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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云燕渺渺【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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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庄园,建造之初就为杜预火事做了铺设。莲池闲时当景,险时汲水,再加自养的潜龙队装备都足,因此上尽管燕寻的厢房烧得几乎剩个骨架子,却能将火势控住,未有波及其他栋舍。此刻天色将暗,现场仅留下几人警惕以免死灰复燃,其余便当散了。
又因临警权宜,所有人员都暂往客厢休憩,且将受水火祸害的后院辟着,散散烟火气。
安定下来分别检视,万幸并无大的人员伤亡。即便身处火灾中心的燕寻也只是手臂上叫热灯油溅了几个泡,昏睡过去则是由于被傅渺尘封了穴,其实无碍。结果满庄园上下伤情最重的,反是英勇救人的傅渺尘。
忙乱时未自察,待身心松弛,一直受内力压制的伤势剧烈地发作起来,外头做事的人隔老远都能听见傅渺尘在房中咳得昏天黑地,纷纷不由得担起心来。清居内,方篱一手叩着脉,一手想扶左摇右晃的傅渺尘坐稳,委实气急败坏。
“我都摸不着脉啦!你忍一忍,就忍一会儿。”
非是傅渺尘与人作对,可气管里恁是火烧火燎地疼,一时半刻都压不住。他已咳得气窒胸痛,口不能言,巾帕上铺了一层气管里呛咳出来的炭粒烟屑,又隐隐地,喷了几许红丝。
“不对了不对了,”方篱一边叫嚷招来了仆从,一边手忙脚乱在自己的诊箱里翻找,“你这不单是呛着,高温燎灼,吸了火,气管里头恐怕都肿了。闻这个闻这个,大口吸!”
那是一枚琉璃瓶中倒出的不明液体,抠抠索索沾了铜钱大小的一圈在干净帕子上,捂住了傅渺尘的口鼻。
意外,却是清凉淡雅的气味。傅渺尘用力呼吸几次,蓦觉胸肺部的痛楚有所缓解,又更感周身疲乏,脑海中浑浑噩噩的,直想倒头就睡。
“别别别,躺着气不顺!”方篱已累出一头的汗,与仆从一道小心将傅渺尘扶上靠榻,只许他半倚半卧,急切嘱咐,“千万先别大口喝水,可以拿软布蘸着嘬。这药救急的,用多了上瘾,我不给你。身边不许离开人,只他喘不上气了赶紧来告诉我。”
说完就火烧眉毛般奔出去配药煎药了。
是时,天已黑下来,傅渺尘歪在榻上要睡不睡,迷迷糊糊地呓语,无非问燕寻好不好,宝儿有无人照料。底下人一一回了,他嘤咛似的嗯了声,气管里还粗重地喘着,终于昏沉沉睡过去。
方篱忙碌一场端着药回来,借一室橙火看见榻上人形容颓唐,一时心酸,幽幽地落下叹息。
倏忽惊梦般,傅渺尘身子弹了下,醒转过来。
“宝儿?”他咽喉无声,一口断续的气扯着声带生拉硬拽拨出干涸的嘶哑,眸光有些涣散。
方篱以为他发梦,还待安抚一二,冷不防听见身后低低啜泣,回身看去,就见真是老嬷抱着宝儿由外头进来。
“小公子受了惊吓,叫噩梦魇住,还尿了床,不肯再睡了。”
不肯睡又实在困,不见了亲人,面前只得一名看起来慈祥的老嬷,宝儿独自缩在床角委屈地哭起来,念着娘亲,更念着伯伯。老嬷见哄不了,于是硬着头皮抱他来寻傅渺尘。人到门前,小儿懂事,突然犟着不许进来打扰。却仿佛灵犀相通,低弱的话音竟能被傅渺尘迷蒙的意识捕捉到。
方篱搁下药盅,过去将宝儿接了过来,摆摆手,令老嬷退了出去。孩子同他已熟稔,安静蜷缩着并无挣扎,乖乖被送到了傅渺尘榻前。
大的笼着小的,小的偎靠大的,就好似漂泊浪迹的两缕孤魂相依为命,谁少了谁都不得安生。
方篱心头更是一紧,慨然深叹,拿了药过来,劝好友:“汉勋,喝过药我再与你施针,能舒服些。”
傅渺尘间断咳嗽几声,缓上一缓,依着叮嘱小口小口慢慢抿下了苦汁。宝儿就在近侧,光闻见药辛味,自觉嘴里已生苦涩,五官不由自主拧到一起,小手捉住他前襟,一忽儿又松开,一遍一遍由上而下顺着抚他胸口。
汤药苦口,心里却丝丝回甘,甜得忘记了疼。
这夜最终,宝儿留在了傅渺尘房中相拥相伴。方篱周到地将人都遣到外厢听候,为防傅渺尘伤情恶化,自己也将就在偏厅和衣而卧。折腾半天一宿,总算上下都能歇一歇了。
而真正头一次陪着小孩子同榻睡眠,傅渺尘猎奇又好笑地发现,原来宝儿睡着以后并不比醒着时候消停。磨牙、呓语、小呼噜,小儿阳气还重,睡到一半热得蹬被子,翻个身仰躺,一脚踹在傅渺尘腰上。他呼吸都疼,原也不曾睡得好稳,立时惊醒,哭笑不得地把快要翻到榻下去的宝儿捞住,再往身旁揽一揽,脑海里随意想着,宝儿应该又长高了些,改明儿得比量比量,裁衣买鞋好有数。
不想,宝儿兀自叹息般长舒一声,睁开眼来。
傅渺尘本想哄他两句,奈何嗓子眼儿里依旧发不出声,便只揩一揩他额头的汗,轻柔地拍一拍。
宝儿眨了眨眼,还翻过身侧卧,下意识伸手抚傅渺尘胸口。没抚几下,又迷迷糊糊睡熟了。傅渺尘也才明白,宝儿意识尚在梦中,实际未醒。然而半梦半醒之间心里犹在惦记傅渺尘的伤,确叫傅渺尘一时欣喜一时心疼,莫名悲从中来。
悲啊悲的,悲得累了,到底睡沉过去!
如此过了三日,在方篱的悉心看护之下,傅渺尘伤势见好,也能哑哑地同人说些话了。这天午后,哄睡了宝儿,傅渺尘自是将方篱拉在一边,说起了今次的火险。
“你也觉得燕寻是想起什么来了?”
得知傅渺尘与自己有相同的思虑,方篱有了底气,但亦难掩踌躇。
“看她的样子似是抵触,真的要她清醒过来吗?”
傅渺尘明白他意中所指,沉吟许久方道:“关键是余毒有害,必须拔除。至于她究竟能恢复到何种程度,便还顺其自然吧!你只管用药,其余的,我负责。”
方篱抚额:“你负责?怎么负?拿根绳儿栓腰上成天到东到西带着走?汉勋,这么多年她躲着不来找你,你该懂的。”
傅渺尘眼底含痛:“我懂!她醒了,我娶她;她疯下去,我养着她。只是这样。如今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方篱默然。一场推心置腹,终究没有结果。
彼此揣起心事看似相安着,又过了几天。
热灼伤好得慢,加之伤在气管壁,傅渺尘精神头看起来尚好,唯有咳嗽不能断根。宝儿乖巧,不缠着他学武功,闲来就是一大一小陪着燕寻在花园里走走。好在,火灾之后燕寻脑子里那些混乱的伦常道德似乎也自动归位,教会她内疚自责,总表现得后怕极了,在傅渺尘身边时变得乖顺许多。
日复一日的景色,看多了难免腻烦。燕寻却不再使性吵嚷,摇一摇傅渺尘胳膊,好看地笑起来:“想跳舞!”
傅渺尘报以微笑,点头应声好。遂去了特辟的乐室,傅渺尘拨奏琵琶,燕寻翩然旋舞,宝儿痴痴看着,温馨美好,像一家人,便是一家人。
记忆中,傅渺尘恍惚自己其实并没有认真看过燕寻的舞。六年前的那三天,他始终神游天外,六年后,他则过于在意指尖的偏差。此刻曲熟了,手巧了,心定了,目光不再笨拙地专注于琴弦之上。四弦一声来起调,他指按弦铮,视线抬起来,一眼惊绝。
不明的舞步,应是伴着琴曲临机演绎。腾挪扭转,跑纵翻飞,失却舞衣的装点,燕寻仍如一团光耀场中的灵火,将观众的双眸都点亮。
《浑脱》,西域人的舞,胡服相欢,恣意奔放。傅渺尘在塞外将曲音偶拾,兴之所至无心弹拨。
《剑器》,中原健舞,男子劲飒女儿潇洒,矫如游龙,蹈海翻江。燕寻也许习过,心头闻打令,足下踏流星,手中憾无器。
倏来剑指敛魂,手臂延展出长虹,阵前点将。
燕寻点了傅渺尘,无杀,唯热烈!
傅渺尘搁好怀里的琵琶,移步向前,抬手轻柔握下无形的剑,臂弯里揽住巾帼英武,一拉进一相糅。
吻印烙上唇瓣,便如在心中叩出一声利落的“仓啷”,从此宝剑藏锋,利刃还鞘。
是名剑岑燕寻,归于宝鞘傅渺尘!
宝儿在笑呐!双手捂了眉眼,又禁不住自指缝里欢喜偷瞧,珍珠米粒般的贝齿颗颗暴露,笑出声来。
但傅渺尘无暇他顾。探手入怀,摸一枚妥帖保存的银足环,轻柔而郑重地说:“烟杆回来了,此物也当完璧归赵!”
俯身托起纤弱的赤足,背影都谦卑,小心翼翼为女子戴上足环。足尖轻点地,银铃微动,晃出一声清泠。
燕寻低头望着脚踝上银白色的足环,眼神怔怔地,脸上的笑意刹那散了。
“燕寻?”
唤也不得应。
“燕寻,怎么了?”
再唤,她似惊一跳,天真地眨眨眼,恢复了俏丽笑容:“礼物,尘尘送我的,好看!”孩子样原地踩两脚,带起铃音叮淙,“好听!”
傅渺尘错愕,旋即苦笑:“是啊,燕寻戴着最好看!送给你了。”
以为旧情复忆,不过一梦南柯,动了情,痴了心,徒自妄想。
却叹,也罢!
“汗臭臭,换衣服。”燕寻自说自话蹦跳着出去。
傅渺尘一边喊她慢些走,一边去抱了宝儿,随后赶上。
到得房门前,燕寻两手叉腰,阻止二人再跟着。
“授受不亲,羞羞,不给看。”
宝儿瘪瘪嘴,与傅渺尘交换一眼无奈,只得在檐廊里站着。
盼了许久不见人出来,宝儿忽嘟囔着抱怨:“女儿家就是磨磨蹭蹭!”
傅渺尘讶然失笑,捏起他小脸问道:“你这话跟谁学的?”
宝儿老实交代:“那天听方叔叔嘀咕来着。”
“他又是嘀咕哪个?”
“好像是位姓崔的姐姐。林哥哥说,方叔叔招了朵黏人的桃花,保不齐很快我们就有喜酒吃了。”
所谓林哥哥是庄内的管事,年纪不大办事牢靠,是名得力的好帮手。而方篱与崔姓小姐的桃花债傅渺尘也是有所耳闻,只他一向不爱过问别人私事,因此也就没同方篱详细打听。想不到在宝儿这里听了一段八卦,委实有趣。
二人玩笑一阵,燕寻仍旧拖拉着未肯出来。
傅渺尘并非宝儿那样无耐性,不过瞧他着急的模样,权当是安抚,便隔着门催了催。
“好了没有?再不出来我们可闯啦!”
宝儿起哄:“就是就是,娘好慢啊!我们去吃好吃的,不等你啦!”
意外,门内许久都不见应声。
宝儿老气横秋地皱起了眉头,摆出气恼的样子。傅渺尘则当真觉得不妥,将孩子放下来,直去推房门。想不到,燕寻居然将门落了栓。
傅渺尘登时心头一凛,拍掌震开门扇。只听得噼里啪啦一片翻倒,他一脚跨进去,惊见门边桌椅小柜横七竖八,全是用来抵住门的。
急奔进内室,乍见床上景象,傅渺尘身形狠狠一晃,足下打了个趔趄,几乎扑倒下去。
“娘?”
猛回身看见在狼藉中忐忑穿行的宝儿,傅渺尘撕声大喊:“别进来!!”
宝儿吓得呆立当场,进退两难。
“出去,宝儿,听话,不要看!”
——为何不许看?不许看什么?是娘吗?为什么娘不能看了?
隐隐约约,宝儿心里有种预感。或许,自己以后再看不到娘了。
“伯伯,伯伯——”宝儿惶惑地跌坐地上,眼泪扑簌簌掉落。
傅渺尘踉跄冲过来,抱起宝儿放到门外,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告诉他:“去找方叔叔,找林哥哥。别到这院来,等伯伯去接你,好吗?”
宝儿明白了。
“伯伯,娘死了吗?”
傅渺尘面色发白,指尖冰凉。
“为什么娘不要宝儿,不要伯伯了?娘——”
小小的孩童无法理解人心的决绝。
此时此刻,就连傅渺尘也无法理解。
死亡,从不曾这样在心上切割,痛得彻骨,又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