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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灯花烛影(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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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头茶已凉了。尚有安没有招伙计来撤换,也不与身旁的小妇人续水,兀自抿着冷冷苦涩的茶水,一边听人说过去忆往昔。
“我是真的,真的……”花缃影踌躇了两声,终究难将心意和盘托出。
尚有安搁下茶盏,唇畔始终笑容浅淡。
“我信你当初是真心,也明白你最后为何选了二哥。可惜我不过以为一场幻梦自作多情,并不曾伤心几许。到头来,你却是负了二哥,也将我们兄弟情分撕得支离破碎。”
女子的心落在初见的美好,尚有安眼中却只看见家中剧变后二哥颓败的形容,和他血红双眼中彻骨的恨意。
“滚!”
这是二哥尚有文迄今为止与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向自己偷师武艺的二哥,会彻夜赶着马车去五台山迎他的二哥,夜里非要同他挤在一张床里叙旧说笑到天明的二哥,那日起,与自己形同陌路。
愧对多于悲凉,不止因为一段情牵了三人,更有家门不幸父母蒙难后的决裂。
连花缃影都曾问过:“泊明哥哥为何不能顺了那恶贼,给他经书?全家人的性命难道还抵不上几页纸吗?”
当年面对全家人的质疑和外人的指摘,尚有安无论重复多少遍:“我真的没有《洗髓经》,师父真的没有教过我!”却始终无人肯信。家人不信,觊觎武林绝学的贼人更不信。
“本座煞费苦心劝尚墉送你上山,就是要看看了嗔管你不管。你既活得这般脱胎换骨,怎说没修习过洗髓经?”
童年时遇见的风水先生忽然成了恶贯满盈的江湖邪神“青兕上君”,尚有安不明白,整个尚家的人都不明白。那一个分文不取的脱俗之人,为尚有安指了一条活路,让父母以为因缘有法仙人指引,一切都是前世的功德今生得报,恩言无处谢,总在家中供起长生的牌位,提醒子孙日后得见先生必当报答。
可先生要的报答不是富贵银钱,也非田亩美眷,他要武功天下第一,要霸图江湖,将苍生都捏在手中。他要的报答尚有安给不了,他便要走了尚墉夫妻的性命。
少林执法僧们赶到的时候,尚有安已在父母的遗体前掌毙了青兕。那时候他才知道师父了嗔是少林武僧,因私上藏经阁偷入秘间获罪,被罚流徙苦行,以砺心性。去五台只是他漫长修行路的一站,却因舍不下年幼体弱的尚有安慢了脚步,在嵘山寺盘桓了十一年。
“阿弥陀佛,这场杀孽终究落在你身上,是为师的对你不起!”
少年人隔着一地尸骸与恩师对望,眼中冷冷清清:“弟子不怨师父教我杀人的武艺,弟子只怨,为什么我明明有能力杀人,师父却从来没告诉过我?弟子后悔,没有在他杀了爹娘前先杀了他。师父,您说我佛慈悲,今日,什么才叫慈悲?怎样才能慈悲?!”
诸佛菩萨皆慈面,唯有明王忿怒身。他执如意宝棒,伏灭出世的邪魔与怨憎,是否意味着菩萨许杀?敢杀?但又为何不是预杀?知其恶却还妄想还本善良,惩罚式的正义不过用来安慰活着的人,对逝去的生命而言它只是一份无奈的为时已晚。
为什么不许杀一人而救诸生?
——尚有安念了十年的佛经,终于在父母的热血里全盘否定。他依旧信佛,却不信侍佛之人了。他眼中,这些人把佛参错了,曲解了,更禁锢了。
真正的佛,就该斗战十法界,杀灭一切邪灵恶魔,不予轮回,不生众生苦厄。天下尽善,才是慈悲!
“那是乐乡,而非红尘。痴儿,你入歧途了!”
“怎样又算是正道?”尚有安咆哮着向天问,“既然众生平等,为什么红尘不能作乐乡?为什么要有生老病死爱别离?谁能把我要的命还给我?谁能?佛在天上,人在地下,这叫什么公平?他不过是在看着十丈红尘的悲欢离合好像一场戏,我们就是他的生旦净末丑,活一辈子生死不由己的角儿,是戏子!”
了嗔并不再辩,跨过鲜血与尸体来到尚有安面前,拂掌如清风带面,看似轻描淡写地在弟子胸前扫了两下。尚有安倏地感觉胸腹间一窒,几乎跪在地上。
“因我而起,便还由我而终吧!”
他封了尚有安的阴脉,随后盘腿禅坐在尸体中间,闭气自绝。
留下孑然一身的少年独自蹒跚上山径,在五台山寺的清泠钟磬声中苦思苦想。
“可怜尚家就这样败了!”花缃影兀自悲叹,反更像是为自己抱屈。
自往事中收回思绪,尚有安在桌案上笃了一下手中的茶盏,笑得很是玩味。
“也可怜你终究没能做成尚家的二少奶奶。”
小妇人猛抬头,不无羞愤:“你只当我是贪利忘义的小人么?聘礼可是如数还了回去,若非我恳求爹爹又加了五百两退聘的赔偿,尚二哥哪里能有本钱翻身?如今却还说我不好。我本来也不是欢喜的他,我欢喜你,凭什么非嫁他不可?”
说着便嘤嘤啼泣,自怜自悼起来。
只这一次,尚有安不再失措了,反更笑出声来,将手中佛珠快速拨弄。
“尚家败了,自然娶你不起,好合好散,我不过替二哥惋惜。只可同富贵不能共患难,花家与尚家退婚,除此还有其他理由?你却说是因我。莫非忘了,你当着我的面亲口说愿嫁二哥,那时候我爹娘在否?尚家境遇如何?如今来说欢喜不欢喜,未免此地无银。谢夫人,千灯有心问一声,当年我不与你坦白要弃家业只向佛,你会怎样?今日我不着粗麻而披锦袍,你又当如何?说叙旧探虚实,无非看我过得富贵否,你好心里有个平衡,少不得又拿我同尊夫比一比,掂量着总算自己没有走错姻缘这步棋,对不对?”
一番言辞激烈,说出来却不痛不痒不温不火。就连尚有安自己都意外情绪里的嗔痴怨竟能淡得如此不着痕迹,恍然这些年里并非放下,而是从未放在心里计较。若非重逢,恐怕连分辩都不会有,只随这女子在往事里慢慢稀薄成一个不相干的路人。
“还是不爱呀!”
尚有安自忖,君子爱美,少年心纯,一切喜恶都只因表象,他对花缃影从未动过情走过心。所谓投缘,只是人世诸色入了眼,生出了误会而已。
叮当——
屋角下棋的那一桌摔碎了一只茶盏,窗外掠进一阵风,尚有安扬手泼出半杯凉茶,转眸浅浅笑对,看见花缃影青白的面容上一点点升起了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