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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云燕渺渺【二】 ...

  •   路越走,傅渺尘的心内越忐忑。
      原本以为最不济是往下等巷里去。傅渺尘明白风月场中喜青春,好容色终究经不起几年的消遣,或入府或转行,到底不风光了。这且是好的晚景。不好的,身价一跌再跌,最终凄凄惨惨地卖起了皮肉,自然也就辗转流落去了下等柳巷。却想不到,宝儿牵着他兜兜转转,直出了坊街,往民巷去了。
      这孩子眼神很安静,人也安静,问一句答一句,确不像只有五岁龄的童儿。傅渺尘好奇他如何能认得自己,童声咿呀里直白得叫人心酸:“娘说,男人去馆子里不抱姑娘而看天的,世上绝无仅有。”
      于是每日里去馆子里等一等,寻一寻,盼望着能遇到。意外这样一个小孩子随意进出,倒不曾遭到拦阻并轰赶。却问过几人,均不知原委。鸨娘仿佛晓得一些,但也讳莫如深,勾唇露一抹嗤笑,只言:“这位爷若真是他一心找寻的人,那老身一辈子仅此一回的行善积德便算圆满了。”
      傅渺尘想这鸨儿大约是认得燕寻的,知而不言,总是一言难尽罢。
      及至到了门前,宝儿抬头看了眼门楣,突然拉住傅渺尘,不让推门进入。
      举目看去,借着门灯昏暗的光线,傅渺尘还是瞧见了那块色泽暗沉发污的木牌子。几乎不用看他也能知道木牌上有什么,太极阴阳,一面单阴,一面双旋。此刻它翻在双旋的面上,有阴有阳。
      这是暗娼的陈规,显示内有客在。
      本朝律法明令禁止此类营生,捉到了轻则罚税,重则坐监,都逃不过一脑门的官司。奈何衙门未必面面俱到,更有很大程度是在睁眼闭眼地纵容,便是天子脚下,也未见得十分肃净。等闲,京官们谁又将这等事看得严重,每每奏达天听?入世周旋许多年,其中大道理小利害,傅渺尘自然懂得。
      恍惚指间一紧,低头看见宝儿局促不安地拿足尖不住踢着门前的土阶,小手牢牢抓住自己,好似生怕他会拂袖而去。
      扪心自问,傅渺尘确实有心访旧识。但相识相伴区区三日,情都未得好深,他有何立场谴责与嫌弃?不过宝儿年幼,涉及生母,内心里自卑羞忿,亦是人之常情。可怜他如此小,人世间的不堪已看得太多,晓得太多了。
      傅渺尘索性俯身抱起他来,大掌包住他小手,好声道:“方才看见街口有卖馄饨,伯伯饿了,宝儿饿不饿?”
      宝儿天生一双好看的凤目,最像燕寻,不说话时也见眸光伶俐。此时却黯然,乖巧顺从地点点头。
      情不自禁地,傅渺尘便生心疼,搂一搂他,轻声叹息。
      “我们去吃,回头也给娘带一碗来,好不好?”
      宝儿还点头,低声嗫嚅:“娘喜欢小馄饨,汤里加醋。”
      傅渺尘答应着,嘴角不自觉上扬。
      便真往街口的摊档去吃馄饨。看起来宝儿才是真饿了,暗忖他不知几时起来到艺馆,燕寻若顾着生意,想必没来得及与他准备餐食,竟叫他一直空着肚子在外头。思及此,傅渺尘心下又是一紧,还将自己碗里头的馄饨拨了小一半在宝儿碗中。孩子顿了顿,咬住下唇显得犹豫,俄而才道:“吃不完的!”
      傅渺尘便笑:“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就剩着。”
      “太糟践了。”
      “嗯——”傅渺尘故作思量,“等宝儿真的吃不下了,伯伯来吃。”
      宝儿小手笨拙地抓着调羹,小心翼翼先舀起一枚放回傅渺尘碗里,抬头看他:“一起吃。”
      刹那一瞬的恍神,傅渺尘慨然燕寻将这孩子教得如此好,好到他有了为父的愿想。又记起宝儿初初说的要跟他走,忽惦念,这般托付,孩子的身世莫非真与自己有关?那燕寻呢?她又一起走吗?
      眼前乍然闪过那块木牌,胸中陡然一窒,灵犀了些许事。目光怔怔地落回宝儿身上,渐渐地疼了。
      宝儿专心地吃着馄饨,什么都没有留意到。
      吃完了,还小手牵大手回去。外带的盛器是一只附盖的小木桶,两耳穿根麻绳,提溜起来就能拿着走。宝儿提着馄饨,心情似愉悦,步子有些跳跃,走得很轻快。
      差着几步望见家门,意外木门敞着,门灯下一人倚门坐在槛上,痴痴地等。
      傅渺尘难以置信地瞪着那身影,忘了移动。宝儿则松脱了手,高兴地向那方跑去,口中脆亮地喊一声:“娘——”
      用瘦削二字尚不足以形容岑燕寻的形状,傅渺尘清晰地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每一下都撞得胸腔里闷闷地痛。
      ——哪里还有美目盼兮的灵慧?哪里复得云鬓青丝的秀丽飘逸?眼前的岑燕寻枯发秃眉,眼窝深陷,扭扭皱皱的纱衣挂不住肩头,露出其下依稀嶙峋的锁骨,面容憔悴不堪,整个人浑似长病难愈,已入膏肓。
      听见宝儿的喊声,痴痴的面容缓慢转过来,无神的双眼望住小儿,并不亲昵地回应,倒更像是不认得了。
      宝儿捉起她手摊在膝上,再将自己手里的小木桶放在她掌中,告诉母亲:“馄饨。”
      燕寻仍旧木知木觉地低头去看小木桶,继而徐徐笑起来,重复着:“馄饨……”
      宝儿扽扽她衣袖,指指门内道:“进去吃。”
      她便扶墙起身,捧着吃食踉踉跄跄返回院中。
      傅渺尘看见宝儿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变淡,转过头来艰难地说:“娘糊涂了,不认人,有时也不认我。”
      傅渺尘失魂落魄地走近门前,只觉喉间发紧,声音干涩:“她这样多久了?”
      “记事起,娘就是这个样子的。”
      “可她记得我,让你来找我——”
      “一年前有位客人好心,领娘去给大夫瞧过,吃了几副药清醒了几日。娘就天天与我讲大官人的事,交代我去找您,大约、大约——”宝儿默了默,一时又哽咽,“那时娘说的每句话,大约都是当作遗言的。”
      傅渺尘脑子里还发蒙,不得将孩子安慰,反讷讷问一声:“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宝儿不知道。宝儿听人说,入了这一行,不应该有孩子。大官人,是我害了娘吗?”
      傅渺尘惊讶地看见扬起的小脸上铺满的泪水,拼命想忍住,却越忍越不可抑制。
      “不是——不是——”
      拥住了小儿的懵懂难为,否认了世俗流言,却问谁错了?谁害了谁?
      傅渺尘不敢自问,不敢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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