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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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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沈黛准备上四牌楼去,一出门就看见裴恩济站在外头,她没法把门一下关上,就道:“裴先生,你还没有回香港?”
裴恩济倒是恳切:“我不回香港,是为了你。”
沈黛觑着他,心想这个人长得不算坏,不料这么无赖:“我不记得邀你在北平久住。”
裴恩济知道还是自己当日失言的缘故,这时更要加紧补救,便道:“沈小姐,沈小姐!我就在北平待着,你要是愿意,咱们可以到处去玩、去看电影、逛书市。等你了解我,若还是很不喜欢,我立刻走人,绝不纠缠。我知道你把我——兴许当一个无赖流氓,但你会知道,我不是。”
沈黛虽不喜欢他,倒也没有无赖流氓这么严重。只是她看见报纸上常登出“某某名伶和某公子宣布离婚”的消息,她不觉得裴恩济和这种公子哥儿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断续过了一个月余,裴恩济还是经常上庆安胡同来。他发觉沈黛和隔壁的唐师傅家走得很近,于是他花大力气和唐师傅成为好友——学着粗人的模样喝酒吃茶,几次醉翻了天,亦受了不少苦头——。
裴恩济在北平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几次“奉命”去酒馆接他回去,看他醉成泥似的,索性往板凳上一坐,张开五个手指,道:“你数数,这是几?还能认得吗?”
裴恩济朝他笑笑:“唐师傅,来,喝!”
“什么唐师傅?”朋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真是!我都不想待见你!哎,你说说看,为一个认识才多久的女人,你就想和她的朋友全打成一片?他们喝酒你也喝,那他们要是猴儿,你还得上山跟他们采桃去?瞧你那德行!认得一个多月,这能算什么?我看是你冲昏了头!萍水相逢,这有什么情深不情深的?啊?”
裴恩济听着他竹筒爆豆子似的骂自己,跟说相声似的,抬头看见一个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还只是笑:“那你,你和你的内人,认得了多少年?你怎么落得去住小公馆呢?这算,算情深不,不情深?”
“嘿,你小子等着,喝成这样,嘴怎么还那么损啊你?再见嘞您,小爷我不伺候!”朋友来了火,扔下他不管,自个儿拔腿走了。
等裴恩济醒了酒,仍旧行事如前。
偏偏唐师傅的几个儿女都喜欢他,他得以经常上唐家去,就能常见到沈黛。沈黛总没法把他从别人家里赶出去,加上每天都打个照面,偶尔也会聊一会儿。
她渐渐发觉裴恩济不那么讨人厌,他对诗赋很在行,还是木石珠玉的玩家好手。对待朋友,他很客气也很仗义,只要很漂亮地一笑,就让别人觉得跟他已经相熟似的;对待他不待见的人,譬如蒋丽荣之流,他看也懒得去看,还这么劝唐师傅:“老唐,算了吧,啊?有那闲功夫我请你吃茶。她狠狠骂你,你再回骂她,这是恶性循环,别和她计较。”
唐师傅不懂什么叫“恶性循环”,但也觉得颇有道理。
裴恩济以为和沈黛熟了,终于旧事重提:“我虽是个商人,但现在不像从前,士农工商,商人给说得那么不堪。你喜欢古典的、国文的,我能陪你听戏、看书画展;你要喜欢西洋的,咱们可以听音乐会,到歌剧院去。”
他琢磨着她的神色,以为她怕来日清苦,便道:“如果愿意,你可以是‘荣升’的女主人。”
沈黛听见最后一句,登时把对他的一点好感全部打消,心里暗暗好笑:本来以为他读过些书,到底不一样,结果还是个浑身铜臭的公子哥儿,没什么两样。你这一点钱,谁曾放在眼里么?
她虽这么想,脸上却没有显露什么,也没说一句话。回到家里,只觉得裴恩济这人很麻烦,像顽强的牛皮糖,每天点卯似的来庆安胡同报个道,没完没了。
“他来他的,我走我的。”现在白芙侬上了天津,她在北平无所挂念,还不如出几天远门——他总不能在北平生了根,真赖着不走。
沈黛听阿玛说过,家里祖上是随龙入关时候进的北平,枝叶广散,至今还有关系颇近的亲人住在阿勒锦老家。她有心投奔,他们必然收留。
她想定了主意,第二天就找来女茶房,付足她三个月的钱,道:“劳累您这么多日子,打明天起就不用来了。”女茶房看她的打扮,南屋里的东西搬空了一半:“姑娘这是出远门?”
沈黛道:“我要上阿勒锦去。”她一路到东车站,买了一张去阿勒锦的车票。
沈黛挤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不容易登上了开阿勒锦的那辆火车,仔细一看,才发觉是十二小时车程的硬座,难怪出奇的便宜。无奈车下人头攒簇,再下车亦不可能,只好转而朝四下看看风景。
从车站和外边接壤的一小片缝隙里,她看到阴沉的不正常的天,再一看车窗,才发现下了小雨。站台上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卖茴香饺子,和褡裢火烧,大约是站了很久,脸上都显出木纳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火车响了几声汽笛,车终于要开动。忽然,就看见后座的人三三两两都朝窗外看。“哎,停下,快停下!”“有人还没上车哪!”“列车长,停车!”
沈黛跟着向后看,顿时大吃一惊,裴恩济把衬衣的袖口卷得很高,一路追在火车后头风似的飞跑。
刚刚发动的火车又停下来。乘务员看着他忍不住骂:“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吗,这样非常的危险!误点,误点,你们这样的少爷最会找借口!早干嘛去了?让大伙儿等你一个。得了,快上车!票呢?”
裴恩济一路叫车急追到车站,压根没想到买票,赶紧一摸口袋,随便抓了两块钱给他。
他顺着座位找过去,一屁股坐在沈黛对面,只顾小口小口地吃力喘气,额发全被汗贴在额头上。
沈黛一时哑然,只轻声道:“追不上呢,你要怎样?”
裴恩济看着她:“跑呗。再追不上,我只好累死了。”
沈黛听了忽地心头一酸,不知怎么,难受得说不出话,就别过头,把额头轻轻抵着车窗,在玻璃上留着白蒙蒙的一阵水雾。
裴恩济看着她半边侧脸。眉像是黛墨轻轻划的一笔,眼是秋水流盼,眼角却微微地上挑,非常的清明;鼻和唇很周正,流线很美,这时下巴扬起来,连成一个极精致、但孤冷的弧度。
方才他一边追着车跑,一边心下仍在犹豫,自己是不是片刻脑热,冲动过了头。现在他觉得这些都值得:哪怕她是褒姒,他甘当幽王,情愿着迷得发了疯。
沈黛掂量着他的话,心里像被大人抓到把柄的小孩子,有点歉疚。裴恩济看着她,趁机道:“你委屈,我还委屈呢。你说我是瞎胡闹,我要真是瞎胡闹,也不用实打实的在北平待几个月。美人如是,谁见了都会喜欢,只是别人不说,独我说了,这样就算浪荡子么?”
这么说着,就听见车上报站:“下一站,潘家口。”竟是快到河北境里。
裴恩济继续道:“你要去阿勒锦,我也能陪你去。但总得先换身衣服”,沈黛这才想起外头下着雨,他的衬衣湿了大半,全贴在身上,“这样怕要得肺病,八成得死掉。”
沈黛急了,忙去掩他的嘴:“你怎么总爱说死不死的?”裴恩济看着她笑,露出很白的牙齿。
他们在承德这个大站下了车。裴恩济换了衣服,和她四处找餐馆吃饭。沈黛心想:“淋了雨,得吃些辣的去去湿”,于是点了姜茶,和两个辣菜。裴恩济以为她很爱吃辣,索性点了满满一桌红。
沈黛吃了一点,受不住,就停了筷子;裴恩济吃了一会儿,就只说胃疼,去西洋医院一看,诊断是吃伤了胃,除了留院察看,每天还要喝两剂西洋药水。
沈黛轻声道:“你既不能吃辣,怎么尽点红油辣椒?”裴恩济皱了皱眉:“你别说,别说,我胃疼。”
他喝过了米粥,胃许久不曾疼,又来了精神,就慢慢地对她说自己的故事经历——读明德中学,到香港大学;家里有四个孩子,他是独子,于是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幸运得很。
“你要是到香港来,也可以去香港大学。”
沈黛撑着肘陪他闲谈,好消磨留院的无聊光阴,就道:“我并没上过私塾,家里请了先生教,这就完了。”裴恩济好奇道:“我一直很想问一句,你既不曾留洋,怎么洋文比我还通一些?”
沈黛道:“我小的时候,家里长住过西洋传教士。”裴恩济笑道:“这也是‘非极聪敏不能为之’。我也是从小学起,等念了大学——学的是商科,英文还是不如你。所以说,聪敏的人谁都喜欢。”
胃像是要教训他的多嘴,一会儿又疼起来,只好再喝药水。
裴恩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一个胃疼就耽搁了好几天,等到八月初几的时候,两人才从承德坐火车回北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