最好的补习老师都在背地里摇头。
　　连钱都无法挽回，就真的没救了。
　　竹马知道后，笑着说，你们家就只知道花钱。
　　然后他开始给C补习。牺牲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从最基本的公式、概念、语法教起，还把自己整理的经典习题一道道讲给C听。
　　高考前最后一个月，竹马几乎是住在C家的。C家爸妈感激涕零，送了他好多东西，竹马一概笑着婉拒。
　　C家爸妈又忐忑地想，不会是他们家眼光高，看不上我们的礼吧？于是再接再厉，去更高级的品牌店买更昂贵的奢侈品。
　　竹马拎着他根本不需要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迷茫地问C，你为什么想考医学院？做医生赚不了那么多钱，而且很苦。
　　C一时失语，心脏狂跳了半天，憋屈地说：反正我家有钱，不差那份工资。我觉得医生很帅，特别是拿手术刀的时候……然后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正好你也要考医学院。
　　C反问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补习，竹马一边揉着因过度疲劳而微微胀痛的太阳穴，一边笑着说：
　　还用问吗？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们和同学去酒吧狂欢。大家都醉得不行，一个个在出租车司机不满的眼神中臭熏熏地上车。只有C和竹马摇摇晃晃地进了隔壁宾馆。
　　不知不觉，已经大五了，已经实习了。
　　竹马快要出国读研了。
　　竹马有时会说“等我们去了美国……”，好像很肯定自己会再拼一次命，考去美国某个离他很近的医学院。
　　C坐在值班室里，对着桌上摊开的书本发呆。他停留在这一页已经很久了，视线扫来扫去，汉字入眼却不入脑，只是无意义地兴奋着他的大脑皮层，让他精神疲劳。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息。
　　“C医生，你是1还是0？”
　　大脑皮层的兴奋猛然传导到了左脑 ，C惊慌而剧烈地思考起来，迅速反思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还没等他回信，陌生人又发来新信息。
　　“别紧张^^，我是7床病人，心室夺获那个。我是1嗷^0^”
　　7床？
　　他记得今天下午在给7床做体格检查时，师妹过来跟他确认新换的手机号，他就报了一遍……这就被人惦记上了？
　　C得意而矜持地想道，自己还是挺受欢迎的嘛。

　　4.
　　少年当然不可能一眼看出C是基佬，所以他试探性地发问，就算猜错了也无所谓……大部分直男都不知道1和0是什么，他可以随便扯个谎。
　　结果C欣然上当。
　　少年作为病弱少年当然也不可能是1，实际上他连性经验都还没有，氮素他觉得骗人就是要靠气势！所以他摆出阳顶天的气场，假模假样地去调戏C。
　　C还是欣然上当，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已经有对象了，不约，再见。
　　少年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学霸高富帅到底是直还是弯？
　　白天他们俩的互动还不够暧昧，介于直男和基友之间。现在差不多可以确定他俩是一对了，那么少年就可以放心地……撬墙角了。
　　跟少年同病房的是一位七十多的大爷，睡得早，病房已经熄灯了。少年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琢磨着怎么套出男神的更多信息。结果C首先发来一条：
　　“十二点了，快睡吧别折腾有的没的。熬夜小心肾虚。”
　　少年不服气地回道：“你不是也没睡？”
　　“我值班。我们医生这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换你们的，珍惜点啊。”
　　少年忍俊不禁，心说你倒是换给我呀。手上却输入：“好吧，晚安，肾虚医生^^”
　　“晚安。”
　　放下手机，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睡意却迟迟不来。
　　他有失眠的毛病。查过资料，他知道这是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的典型表现，大概是由长期的精神紧张和慢性心功能不全引起的。一失眠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就越失眠。
　　他试着回想高富帅英俊的脸，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学渣C那句我们这是用自己的生命换你们的，始终回旋在脑海。
　　他甚至能听到学渣C用笑嘻嘻不正经的语调说出那句话。
　　不知何时入睡。梦中他在高考考场，别人奋笔疾书，他的桌上却是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
　　爸妈没文化，看到那一大串的可能危情一定要吓死了。到时候一定要自己来签字，最好还要瞒着他们来签。但是钱呢？怎么可能瞒着他们自己凑钱做手术啊……这两个月做的检查、吃的打的药比以往都要多，不知道已经花了多少钱……不过他们肯定也知道自己的病情……说不定他们还和医生一起瞒着自己，说不定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没有告诉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如果能活到明年七月，要不要再去拼一把高考呢？

　　5.
　　自我感觉良好的C还没得意多久，就悲伤地发现，7床病人感兴趣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他家竹马。
　　7床很快就对竹马展开了追求。首先是在竹马面前装得各种乖巧，竹马给他做检查就摊手躺平任操作，一换成C他就哎呦哈哈叫唤不停，各种不配合。他每天对竹马例行谄媚，顺便抱怨C手法太重啦，学艺不精啦，偏偏他还说得很有道理，C确实无法反驳。
　　只要竹马在场，少年就是正直清纯好少年。竹马一转身他就挑衅地朝C勾手指，恨得C牙痒痒。
　　太坏了！C气愤地向竹马控诉，他这是道德绑架！
　　C很担心少年利用自己的病人身份博取竹马的同情进而酱酱酿酿。竹马反而惊讶于他怎么会这么想，很明确地表示病人就是病人，医生的职责是救助而不是同情。
　　这一个多月来，7床有事没事会给他发短信。白天C在病房忙，一般不回短信。只有晚上值班闲的蛋疼时才会搭理这个小混蛋。一来二去，小混蛋把他的值班安排摸得一清二楚，一到时间就准点骚扰。
　　C从理智上不想理他，氮素值班太无聊，他又不能睡觉，手机一有短信信号灯就闪得摄心夺魄，他只好勉为其难陪小混蛋聊天。
　　这么一来，书反而看得更多。
　　因为小混蛋时不时会问他医学问题，比如心室夺获的原因啦，心脏不同瓣膜受累会有哪些表现啦……这个小混蛋居然很有医学常识，没法用“心室夺获大概是因为对某人一见钟情吧哈哈哈哈”这种轻松的答案糊弄过去。
　　托小混蛋的福，C在短短一个月内把心血管系统疾病复习得滚瓜烂熟。
　　然后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
　　小混蛋那个情况，猝死的概率好像还挺高的。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不跟小混蛋在半夜聊天了。他会特意跑到他们病房去检查他有没有睡觉。
　　小混蛋每次都嫌弃地皱起眉头，说你跟我妈似的，烦死了。
　　C也觉得情敌小混蛋讨厌死了，氮素……医生的职责就是救助嘛，他有义务帮助病人规避猝死的风险啊。

　　6.
　　失眠也是有好处哒。
　　某个夜晚，当邻床大爷突然喘得不行，少年赶紧按下呼叫铃并目送着医生护士把大爷送进急救室时，他有些高兴地想道：
　　如果跟大爷一个病房的是个睡了就变死猪的家伙，大爷说不定就来不及救了。
　　他从走廊回到自己病房，关上灯走向自己的病床时，心中又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现在我倒下了呢？
　　值班医生都跑去抢救大爷了，而且我发起病来都不一定能自己按到铃，说不定……
　　他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硝酸甘油含片。刚捏在手里，胸口猛地爆发出炸裂般的疼痛。
　　窒息感伴随胸骨后疼痛，舌下含服硝酸甘油后可迅速缓解，是典型的心绞痛。
　　他颤抖着把药片递向嘴里，但是疼痛太过剧烈，他眼前黑得厉害，一时站立不稳，蹲下来时头又磕到床角。整条手臂连着肩背都在发麻，他都不知道药片还在不在手里，只能张大嘴，猛力把手掌拍向嘴巴。
　　舌下含服，舌下含服，舌下有充沛的静脉通道，可以避免肝脏对药物的首过消除作用，从而快速吸收药物。如果是胃肠道给药的话，不仅要浪费一两个小时来消化，药效还会被肝脏解毒消耗。
　　都是C告诉他的。
　　少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以什么姿势身处哪里，舌头勉强地搅动着口腔，不确定药片有没有好好含在舌下。
　　恐怖的体验持续了不知多久。心肌艰难地汲取着必须的血液供给，终于缓过劲来。
　　少年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摸到脸上冰凉的泪水，看到病房里漆黑一片，空荡荡地没有生气。
　　缓过来了，才觉得额头痛。是刚刚磕到的地方。他摸了摸还是湿的，不知道是眼泪被蹭上去了，还是流血了。
　　一点都不想开灯检查自己。
　　如果现在出事了，都没有人来救他。
　　就算有人发现他，说不定也救不回来。那个大爷的病情还比他轻，人家只不过是年纪大了，基础病太多所以没法手术，而他直接是病变太严重，做手术比不做手术更容易死。
　　少年摇摇晃晃地爬回床上，躺进冰冷的被窝，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难受极了。
　　心里也难受极了。
　　他把头埋进被窝，哇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